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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53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在秋季的幾個月里,豬圈裡的豬已經養肥,現在該宰殺了;宰殺的時間定在天一亮時,這樣就耽擱不了多久,裘德還可以及時趕到奧爾弗雷茲托去。

  夜晚似乎靜得出奇。裘德往窗外看去,這時離天亮還早;他發覺地上鋪著雪——就此時節而言雪好像蓋得相當厚了,天上仍飄著一些雪花。

  「恐怕屠夫不能來了。」他對阿拉貝娜說。

  「哦,他會來的。你得起去把水燒開,假如你想讓查洛燙洗的話,雖然我最喜歡用燎的辦法。」

  

  「我就起床。」裘德說。「我喜歡用我們那個郡的辦法。」

  他走下樓,在銅鍋下點燃火,放些豆莖進去,蠟燭也沒點一支。火焰給屋子投下歡快的亮光,雖然他一想到這火焰是做什麼用的就不那麼歡快了——燒水燙洗一隻動物身上的毛,而那隻動物現在還活著,不斷從園角傳來叫聲。6點半時水燒開了,與屠夫約的也是這個時間。裘德的妻子走下樓來。

  「查洛來了沒有?」她問。

  「沒有。」

  他們等著,天越來越亮,在下雪的黎明中這光亮讓人感到陰鬱。她走出去,沿路凝視,然後回來說:「他不會來了。我想他是昨晚喝醉了酒。這雪還不至於把他擋住吧!」

  「那麼我們得往後推。只是這開水白燒了。山谷里的雪一定很深。」

  「不能往後推。沒有豬飼料了,它昨天早晨就把大麥混合飼料吃光了。」

  「昨天早晨?那後來它吃什麼呢?」

  「啥也沒吃。」

  「什麼——豬一直餓著?」

  「是呀。殺豬的最後一兩天我們總這樣,免得收拾內臟時太麻煩。你太無知了,連這個也不曉得!」

  「難怪它叫個不停呀。可憐的畜生!」

  「唉,只好你捅它一刀算了,沒別的辦法。我教你怎樣捅吧,不然就我自己來——我想我行,雖然收拾這樣大的豬還是讓查洛干為好。不過他那一籃子刀啦什麼的都已送到這兒,我們可以用用。」

  「當然不能讓你干。」裘德說。「既然非殺不可,就讓我來好啦。」

  他朝豬圈走去,用雪鏟剷出幾碼寬的地方,把凳子放在豬圈前,手裡拿著幾把刀和一些繩子。一隻知更鳥從最近的一棵樹上往下盯著他做準備,它不喜歡這個凶兆的場面,飛走了,儘管很餓。這時阿拉貝娜也來到丈夫旁邊,裘德手中拿著一根繩,翻進圈裡,套住那隻驚恐的動物——它先是受驚發出尖叫,然後不斷發出狂怒的叫聲。阿拉貝娜將圈門打開,他們一起把那隻受害者抬到凳上,讓它四腳朝天,裘德把它按住時,阿拉貝娜用繩子捆緊它的四腳,不讓它掙扎。

  動物的聲調變了,不再是狂怒而是絕望,聲音拖得很長,接著慢了下來,徹底絕望了。

  「我敢發誓說,我寧可不要這頭豬也不願做此事!」裘德說。「那可是我親手餵大的生物呀。」

  「別當一個軟心腸的傻瓜啦!殺豬刀在那兒——就用那把尖刀。無論如何不要刺得太深。」

  「我會刺中要害的,好兩下結果了它完事,這才是主要的。」

  「千萬不能那樣!」她叫喊道。「豬血要放得好,就必須讓它慢慢死掉。假如肉是血紅色的,我們每20磅就要少賣1先令[34]!只要刺到血管就行了。我從小就是看著這麼做長大的,我曉得。每個好屠夫都讓豬血流得很久,至少要讓它8分鐘或10分鐘才死掉。」

  「只要我能,不用半分鐘就要讓它死,管它肉是什麼顏色。」裘德堅決地說。他像見過的屠夫那樣,刮去豬朝上翻著的喉部鬃毛,切開一部分脂肪,然後使出渾身力氣將尖刀刺了進去。

  「唉呀,該死!」她叫道。「我說嘛!你刺得太深了!我老告訴你——」

  「安靜點好不好,阿拉貝娜,可憐可憐這個畜生吧!」

  「把桶提著接豬血,少說廢話!」

  這事儘管幹得笨笨拙拙,總還是仁慈地幹了。血奔涌而出,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樣細細地流出。奄奄一息的動物最後又發出它第3種聲音——痛苦的尖叫,越見呆滯的眼睛帶著一隻動物意味深長的強烈指責,盯住阿拉貝娜,因為它終於意識到表面看來是自己唯一朋友的人竟然背叛了它。

  「別讓它再叫了!」阿拉貝娜說。「別人聽見這種叫聲會過來的,我不想讓人曉得我們自己在殺豬。」她從地上拾起裘德剛才丟下的刀,對著豬原先的刀口刺進去,割斷氣管。豬立即就不叫了,剩下的一口氣從刀口呼呼而出。

  「這還差不多。」她說。

  「這是件討厭的事!」他說。

  「豬總得殺呀。」

  動物最後一起一伏痙攣著,儘管被繩子捆住仍用它剩下的全部力氣亂蹬。一大湯匙烏黑的血塊流出來,原先細細滲出的紅血剛才已不再流。

  「好啦,現在沒事了。」她說。「狡猾的畜生——它們總是要拼命留一點血在裡面!」

  豬最後那一踢蹬太突然,使裘德被弄得搖晃了一下,為了站穩他又不小心踢翻裝著豬血的盆。

  「看你!」她叫道,大發雷霆。「我還拿什麼做黑香腸呢。都是你做的好事把東西浪費了!」

  裘德忙把盆子扶正,可是裡面熱氣騰騰的豬血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大部分都潑灑到雪地上,使這場面顯得悽慘、污穢、難看——對那些沒有隻把它看做是獲取肉食的普通方式的人而言。豬的嘴唇和鼻孔先變青,然後變白,最後四肢肌肉也鬆散了。

  「感謝上帝!」裘德說。「它終於死啦。」

  「上帝與殺豬這樣的髒活兒有啥關係,我倒想知道!」她輕蔑地說。「窮人總得過日子呀。」

  「我懂,我懂。」他說。「我又沒怪你。」

  突然他們聽到附近有聲音。

  「幹得好呀,小兩口!我來干也好不了多少,真的!」沙啞的聲音從園門那邊傳過來。他們一直埋頭殺豬,這時才抬起頭,看見查洛粗壯的身體靠在門上,品評似地觀察著他們的表演。

  「你就站在那兒看好了!」阿拉貝娜說。「就是你不準時我們才給豬放了血,可這肉都給糟蹋得差不多啦!20磅又得少賣1先令了!」

  查洛表示應早點來的。「你們也該稍等一下,」他說,搖搖頭,「不該自己動手。特別是你身子現在又那麼嬌氣,太太。你太拿自己冒險了。」

  「這你用不著擔心。」阿拉貝娜說,哈哈笑起來。裘德也笑了,但其中帶著一種強烈的苦味。

  查洛沒能按時來殺豬,為了彌補過失,他燙豬刮毛幹得十分起勁。作為一個男人,裘德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不滿意,雖然知道自己缺乏一般常識,並且如果這事讓副手干,結果也會一樣。地上的白雪染上了與他同是生物的豬的鮮血,此情此景對一個熱愛正義的他(雖不能說是一個基督教徒)而言顯得不正常;可他又不知道怎樣彌補這件事。他無疑像妻子說的那樣是一個軟心腸的傻瓜。

  現在他不喜歡去奧爾弗雷茲托的路了。它嘲諷地直盯住他。路邊的東西使他想起向妻子求愛的許多事,為了不看見它們,他在上下班的路上一有可能就看書。然而他有時覺得,喜歡念書既不能做到與眾不同,又不能思想超拔,與現在的每個工人沒有兩樣。一天,他路過第一次認識她時的那個地方,又聽到那邊傳來與上次同樣的說話聲。其中一個姑娘便是阿拉貝娜上次的同伴,她正和棚里的一個朋友談著話,而他便是她們談論的對象,也許是因為她們在遠處看見了他。她們一點不知道那棚壁太薄,他走過時能聽見她們的談話。

  「不管咋說,反正是我讓她那麼乾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對她說。假如不是我讓她那樣做,她現在也和我一樣當不上他的情婦。」

  「是我相信她知道不會有啥事的,如果告訴他,她已……」

  這女人讓阿拉貝娜幹了什麼,讓她成為他的「情婦」而不是妻子?這個想法使他感到十分厭惡和怨恨,所以他走到自己小屋時並沒進去,而是把籃子往園裡一丟,便繼續往前走,決意去看看自己年大的姑婆,在那裡吃點晚飯。

  因此他回家時已很晚了。而阿拉貝娜正在忙著熬豬油,她出去遊玩了一天,把活兒拖到晚上。他很少說話,擔心聽到的那些事會讓自己說出某些讓她後悔的話來。可阿拉貝娜卻說個不停,其中還講到她需要些錢。看見他衣袋裡露出一本書,她又說他應該多掙些錢才是。

  「一般說來,學徒的工資是不夠養老婆的,親愛的。」

  「那你就不該娶老婆。」

  「得啦,阿拉貝娜!這太糟糕了——既然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我願對天聲明,當初我告訴你那事時,可是信以為真的。維爾貝特醫生就那麼認為。現在證明並非那樣,難道對你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趕緊說。「我是指那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錯,都是你那些女朋友給你出的餿主意。假如她們沒那樣做,或者你沒聽她們的,我們此時就不會被一個契約拴在一起——坦率地說,它太可惡了,使我們兩個都備折磨。這也許糟透了,但卻是事實。」

  「誰對你講我朋友了?啥主意?你必須告訴我。」

  「呃——我看不說的好。」

  「但你一定得說——你應該說,不說就太卑鄙了!」

  「那好吧。」他只是微微把聽到的暗示了一下。「這事我不想細說,咱們別再提它了。」

  她於是不再戒備。「那又有什麼。」她說,冷冷地笑道。「每個女人都有權做那樣的事。但冒險的是她自己。」

  「我絕不同意這點,貝娜[35]。如果男人不因此受到終生懲罰,或者她不由於他的過錯而受到終生懲罰;如果一時的軟弱能一時結束,或甚至一年結束,她是可以那樣做的。可當後果要延至一生時,她就不該做那種事,讓一個誠實的男人掉入陷講,或者如果他不誠實,讓她自己掉入陷阱。

  「那我當初該咋辦呢?」

  「應該多給我點時間呀……你幹嗎今晚在那兒瞎忙著熬豬油?快別幹了!」

  「那我明天上午也得熬,不然要壞的。」

  「好吧——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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