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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03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裘德生活中第2個值得注意的舉動,便是他有一天穩步地穿過一片昏暗的大地朝前走去——這一天,離他向阿拉貝娜求愛時,離他和她那種粗俗的婚姻生活破滅時,樹葉已成蔭第3個年頭了。此時他正從基督寺外的西南方朝著那個城市走去,離它還有一兩英里路程。

  他終於發現自己遠離了馬里格林和奧爾弗雷茲托:他的學徒生涯已經結束,他背著工具,似乎正有一個新的開端——除去他和阿拉貝娜的戀愛和婚姻那段時期外,這開端他盼了大約10年之久。

  現在我們可以把裘德說成是一個面容顯得強壯有力、喜愛思考、誠摯認真而並不英俊漂亮的年青人。他面色黝黑,一雙黑眼睛十分協調,蓄著濃密的黑鬍子——他這般年齡的人通常都沒這麼濃;這樣一來,再加上他那一大堆黑色的捲髮,幹活的時候石頭灰落到上面,梳洗起來有些麻煩。他在鄉下學到的石工技術是多方面的,包括紀念碑石刻、哥德式毛石教堂的修復和一般雕刻。如果在倫敦他大概會專門從事某種石工活,或當「模刻石工」,或當「葉飾雕工」——或是「石像雕塑工」了。

  那天下午,他從奧爾弗雷茲托乘一輛馬車來到離城市最近的村子,從那兒再步行餘下的4英里路程到達城裡——他這樣做倒不是必須如此,而是他樂意,因為他總是想像著自己這樣到達那個城市。

  他到這個城市來的根本動力還有一個奇異的起因——就感情和求知兩方面而言,這起因與前者聯繫更密切一些,正如青年們常常那樣。原來有一天他住在奧爾弗雷茲托時,去馬里格林看望了年老的姑婆,在她壁爐台上的黃銅燭台之間注意到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漂亮少女的臉蛋,她戴一頂寬大的帽子,帽邊下的褶層閃閃發光,像一輪輪光環一般。他問姑婆她是誰。姑婆生硬地回答說是他的表妹淑·布萊德赫,屬於這個家族敵對旁支中的一員;在他進一步追問下老太太又說了那姑娘住在基督寺,雖然她不知道住在哪裡,在幹什麼。

  姑婆不會把照片給他的。但它一直縈繞著他,最後在他要跟隨到他的朋友、小學老師那裡去的潛在意圖裡,構成了一個促進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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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他停在一個彎彎曲曲的緩坡頂上,第一次從近處看到了這個城市。它有著灰色的石牆,暗褐色的房頂,座落在威塞克斯邊界附近;還幾乎將它一隻小腳趾尖伸進了威塞克斯最北端起伏不平的邊界上,悠然流淌的泰晤士河即沿這界線輕拂著那古老王國的田野。一幢幢建築物靜靜佇立在落日裡,許多尖頂、圓屋頂上不時可見一隻風向標,它們給這一幅由樸素的第2色和第3色[40]組成的圖畫增添了光彩。

  他走到山坡底部,沿著平地朝前走去,兩旁截去了梢的柳樹在黃昏里越來越模糊。不久他便看到了遠郊的燈——其中一些很多年前在他夢想的那些日子裡,曾將燦爛的光輝映照在天上,使他瞪著大眼遙望。它們眨著黃色的眼睛疑惑地盯住他,好像這許多年來由於他老遲遲不來它們一直在失望中等待他,現在已不太需要他了。

  他是迪克·惠廷頓[41]那一種人,其心靈所感動的不僅是物質利益,還有比之更美好的東西。他順著市郊的街道朝前走去,像一個探險者那樣每走一步都十分謹慎。在市郊這一面,他還絲毫沒有看見真正屬於城市的東西。他首先需要一個住處,於是仔細地觀察,尋找那種自己需要的看起來既花費不多又食宿適中的地方。經過一番了解後他在綽號叫「啤酒塞巴」的郊區找到一間屋子,儘管這綽號他當時還不知道。他在這兒安頓下來,喝點茶後就出去了。

  這晚有風,到處沙沙作響,但沒有月光。為了能找到路,他在一盞燈下打開隨身帶著的地圖。風把地圖吹得上下舞動,但他足以能看清和判斷去市中心應走的方向。

  他轉了很多彎,來到所遇見過的第一群古老的中世紀建築物。這是一所學院,他從大門口便看得出來。他走進去,四處轉轉,並深入到燈光照不到的一些黑暗角落。緊接這所學院的是另一所學院,再遠一點又是一所;此時他似乎開始被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氣息和情感所包圍。當經過那些與城市總體外表不協調的東西時,他就讓自己的視線從它們上面一掠而過,好像並沒看見它們。

  這時傳來鏗鏘的鐘聲,他一直聽到敲完101次。一定是自己數錯了,他想,本來是敲100次的。

  當一扇扇門都關上了,不能再進入到那些方庭里去時,他便沿著它們的高牆和大門流連忘返,用手指摸著上面的裝飾線條和雕刻輪廓。時間一分分過去,人越來越稀少,而他仍在陰影里蜿蜓漫步——在過去10年裡他不是一直想像著眼前的情景嗎,那麼耽擱一晚上休息又有何關係?在漆黑的高空之上,閃耀的燈光映照出一些卷葉飾尖塔和鋸齒形雉堞牆。一條條偏僻的小巷此時顯然再沒人走了,甚至它們的存在也好像被遺忘;沿小巷一個個裝飾著富麗堂皇的中世紀圖樣的門廊、凸肚窗和門樓伸向路內,它們久經風化的石頭使這裡更加顯得毫無生氣。近代思想竟能深藏於這些老朽而應予廢棄的房屋裡,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裘德在這兒誰也不認識,覺得十分孤獨寂寞,好像自己是個幽靈,其感覺如同一個人在走路而別人又看不見或聽不到他的行動一樣。他呼吸著,沉思著,仿佛自己幾乎成了幽靈,於是他便想到那些經常出沒於偏僻角落的幽靈們。

  為這次出來冒險,他曾做了一段時間準備。那是在妻子和家具徹底消失之後;他幾乎讀過、了解過自己這種境地的人所能讀到、了解到的所有東西——關於那些在這垛垛令人敬畏的牆內度過了年青時代的知名人士,他們的靈魂在其更加成熟的歲月里仍縈繞著那些高牆。他在偶然的閱讀中,曾想像著他們中的一些人顯得更為異常高大。風從牆角、拱壁和門側柱上掠過,好像只是這個地方的其他居民在走過;常春藤的葉子互相輕輕扑打,好像是他們悲哀的靈魂在喃喃低語;那些陰影就好像是他們輕薄的身軀在不安地移動。而這一切,都好像成了他孤獨時的伴侶。在黑夜裡他似乎和他們碰撞著,但又感觸不到他們的血內之軀。

  現在街道已荒無人跡,但因這時產生的幻覺他還不願回屋去。到處還有詩人在走動呢,有早期的也有近期的,從莎士比亞的朋友和頌揚者,到近來才湮沒無聞的那一位——還有那班人中有音樂才能、至今仍活在我們中間的一位。好思辯的哲學家們跟著來了,他們並不總像框子裡的畫像那樣滿額皺紋,頭髮灰白,而是有的臉蛋紅潤,身材苗條,像年輕時充滿朝氣;近代神學家身著寬大的白色法衣,在裘德·福勒看來,他們中最真切的要算稱為「牛津運動」[42]的宗教流派創始者,也就是那著名的3位人物:一位宗教狂熱者,一位詩人和一位公式主義者,他早在自己偏僻的家裡時他們的學說就迴響在他耳邊,影響著他。這時他產生了一種厭惡的感覺,因為他在想像中看到此處另一班人將上述人排擠,其中一個披著長長的假髮,即那個政客、浪子、唯理性者及懷疑論者;另一個是臉颳得光光的歷史學家,他對於基督教顯得如此客氣,內心卻充滿嘲諷;另外一些人也持同樣的懷疑態度,他們對於每一個學院的方庭也和誠心皈依宗教的人一樣熟悉,同樣自由地經常來往於那些走廊當中。

  他看到那些政客們各式各樣,有的行為舉止更堅定一些,空想得更少一些,有的是學者,演講家,苦幹家;有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心胸不斷開闊,而有的則越來越狹窄。

  然後在他的頭腦中又出現了一些科學家和語言學家,他們奇異古怪、令人難以置信地組合在一起:個個凝目沉思,額頭緊皺,由於長期埋頭研究眼睛近視得像蝙蝠;接著出現的是那些官員們——如英國領地的總督和郡治安官,裘德對這些人不大感興趣;接著是那些言語不多、嘴唇薄薄的首席法官和大法官們,他對這些人物幾乎不知其名。他更熱切注意的是那些高級教士們,這是因為他早就有過從事此種職業的憧憬。他心中想到的這類人真是豐富多彩——有的滿懷情感,有的充滿理智;有一位用拉丁文為英國國教辯護;有一位至為聖潔,寫出了《晚歌》;緊接他們的是那位偉大的巡迴傳教士,聖歌作家和宗教狂,他也像裘德一樣由於婚姻問題心中蒙上了陰影。

  裘德發現自己竟大聲說出話來,好像在和上述人物談話一般,像一個演員在一出情節劇里對著台下的觀眾說話;最後他突然不說了,為自己的荒唐行為感到吃驚。這個四處遊蕩的人說話語無倫次,也許已被那些高牆內的某個學生或某個正在燈旁思索的人聽到了,他或許疑惑地抬起頭來,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那聲音代表什麼意思。裘德現在覺得,就有血有肉的活人而言,除了街上零星幾個遲遲不歸的城裡人外,他一人全部擁有了這座古老的城市;他又覺得自己有點兒著涼了。

  從陰影里傳來聲音,是一個真實的本地人的說話聲:

  「你在那個碑座上坐了很久啦,小伙子。你在那兒幹嗎?」

  原來是個警察,他一直注意著裘德,而裘德卻沒有發覺他。

  裘德這才回屋去。睡覺之前,他又先從一兩本帶來的書中讀了一下這班人的生平和他們對世界的一些預言,這一兩本書是介紹大學裡那班人物的。他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們似乎又在對他喃喃低語著他剛才讀到的那些各式各樣令人難忘的話,這些話有的能聽見,有的卻很難懂。其中一個幽靈(他後來在哀嘆基督寺時把它說成是「事業無望之鄉」,雖然裘德已記不得這句話了),此時正對著這個城市高呼:

  「多麼美麗的城市!多麼古老,多麼可愛,在我們這個世紀裡人們如此激烈地追求知識,而她卻沒受到任何摧殘,多麼寧靜!她以其無法形容的魅力不斷呼喚我們追求真正的共同目標,走向理想完美的境地。」

  另一個聲音來自於那個對「糧食法」先贊成後反對的人,裘德在那個有大鐘的方庭里便看見了此人的幽靈。他心想,其心中也許一直在構思那篇具有歷史意義的名人演說:

  「閣下,我或許是錯的,但我總感到當一個國家面臨饑荒威脅之時,就需要採取在所有類似情況下已採取的一般補救辦法,而我現在應該對這個國家盡責了——就是說人民應該享有獲得糧食的自由權利,不管這糧食來自於何處……你明天就可以罷我的官,但絕罷不去我的這種認識:我在行使自己權力中沒有任何一點腐敗或自私的動機,沒有任何滿足個人野心的欲望,沒有謀取任何私利。」

  然後出現了那個狡猾的作家,他寫出過不朽的論基督教的篇章:「那些異教哲學家們,對於全能的上帝所表現出的種種神明(奇蹟),竟消極怠慢,置之不理,我們怎能為之辯護?……希臘和羅馬的聖人們,一見這個可怕的場面便掉開頭去,似乎絲毫不知這個世界在精神和物質兩方面,已經是另一番天下了。」

  接著出現了那個詩人的幽靈,他在那班樂觀主義者中排列最後:

  世界怎樣為我們每個人而形成!

  每個人都在按照一個總體計劃

  幫著恢復其種族的生機。

  他剛才在想像中看見的3位宗教狂,現在又出現了一位,他便是《我之辯護》的作者:

  「我的理由是……人們之所以對自然神學的真實性絕對確信,原因在於那些可能性事物同時發生並匯聚一起……這些可能性事物不會達到合乎邏輯的必然性,卻可能產生合乎精神的確實性。」

  宗教狂中的第2位不好爭辯,他更溫和地低語道:

  為什麼我們要昏闕,怕孤獨的生活,

  既然上帝要我們都孤獨地死去?

  他又聽到那位小臉的幽靈、和藹的旁觀者在說話了:

  「當看見偉人的墓碑,我心中便不再有任何嫉恨;當我讀到美人的墓銘,一切放縱的情慾便會熄滅;當見到墓碑上父母哀悼子女的文字,我的心就充滿同情;當看見父母自己的墓碑,我便想痛悼死者真是徒勞無益,因為我們不久也必將隨之而去。」

  最後是一位聲音溫和的高級教士講話,裘德很小時便喜愛上他那柔和親切的詩句;他一邊聽著那些詩句一邊進入夢鄉:

  教我怎樣去活,以便我不會懼怕墳墓,

  正如我不會懼怕床喲。

  教我怎樣去死……

  他一直睡到次日上午才醒來。那充滿幽靈的過去似乎已煙消雲散,眼前的一切只告訴你今天的現實。他突然從床上驚起,以為自己睡過了,說:

  「啊呀——我那長著漂亮臉蛋兒的表妹,我倒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而她一直就在這個城市裡呢!……還有我過去那位老師。」他說到老師的時候,也許話中包含的熱情就比不上說到表妹時的那番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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