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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27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雖然裘德·福勒身材纖弱,但他卻將兩隻裝滿水的家用水桶一口氣提回了屋。屋門上有一個長方形藍色小木牌,上面漆著黃字「麵包師德魯斯娜·福勒」。在那些不大的鉛制窗格玻璃裡面——這是殘留下來的少有的老房子之一——放著5瓶糖果,一個飾有柳樹圖案的盤裡裝著3塊小圓形麵包。

  他在房後把桶里的水倒出來時,聽見姑婆(即招牌上寫的德魯斯娜)和其他一些村民在屋內正起勁地談著話兒。他們也看見了小學教師離開,這時正簡要講述著一些具體情況,並大肆預測他的未來。

  「他是誰?」男孩進去時有一個人問,相對而言她還不太熟悉。

  「問得好,威廉斯太太。他是我外孫——你上次來他就在這兒了。」答話的這個本地老住戶是一位個高瘦削的女人,哪怕很小很小一點事她都會講得十分可悲,並且說話時對每個聽的人都要依次講一下。「大概一年前他從梅爾斯托克來的,那兒在南威塞克斯——他真是運氣不好,貝林達。」說罷她轉向右邊。「他爸住在那兒,後來得了要命的瘧疾,兩天後就死了。你知道的,卡羅琳。」她轉向左邊。「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你和你爹媽一起帶走,那才是福呢,又可憐又沒用的小子!我只好把他接到這兒和我住著,等哪天有了法子再說,可我想得讓他去掙點錢,管他能掙多少。眼下他正幫農場主特勞特漢姆在地里轟鳥兒,免得他去調皮。你幹嗎要走開呢,裘德?」她繼續問,因為這時男孩感到大人們的眼光像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所以向一旁躲開了。

  本地的洗衣女工說,福勒姑娘或太太(她們就這樣隨隨便便叫她)讓孩子和她住在一起也許是個很好的辦法——「你太孤單了,好讓他陪陪,幫你提提水,晚上關關窗板,幫著干點烤麵包的活。」

  

  福勒姑娘卻不以為然。「為啥你不讓老師也帶你到基督寺去,做他的學生呢?」她皺起眉頭開玩笑地又說,「我肯定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學生了。這小子對書真是著了迷,就是這麼回事兒。倒不如說我們這家裡的人就有這麼個德性。他表妹淑也是這個樣兒——我聽說的;但是我好些年沒見過那孩子了,雖然她正好就出生在這個地方,這間屋裡。我侄女結婚後,和丈夫有一年或一年多都沒房子,後來才有了一間——唉,那事我不想多說了。裘德,我的孩子,你今後可千萬不要結婚呀。我們福勒家的人再別那樣做了。淑是獨女,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貝林達,可是後來他們兩口子鬧翻了!唉,年紀輕輕的竟也遭受了這樣悲慘的變化!」

  裘德發現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在他身上,便朝麵包烘房走去,吃了那塊留給他做早餐的麵包。他這天的餘暇時間結束了。他翻過房後的圍籬,從庭院出來,沿著一條向北的路走去,最後來到一大片平坦高地上一塊寬闊而孤寂的凹地,這是一塊小麥田。這塊寬廣的凹地便是他為農場主特勞特漢姆先生幹活的地點,他朝地中間走去。

  這一片黝黑的地面,四周一直上升,伸向天空,然後漸漸消失在迷霧中;迷霧讓人看不到這片地實際的邊緣,使這裡顯得更加寂靜。這地方滿目一色,唯一的特徵是去年莊稼收穫後還放在耕地中間的一垛稻草,他走近時飛起的白嘴鴉,以及他來時走過的橫穿那塊耕地的小路——他簡直不知道現在有些什麼人來走這條路,雖然他有許多已故的親人曾往返於這上面。

  「這兒真讓人難受呀!」他咕噥著。

  剛耙過的一行行地就像新燈芯絨上面的紋條一樣向前伸去,給這個地方造成一種平庸功利的氣氛,驅走了它一切逐漸演變的跡象,把它過去所有的歷史一概取消,你看到的只是近幾個月才有的東西,雖然這兒每一塊土、每一塊石頭的確和舊日有許多聯繫——古人收穫時的歌聲,他們講的語言和不屈的行為,都有餘音迴蕩於空中。這裡的每一英寸土地,都曾經是前人們勤奮、歡樂、嬉戲、爭吵和辛勞的場所。一群群拾落穗的人曾蹲在每一片地上,頭頂陽光。人們在收割、運輸莊稼的時候,相愛結婚,這些婚姻給鄰近的村莊也增添了人口。在那道將這片田野和遠處的種植園分開的樹籬下,姑娘們曾委身於自己情人,而這些情人在下一個收穫季節時卻不肯再理會她們。就在那塊古老的小麥田裡,不少男人曾向女人許下愛的諾言,而他們於鄰近的教堂里履行諾言之後,卻在下一季播種時聽見自己女人的聲音都要發抖。可是對於這些,裘德和他周圍的白嘴鴉都不去考慮。對他們來說這裡只是一個寂寞的地方,一方面它只具有勞動場所的性質,另一方面它是一個能提供很好糧食的產糧區。

  男孩站在前面提到的那垛稻草下面,每隔幾秒鐘便用手中的響棍發出輕快的啪嗒聲、格格聲。每一響聲都會驚起啄食的白嘴鴉,它們從容地扇起翅膀飛上天空,像戴著腿甲一樣閃閃發光,隨後又盤旋著飛回來,一面小心翼翼注視他,一面在更遠處落下來吃食。

  他不斷用響棍發出啪嗒的聲音,直到手臂都痛起來了,最後他竟同情起那些渴望吃食卻不斷受他干擾的鳥兒來。它們似乎和他一樣,生活在一個不需要它們的世界裡。他為什麼要把它們嚇跑呢?它們越來越像是溫和的朋友和領取撫恤金的人——可以說他們是唯一對他有一點點興趣的朋友,因為姑婆就經常說她對他一點不感興趣。於是他不再用響棍發出格格聲,鳥兒們又重新飛落下來。

  「可憐又可愛的小東西呀!」裘德大聲說,「你們可以吃一頓——可以的。有足夠的東西讓我們大家吃。農場主特勞特漢姆給你們開得起這頓飯。吃吧,我可愛的小鳥們,好好吃上一頓吧!」

  這樣鳥兒便停在那裡吃起來,墨似的小點散布於栗色的泥土上。裘德十分高興看見它們個個好胃口,好像一根富有魔力的同情線將他和它們的生命連在一起。那些鳥兒的生命弱小而可憐,與他的非常相似。

  他這時已把響棍丟開了,它是一件卑鄙骯髒的工具,不但冒犯了那些鳥兒們而且冒犯了它們的朋友——他自己。他突然感到屁股被狠狠打一下,接著聽到一聲響亮的啪嗒聲。他才吃驚地感到那個發出啪嗒聲的東西就是冒犯了鳥兒和他的響棍。鳥兒和裘德同時都受到驚嚇,隨後他那雙茫然的眼睛看見了農場主,那個高大的特勞特漢姆本人;農場主脹紅了臉,直瞪著渾身哆嗦的裘德,手裡還揮舞著響棍。

  「好呀,『吃吧,我可愛的小鳥,』是嗎,小子?『吃吧,可愛的小鳥,』真是不錯呀!讓我來給你屁股撓一撓,看你還急不急著說『吃吧,可愛的小鳥!』你以前沒來這兒,在老師那裡就懶慣了,是嗎,嗯?原來你就是這樣為我趕白嘴鴉守小麥,一天掙6便士的呀!」

  特勞特漢姆一邊用激烈的言詞對裘德說話,一邊用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拉著他纖弱的身子圍住自己團團轉,用裘德那根棍子扁平的一面打他屁股;他每揮動一下響棍,田野里就傳來一兩聲啪嗒聲。

  「別打啊,先生——請別打啊!」被旋轉的孩子喊叫著,像一條鉤住的魚被旋轉著拉向地面,他身子像要離心似地無可奈何地轉動著。他看見小山、草垛、種植園、小路和白嘴鴉,就像參加環形賽跑一般一圈圈圍著他轉,速度驚人。「我——我——先生——只是想——地里莊稼很好——我看見他們種的——白嘴鴉吃一點點沒關係——你不會失掉什麼的,先生——菲洛特桑先生對我說要對它們好些——啊,啊,啊!」

  假如裘德矢口否認他說了什麼而不做這番如實的解釋,似乎不至於惹農場主發這麼大的火。他仍不停打著旋轉的淘氣頑童,啪嗒啪嗒的響棍聲迴蕩在整個田野,一直傳到遠處幹活的人耳里(他們還猜想裘德正在認認真真趕著鳥兒呢),又從霧靄後面嶄新的教堂高塔發出迴響,然後傳向教堂本身——農場主為了證明他對上帝和人類的愛心,當初修建這座教堂時還捐了一大筆錢呢。

  不久特勞特漢姆懲罰得厭煩了,他把哆嗦的孩子放開,從衣兜里掏出6便士付了裘德一天的工錢,打發他回家,說再也不准到這裡來了。

  裘德一下子跳到農場主抓不到的地方,沿著小路邊走邊哭,並不是因為疼痛,儘管疼得很厲害;也不是因為感覺到世間的缺陷——即對上帝的鳥兒有益的對上帝的園丁就有害;而是因為可怕地感到,他來這教區還不到一年已丟盡了臉面,從此可能會一輩子成為姑婆的累贅。

  腦子裡有了這片陰影后,他便不想在村里露面了,而是繞道回家,從一個高樹籬後面走過去,穿過牧場。在這裡他看見許多成對的蚯蚓將一半身子伸出潮濕地面,它們每年這時遇到此種天氣總會那樣。如不有意避開,每走一步總要踩死一些蚯蚓的。

  雖然農場主特勞特漢姆剛才傷害了他,但他卻是一個不忍傷害任何東西的孩子。每次他從外面帶回家一窩小鳥,總是心裡難過得半夜睡不著覺,常常次日早晨又把它們連窩放回原處。他簡直不忍看見一棵棵樹被砍倒或修剪,好像那樣便傷害了它們的心;他還是個孩童時,看到人們剪完樹枝後樹液上升到樹梢,大量滲出,他就由衷地感到悲傷。這種脆弱的性格——或許可以這麼說——表明他是那種生來就要受盡痛苦,直至結束無用的生命才能脫離苦海的人。他小心翼翼踮著腳尖在蚯蚓中間穿行,一條也沒踩死。

  他走進小屋時發現姑婆正把價廉的麵包賣給一個小姑娘,待顧客走後她問:「唉,幹嘛才半上午你就回來啦?」

  「他把我趕走了。」

  「什麼?」

  「我讓白嘴鴉啄了點小麥,特勞特漢姆先生就把我趕走了。這是我的工錢——我最後掙的一點工錢!」

  他悲傷地把6便士丟到桌上。

  「哈!」姑婆說,憋住氣。接著她就開始大肆教訓起他來,說他這樣無所事事,一個春天她都得如何如何管他飯吃。「你連鳥兒都嚇不跑,還會幹啥呢?瞧,你幹嘛板起一副面孔!真要說起來,農場主特勞特漢姆比我好不了多少。正像約伯[6]說的,『雖然現在比我年輕的人都嘲笑我,但以前讓他們的父親為我領狗放羊還不配呢。』不管咋說他父親原是我父親的僱工,讓你去給他幹活一定是我犯了糊塗,要不是怕你搗蛋我才不會讓你去呢。」

  裘德去那兒幹活降低了她的身份,這比他玩忽職守更讓她氣憤;她責罵他主要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其次才是出於道德上的考慮。

  「你不該讓鳥吃農場主特勞特漢姆種的東西。當然這是你的不對。裘德呀裘德,你幹嘛不和你那個老師去基督寺或別的地方呢?可是,哦不——又可憐又糟糕的孩子——這個家的人,過去就是你們那邊的老沒出息,今後也決不會有的!」

  「那個美麗的城市在哪裡,姑婆——就是菲洛特桑去的那地方?」男孩默默地想過一會兒後問。

  「上帝!你是該曉得基督寺城在哪裡,它離這兒20英里遠。那個地方太好了,我想與你是不會有多大關係的,可憐的孩子。」

  「菲洛特桑先生會一直在那裡嗎?」

  「我咋說得清楚?」

  「我可以去見他嗎?」

  「上帝,不行!你不是在這塊地方長大的,不然就不會那樣問了。我們和基督寺的人一點不相干,基督寺的人和我們也不相干。」

  裘德走出去,更加感到他的存在是多餘的;他在豬圈附近一垛稻草上躺下來。霧這時越來越淡薄,透過它能看見太陽。他拉過草帽蓋住臉,從草帽的間隙中看著外面白晃晃的天空,模模糊糊地思考著。他發現人長大了就有了責任,事情並不與他原先想的那麼協調一致。大自然的邏輯太可怕了,他不喜歡。對某一類生物仁慈就是對另一類生物殘酷,這種不協調的現象使他感到厭惡。他覺察到,當你越來越大,感覺自己到了生命的中部,而不像小時候只感到在生命圓周的某個點上,你會不寒而慄。你的周圍似乎都是些令人眩目、五光十色、吵鬧不止的東西,它們的雜聲和強光撞擊在你那叫做生命的小小細胞上,猛烈地震動它,使它變形。

  假如能不讓自己長大多好!他不想長大成人。

  然後,像一般的男孩那樣,他很快忘記了悲哀,一下跳起來。上午餘下的時間他幫著姑婆做事,下午沒什麼事做,他就去了村里。他在這兒問一個男人基督寺在哪裡。

  「基督寺?哦,唔,就在那邊,不過我從沒去過那裡——沒去過。那地方從來與我無關。」

  男人往東北方向指了指,那正是裘德上午在麥地里丟盡了臉的一邊。這種巧合使裘德一時有些不高興,但也正是對此事的畏懼增添了他對那個城市的好奇心。雖然農場主說過再也不准他出現在那塊田野里,但基督寺在田野那邊,而穿過去的路又是大家的。所以他偷偷溜出了村子,走下上午曾受到懲罰的那片凹地,寸步不離地沿著小路爬上另一邊冗長沉悶的斜坡,一直走到一小叢樹旁,小路在這兒與公路匯合。這是耕地的盡頭,一片荒涼開闊的高地展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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