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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50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那以後又過去了兩個月,這期間一對情人經常見面。阿拉貝娜似乎還不滿意;她總是想像著,等待著,疑惑著。
一天她遇見巡迴醫生維爾貝特。她像附近所有的村民一樣,很熟悉這個江湖醫生;她告訴了她自己的經歷。阿拉貝娜本是悶悶不樂的,但在他離開之前變得歡快一些了。那晚她和裘德約會,他好像很憂鬱。
「我要走了。」他對她說。「我想我應該走,這對你我都好。我真希望有些事情從沒發生過!都怪我,我知道。不過現在改正也不晚。」
阿拉貝娜哭起來。「你咋曉得不晚?」她說。「一切說起來倒很簡單!我還沒有告訴你呢!」她盯住他的臉,眼淚汪汪。
「什麼?」他問,面色變得蒼白。「該沒有……?」
「有了呀!所以你把我甩了讓我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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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阿拉貝娜——你怎麼能說這話,親愛的!你知道我不會甩你的!」
「那你——」
「我現在幾乎沒有一點工資,你知道;也許我以前就該想到這點……不過,當然,如果事情是這樣,我們一定結婚!你以為我還能夢想著別的什麼嗎?」
「我原先以為——以為,親愛的,也許你就因為這事才更要離開我,讓我一人去面對它!」
「你原比我更清楚!當然6個月前,甚至3個月前我是絕沒想到過結婚的。這可要把我的計劃徹底給毀了——我是說在我認識你以前的計劃,親愛的。可那些計劃畢竟算什麼呢!夢想著書本、學位和可能的研究員職位等等之類的東西。我們當然要結婚:一定!」
那晚他一人出去,在黑夜裡邊走邊沉思。在他隱秘的內心深處,他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阿拉貝娜在女人中並不怎麼樣。然而,這是當地農村的風俗,體面的男子同一個女子發生了不正當的性關係後——如他所不幸遇到的那樣——就得同她結婚;他因此願遵守自己的諾言,承擔後果。為了安慰自己,他極力對她保持一種並非出自真心的信任。至關重要的是他對阿拉貝娜的看法,而不是她本人如何,他有時簡短地說。
他們結婚的通告第2個星期天就提出並公布了。教區的人都說福勒是一個多麼糊塗的傻小子,他看那麼多書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只得把書賣掉買平底鍋算啦。那些猜測到事情可能發展到哪一步的人——阿拉貝娜的父母也在其中——宣稱說,像裘德這樣誠實的青年,對自己純潔清白的情人做了錯事而進行彌補,這種行為他們本來是應該料到的。為兩個青年舉行婚禮的牧師似乎對此也感到滿意。
於是,他們兩個人站在上述證婚人前,發誓說從今以後直到死亡,他們保證永不改變過去幾周來的信念、感情和追求。這種行為是十分奇特的,而同樣奇特的是,竟沒有一個人似乎對他們的誓言感到吃驚。
做麵包的姑婆福勒特意做了一個喜餅,還尖刻地說這是她最不願為他做的一件事,可憐的傻小子;她說假如他幾年前也跟著爹媽入地而不是活著給她添麻煩的話,也許要好得多。阿拉貝娜在喜餅上切下一些小片用白信紙包成兩包,送給那兩個清洗豬肉的同伴安妮和薩拉,每一包上都貼著「紀念美好忠告」的籤條。
即便是最樂觀的人,也不會認為這對新婚夫妻的前景是很輝煌的。他只是一個19歲的石匠學徒,在學徒期間只能掙一半工資。他妻子住在鎮上一點忙也幫不上,儘管他最初考慮到他們還得住在那裡。可是他們急需收入,不管這收入有多麼少,因此他在「褐房子」和馬里格林之間的路邊租到一間孤零零的小屋,這兒有一個菜園可使他們獲得一些收益,而且還可利用她的經驗讓她餵一頭豬。但他希望的並非這種生活,而且每天從奧爾弗雷茲托往返也得走很遠的路。而阿拉貝娜感到所有這些辦法都是暫時的;她已得到一個丈夫,這才是最重要的事——一個一旦受點怕就能掙很多錢給她買衣服、帽子的丈夫;那時他會一心一意干自己的本行,丟開無聊的書籍而做些實用的事情。
所以在新婚之夜他便把她帶到這個小屋,離開了姑婆那間舊屋子——他曾在那兒苦苦地攻讀過希臘語和拉丁語。
婚後第一次見她卸妝他渾身感到有點不寒而慄。只見阿拉貝娜把頭後部成螺旋形盤著的一大卷頭髮,不慌不忙地解開、取下,長長地掛在他為她買的鏡子上面。
「什麼——你戴的是假髮?」他問,突然對她感到厭惡。
「哦,是的——如今上層階級的人都這樣。」
「胡說!也許城裡人是這樣,可在鄉下就不一定了。再說,你自己的頭髮也並不少,對吧?」
「不錯,在鄉下人看來是不少。可城裡的男人總希望更多些,我在奧爾德布里克漢做酒吧女招待時——」
「在奧爾德布里克漢做酒吧女招待?」
「唔,也不完全是酒吧女招待——我只是常在那兒的一家小酒店做汲酒的工作——時間也很短,就這些。有些人極力勸我也弄一個戴,我覺得好玩,就買了一副。在奧爾德布里克漢你頭髮越多越好,所有的基督寺加起來都沒有它好。每個有身份的女士都戴假髮——一個理髮師的助手告訴我的。」
裘德感到一陣噁心,他想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不假,但就他所知,許多質樸無華的姑娘無論過去還是將來到了城裡後,數年都能保持她們樸實的生活和打扮。而其他一些人,哎呀,血液里就有虛假的本能,一眼看到假造的東西就能很在行地也搞些假冒的事來。不過,女人戴戴假髮也許沒什麼大罪,他因此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了。
一個女人剛做了妻子,通常在頭幾周里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即使她今後的家庭生活和收入前景十分暗淡。她這種新娘的地位,以及她感覺到這種地位時對朋友所表示出來的神氣,都有一種刺激作用,因此憂慮會被一掃而光,即便是最卑微的新娘也在這段時間內不受實際問題的干擾。裘德·福勒太太在一個集市日就是帶著這種神氣走在奧爾弗雷茲托街上的;她遇見了老朋友安妮——她結婚以後還沒見過這位朋友呢。
像往常一樣她們話沒說就先笑了起來;這世界似乎不用說是很有趣的。
「你瞧,這真是一個好辦法呀!」姑娘對做妻子的說。「我就曉得對他這樣一個人那辦法是有效的。他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你該為他得意才是。」
「我是得意呀。」福勒夫人輕聲說。
「你估計什麼時候——」
「噓!沒有的事。」
「什麼!」
「我弄錯了。」
「啊,阿拉貝娜,阿拉貝娜!你真狡猾得讓人摸不著頭腦!弄錯了!嘿,真機靈——真是天才的一著!我經歷了那麼多事,可從來就沒想到這點!我向來就只想到來真的——從來沒有來假的,那真讓人羞愧!」
「別那麼快就說羞愧的事!這不是羞愧,我原來也並不知道。」
「哎呀——他知道了會非常心煩的!星期6晚上他就會向你發火了!不管怎樣,他都會說是你玩的花招——兩面派花招,老天爺!」
「我承認是玩了花招,但不承認是兩面派花招……啐——他才不在乎呢!他會很高興是我弄錯了,會適應的,上帝保佑他——男人總這樣。此外他們又能做什麼呢?結婚了就是結婚了呀。」
然而,按照事情的正常發展,當阿拉貝娜不得不告訴丈夫她發出的那個警報毫無根據時,她心裡仍感到一點不安。那是在一天晚上就寢的時候,在那間路邊孤寂的小屋寢室里——裘德每天下工後都要步行回到這個家。這一天他整整12小時幹得非常辛苦,所以先上床休息了。她走進寢室時他已半睡半醒,躺在那裡幾乎沒覺察到她在小鏡前脫衣服。
但她的一個動作使得他完全醒過來。她坐著時照在鏡子裡的臉正對著他,他察覺她又像前面提到的那樣嘴往裡一吸,在兩邊臉頰上做出假酒窩玩——這種奇特的技能她真是十分在行。他好像這才第一次發覺他現在和她在一起,她臉上的酒窩比他們剛認識那幾周少多了。
「別那樣,阿拉貝娜!」他突然說。「雖然沒啥害處,可是——我不喜歡看見你那樣。」
她轉過身笑起來。「老天爺,我可不知道你還醒著!」她說。「你真土氣哪!這有什麼關係。」
「你哪兒學來的?」
「哪兒也沒學。我在小酒店時本來就有酒窩,不需費神去做,可現在沒了。我以前的臉要胖些。」
「我並不在乎酒窩不酒窩的。我想它並不會使一個女人好看多少——尤其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像你一樣長得胖胖的。」
「可大多數男人都不這樣想。」
「我才不管多數男人怎麼想呢,這與我無關。你怎麼知道的?」
「在酒吧做招待時聽別人說過。」
「哈——你在小酒店做過招待,所以那個星期天傍晚我們去喝啤酒時你知道酒里摻了假。我娶你時還以為你一直沒離開過家呢。」
「你是該多了解我一些,知道我這樣總比呆在出生的地方好一點兒。家裡又沒啥事,我成天好吃懶做,就出去了3個月。」
「你不久就會有很多事做了,親愛的,是吧?」
「這是啥意思?」
「唉,當然——做些小東小西的呀。」
「哦。」
「什麼時候?你難道不能告訴我確切的時間?不要老是說得籠籠統統的嘛!」
「告訴你?」
「是呀——確切日期。」
「沒啥告訴你的。我給弄錯了。」
「什麼?」
「我給弄錯了。」
他一下子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她:「那怎麼可能呢?」
「女人有時不免要胡思亂想嘛。」
「可是——!唉,我毫無準備,一件家具也沒有,幾乎沒一分錢;我當然不應該匆匆辦完我們的事,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把你帶到這個空空的棚屋裡,如果不是因為你告訴我那個消息——這消息讓我必須保全你,不管準備好沒準備好……天啊!」
「別激動啦,親愛的,事情已經這樣了,有啥法子。」
「我還有什麼說的!」
他簡短地回答後,躺下去;他們兩人誰也不再說什麼。
裘德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似乎帶著另一種眼光看這世界了。至於昨晚談到的問題,他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在這種情況下,世俗觀點占上風,他又能做別的什麼呢。可世俗觀點又怎會占了上風?
他似乎隱隱約約、模模糊糊感覺到,社會的宗教儀式存在著某種問題,它必然使一個人取消經過若干年的思索和努力才建立起來的完美計劃,讓他放棄顯示自己高於低等動物的唯一機會,讓他無法為同代人的整個進步作出自己的點滴貢獻——原因就在於他一時產生的新本能造成了意外後果,而這種本能一點說不上品質惡劣,最多只能說軟弱而已。他很想考查一下,在那件事上他都做了些什麼壞事,或者她損失了什麼,要讓他掉入如此一個陷阱,這陷阱會使他——如果不連同她在內——終生殘廢。在這件事上也許還有幸運的地方,就是證明了他結婚的直接原因並不存在。但婚姻是存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