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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56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第2天是星期日,上午約10點鐘她又開始熬豬油;她一邊幹活一邊又回想起昨晚的那番談話,脾氣又變得倔強起來。

  「那就是關於我在馬里格林的故事,對吧——說我讓你掉入了陷阱?你也真是上帝送來讓我捕獲的好東西呀!」她激動起來,看見桌上放著不該放在那裡的幾本裘德心愛的古典書籍。「我不想讓那些書放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她發脾氣地大聲說,抓起它們一本本往地上丟。

  「別碰我的書!」他說。「你想丟,把它們丟在一邊不就行了,可你卻弄得這樣髒,真讓人噁心!」熬豬油時阿拉貝娜的雙手抹上熱油,手指印清清楚楚留在書的封面上。她故意又把書一本本丟在地上,最後裘德實在忍無可忍,抓住她的手臂就往一邊拉。不知怎地,他拉她時把她的頭髮弄鬆了,使之散亂地披在兩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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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開手!」她說。

  「你要答應不再碰我的書才行。」

  她猶豫著。「放開手!」她重複道。

  「答應我!」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答應你。」

  裘德鬆開了手,她繃著一副臉從屋裡走出去,來到公路上。她走來走去閒蕩著,一反常態地把頭髮扯得更亂,還解開了幾顆睡衣鈕扣。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上午,乾爽、明亮、寒冷,微風從北邊傳來奧爾弗雷茲托教堂的鐘聲。人們身穿節日盛裝沿路走著,他們大多是一對對情人——正如幾個月前裘德和阿拉貝娜在這同一條路上嬉戲那樣。行人們轉過身盯著她那副離奇的模樣:沒戴帽子,散亂的頭髮在風中飄舞,衣服上身敞開,為了幹活袖子挽到肘部以上,雙手散發出溶化的脂肪氣。一個路人假裝驚恐地說:「看老天爺給我們派什麼來啦!」

  「看他是咋對待我的!」她哭叫道。「星期天上午我本該上教堂,可他還讓我幹活,扯亂我頭髮,連睡衣後面也被扯開!」

  裘德給激怒了,走出去把她強行拉進屋裡。然而他突然不再發怒。他明白他們之間一切都完了,她或他做什麼都沒有關係;作為她丈夫他靜靜站在那兒,注視著她。他們的生活給毀掉了,他想;毀就毀在他們根本性的婚姻錯誤:把永久的婚約建立在一時的感情上,而這感情與相互吸引並無必然聯繫——只有兩個人真正相互吸引,才可能結合成終生伴侶。

  「又要按老規矩虐待我了,像你父親虐待你母親,你姑媽虐待你姑父那樣?」她問。「你們那家子人儘是些一對對古怪的夫婦!」

  裘德注意地、吃驚地盯住她。但她不再說什麼,繼續晃蕩著,直到走累了。他離開那個地點,迷迷糊糊閒蕩一會兒後便朝著馬里格林走去,在那兒見到姑婆,她的身體日見衰弱了。

  「姑婆——爸虐待了媽,姑媽虐待了姑父嗎?」裘德突如其來地問,在爐火邊坐下。

  她總戴著那頂過時的女帽,這時抬起一雙老眼從帽檐下看他。「哪個對你說的?」她問。

  「聽別人說的,我想知道全部情況。」

  「你當然應該知道,我想,雖然你老婆——我看是她說的吧——把這事捅開太傻了!畢竟也沒啥要知道的。你爸媽一起過不下去,所以就離了。那是一次他們去奧爾弗雷茲托趕場回家——你那時還是個嬰兒——走在『褐房子』穀倉旁的山上時,他們又爭吵起來,最後兩人就各奔東西了。你媽不久去世,簡單說是投水死的,你爸帶著你去了南威塞克斯後,再也沒回這裡。」

  裘德回想起父親從不說北威塞克斯和他母親的事,直到死的那天也隻字未提。

  「你姑媽也是這樣。你姑父惹怒了她,所以她厭惡和他生活在一起,帶著小女兒去了倫敦。福勒一家是不適於結婚的:婚姻好像從來不適合我們。我們的血液里好像有某種東西,它不願甘心接受這種觀念:受約束被迫去做什麼事,而這種事在沒受約束時倒是很情願做的。這就是為啥你當初該聽聽我的話,不要結婚。」

  「我父母在哪裡分手的——你說過在『褐房子』旁?」

  「還前面一點——在去芬沃思的道路分叉處,那兒豎著個路標。那地點曾有個絞刑架,與我們的歷史不是沒有聯繫。不過別管它了。」

  黃昏時裘德離開姑婆家,像要回去的樣子。可他一走到開闊高地時便突然加快步伐,一直來到一個大圓池旁。地上還有霜,雖然不算酷寒;天上的大星星慢慢出現,閃爍不定。裘德把一隻腳放在冰的邊緣,然後又放上另一隻,頓時冰咯吱咯吱響起來,但這並沒嚇住他。他朝池中走去,冰發出刺耳的聲音。快走到中間時他看看四周,縱身一跳,冰仍然響個不停,但他並沒沉下去。他又跳一下,這次冰連響也不響了。裘德回到池邊,又踏上地面。

  這真奇怪,他想。把他留在世上幹什麼呢?他猜想自己不是一個很尊貴的人,連自殺的資格也沒有。和平的死神憎惡他這樣一個臣民,不想接納他。

  他還能做什麼比自我毀滅更卑賤呢?還能做什麼更低下的事從而更適合他目前這種墮落處境呢?他可以把自己灌醉呀。這當然是個辦法,他倒忘了。那些卑微的絕望者一慣採取的老一套辦法就是借酒澆愁嘛。他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男人要在小酒店裡痛飲了。他往北走下山去,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酒店。他進去一坐下就看見牆上掛著參孫和大利拉的畫像,意識到這就是那第一個星期天晚上,他和阿拉貝娜互獻殷勤時到過的地方。他要來酒,痛痛快快喝了一小時或更長時間。

  那夜很晚了他才搖搖晃晃走回家,沮喪的感覺一掃而光,頭腦仍非常清醒;他發狂地哈哈大笑,心想不知阿拉貝娜看見他這另一副模樣會有何反應。他走進屋時裡面一片漆黑,跌跌絆絆摸索了好些時間才點亮一盞燈。然後他發現整治過豬、放過脂肪和扇頁肉的印跡還在,不過那些東西已被拿走了。他妻子在一個舊信封內側留下一行字,別在壁爐的布風簾上:

  「已去朋友們那裡。不回來。」

  第2天他一直呆在家裡,讓人把豬肉送到奧爾弗雷茲托。他把屋子四周打掃乾淨,鎖上門,鑰匙放在她如果回來就知道的地方,然後回奧爾弗雷茲托干他的石工活去了。

  晚上他又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家,發現她並沒回來過。以後的兩天同樣如此。接著他收到她一封信。

  信中她坦白承認說她對他生厭了。他像一輛陳舊緩慢的大馬車,她不喜歡他過的那種生活。今後他也決不會改善他或她的生活了。她接著又說,正如他所知道的,她父母對移居澳大利亞的問題已考慮了一段時間,因為眼下販豬行業不景氣。他們最後決定移居,假如他不反對她也打算隨父母一起去。她說像她這樣的女人,到那裡比呆在這個讓人乏味的鄉下機會更多。

  裘德回信說他一點不反對她走。他認為這是一條明智的路,既然她希望去,而且或許對他們兩個都有好處。他把賣豬的錢以及他自己所有的一點錢放在了裝信的小袋裡。

  從那天起他只是間接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儘管她父親一家人並沒立即離開,要等到財物等東西處理掉才走。裘德聽說唐家將要拍賣時,便把自己屋裡的東西包捆好裝上馬車,送到前面所說的她的家去,以便她把它們與其它東西一起賣掉,或者她願賣多少就賣多少。

  然後他搬到了奧爾弗雷茲托的住處。他在一家商店櫥窗里看見一張小招貼,宣布岳父家的家具拍賣。他注意到上面的日期,這日期到來又過去了,裘德沒有到那裡去,也沒覺察到由於這次拍賣,奧爾弗雷茲托鎮外南邊路上的車輛行人都大增。幾天後他走進鎮大街上一家邋遢的舊貨商店,看到店後面堆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顯然是剛買回來的,有平底鍋、曬衣架、擀麵杖、黃銅燭台、掛鏡等等;他還從中發現了一張張裝在框裡的照片——原來就是他自己的小照。

  那是他為送給阿拉貝娜一件禮物,專門由一個當地人拍的,並用有鳥眼花紋的槭木做了相框,在他們的婚禮那天正式送給她。背面仍能看到「裘德送阿拉貝娜」幾個字和日期。她一定在拍賣時把它和別的財物丟在一起了。

  「哦,」舊貨商說,見他看著照片和那堆東西,沒發覺照片上的人就是他,「這堆不值錢的東西,是我在去馬里格林路上的一家村舍拍賣時買來的。如果把照片取出來,這相框還很有用。你要給一先令就行了。」

  她賣掉他的照片和禮物這一無聲而偶然的證據,讓他深深感到妻子對他的感情已徹底泯滅,這使他一時受到決定性的、可惡的打擊,他明白他對她的一切感情也因此完全毀滅。他付了一先令後拿起照片,回到住處連著相框一齊燒掉了。

  兩三天後他聽說阿拉貝娜和她父母已離開。他曾給她帶過信提出見見她,以便正式告別一下;但她說最好不這樣,因為她只想著走的事,顧不得別的,這也許不假。他們走後的第2天晚上,他幹完活吃過晚飯便走出屋,在星光下沿著那條很熟悉的通往高地的路漫步而去——他就在那上面第一次經歷了人生中重要的男女之情。這片高地好像又屬於他自己的了。

  他連自己也認不出了。在這條老路上他似乎仍是個小男孩。那天他站在山頂上夢想著,內心第一次激動起來,對基督寺和知識充滿了熱情,而從那以後他幾乎一天也沒長大。「不過我已是一個大男人。」他說。「有了一個老婆,另外,我甚至更成熟了:和她有了爭執,有了仇恨,打了架,還分了家。」

  然後他記起他此時站著的地方離據說父母當時分離的地方不遠。

  再往前一點便是山頂,從那裡基督寺——或者他以為的那個城市——似乎顯現於眼前。一個里程碑同往常一樣豎立在附近的路旁。裘德走過去,用手摸而非用眼看上面刻著的到城裡的里程。他記得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曾自豪地用鋒利的新鑿子在碑後刻下幾個字,以表示自己的抱負。那是在他做學徒的第一個星期里刻下的,那時他還沒被一個與他不相稱的女人改變意志。他不知道自己刻的字是否看得清,就走到碑後拂去上面的蕁麻,劃根火柴照著,仍辨出了許久前他滿懷熱情地刻下的字:

  到那裡去——→(原文是手形)

  裘·福

  這幾個字仍完好無損,被野草和蕁麻遮擋著,一看見它們,他心中又燃起了舊日的火花。毫無疑問,他的計劃無論好壞都要實行到底——以免產生令人厭惡的悲觀情緒,即使他確已看見了世界的醜陋!Bene agere et laetari[36]——快樂行善——他聽說這是一個名叫斯賓諾莎[37]的哲學家的哲學,現在也許可以作為他自己的哲學了。

  他可以與自己的邪惡之星作鬥爭,努力去實現自己的夙願。

  他又往前移到不遠處,看見東北方的地平線。那兒事實上升起了一個微弱的光輪,像星雲狀顯得微小模糊,除了滿懷信念的人外,其他人是幾乎辨認不出的。這對於他已經足夠了。一旦學徒期結束他就要到基督寺去。

  他回到住處,心情好一些了,便做起禱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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