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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31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沒有樹籬的公路上或公路兩旁均空無一人,蒼白的道路似乎在不斷上升、縮小,直到與天邊匯合。就在路的頂端,一條青蔥的「山脊路」成直角橫跨其間——羅馬古道舊址「伊克尼爾路」就穿過這地區。這條古老的道路蜿蜒著伸向東西數英里,人們幾乎還記得,很久前它曾是一條趕牛羊去集市出售的道路。但現在它已被遺棄,雜草叢生。

  男孩從未離開那個半隱半現的村莊向北漫遊到這麼遠。幾個月前一個黑暗的夜晚,有個趕車的人從南面一個車站把他送到了村子裡。而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就在他住的那塊高地的邊上,竟會有如此一個寬闊低平的地方。位於東西之間的整個北邊半圓形原野有四五十英里距離,在他眼前展開;那裡的空氣顯然比他這兒呼吸到的更加陰鬱濕潤。

  離公路不遠有一座被風雨剝蝕的老穀倉,用紅灰色磚瓦築成。當地人都知道它叫「褐房子」。他正要走過穀倉,忽然發覺一把梯子靠在屋檐上;想到爬得越高看得越遠,裘德便停下來注視著梯子。在傾斜的屋頂上有兩個男人正在修復瓦面。他轉入那條山脊路朝穀倉走去。

  他滿懷渴望地看了一會兒兩個幹活的人,便壯著膽爬上梯子,站到他們旁邊。

  「喲,小伙子,你爬上來幹什麼?」

  「對不起,我想知道基督寺城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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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督寺就在那邊,在樹林那邊。你能看見的——至少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哦,不,現在是看不到的。」

  另一個磚瓦匠也轉過身來看著所指的地方,手中的活兒太單調了,因此凡是能打破沉悶的事都讓他高興。「這樣的天氣你通常看不見。」他說。「我看到過它,那是在太陽像一團火焰掉下去的時候,它看起來像——我也不知道像什麼。」

  「像天上的耶路撒冷[7]。」嚴肅認真的孩童說。

  「哦——可是我自己怎麼就沒想到……不過我今天是連一點基督寺的影子也看不到的。」

  男孩也極力往那邊看,但就是看不到那個遙遠的城市。他從穀倉上爬下來,也不再去管基督寺——他這般年紀的孩子就是反覆多變——沿著山脊小路走去,尋找周圍田埂里有趣的天然產物去了。當再次經過穀倉往馬里格林返回時,他看見梯子仍放在原處,而那兩個工人已幹完一天的活兒走了。

  傍晚時天暗下來,仍有一點薄霧,但除了下面鄉村較潮濕的地段和沿河流一帶,霧已消失了一些。他又想到基督寺,既然專門離開姑婆的家來到兩三英里以外的地方,他真希望這一次看到人們所說的那個迷人的城市。但即使他在這兒等下去,天黑前也不大可能晴起來。可他還是依依不捨,因為只要朝著村子走幾百碼他就看不到北邊那個廣闊的天地了。

  他又爬上梯子,想再看一眼兩個男人指的地方,在梯子最高一級停下,把身子靠在屋瓦上。也許以後好多天他都不能來這裡了。如果他祈禱,也許想看見基督寺的願望能實現。人們曾說,假如你祈禱,希望的事情有時就會來到身邊,儘管有時也不會。他曾在一篇宗教宣傳的小冊子裡讀到過,有個人修建一座教堂,但沒有錢把它修完,於是跪下祈禱,結果下一批郵件就把錢送來了。另一個人也做了同樣的試驗,可是錢沒有來;他後來發現自己跪著祈禱時穿的褲子是由一個邪惡的猶太人做的。故事鼓舞了裘德,他便在梯子上退下一些,在第3級處跪下,靠著上面的梯級禱告著,祈求霧散開。

  然後他又坐下來等著。霧逐漸稀薄,大約過了10分鐘或15分鐘已完全從北邊地平線上散去,而別處的霧早已散開。日落前約1刻鐘西邊的雲也散開了,太陽露出部分身影,束束陽光清晰可見,從兩塊陰雲間直瀉而下。男孩立即回頭往城市的方向看去。

  在他視野內的某個地方,有許多亮點像黃金般閃閃發光。隨著時間一分分過去,空氣愈來愈明晰,直到能看清那邊黃金般的小點是些風向標、窗戶、潮濕的房頂石板和尖塔、圓屋頂、軟性石建築物上的亮點,以及其它各種乍隱乍現的輪廓。那一定就是基督寺了,要麼是直接所見,要麼是在這奇特的天氣里呈現出的影子。

  這個旁觀者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窗戶和風向標失去了光澤,像熄滅的蠟燭一樣幾乎一瞬間暗下來,那模糊的城市又籠罩在薄霧裡。他轉向西邊,看見太陽已消失,前面的一片景色變得幽暗起來,周圍的東西個個顯得奇形怪狀。

  他急忙爬下梯子,跑著回家,盡力不去想那些巨人啦,獵人赫恩[8]啦,埋伏著等候克里斯琴的惡魔[9]啦,或者那個額上有個大洞直流血的船長及其身邊許多的屍體,它們每夜在這個充滿魔力的船上起來造反。他知道自己已長大了,不應該再相信這些可怕的事。然而當他看見教堂的高塔和小屋窗口的燈光時仍不由得高興起來,即使那不是他出生的家,而且姑婆也不太喜歡他。

  老姑婆的「商店」櫥窗是用24塊小玻璃鑲在鋁製框裡的,一些玻璃因年久氧化,很難看清裡面放著的粗劣價廉的商品——它們是全部存貨的一部分。而就是所有的庫存商品,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也能搬動。裘德就在這個窗戶裡面和周圍幹活,很長時間顯得十分平靜。他周圍一切雖然渺小,但他的夢想卻是遠大的。

  那個北面高地由冷冷的白堊構成,通過這片堅實的障礙他總是注視著一個壯麗的城市——想像中他把它比作了新耶路撒冷,雖然他的夢想比起《啟示錄》作者的夢想來,畫家的想像更多,而鑽石商的想像更少。因此那個城市便具有了一種實在性和永久性,一種對他生命的支配,這主要由於一個核心的事實:他如此崇敬的那位富有知識和意志的男人實際就生活在那裡;不僅如此,那個男人還生活在思想更豐富、精神更閃耀的人們中間。

  遇到陰鬱的雨季,雖然他知道基督寺也一定在下雨,但他簡直不相信那兒的雨也這麼陰沉。無論如何只要能離開村子一兩小時——這種情況是不多的——他都要偷跑到山上的「褐房子」那裡去,不斷地極目張望;有時他會得到報償,看見一座圓屋頂或一個塔尖,有時看見一縷輕煙,他猜想輕煙也像焚香時的煙霧一樣有些神秘。

  然後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假如天黑後他爬上那個景點或再往前走一兩英里,他就會看見城市夜晚的燈光。不過那樣他就不得不獨自返回,但這一考慮也沒把他嚇住,因為他無疑可以讓自己增添一點男子氣概。

  這個計劃及時得到了實施。他來到那個眺望處時並不晚,黃昏剛過;可東北方的天空一片暗淡,加上從那邊吹來一陣風,使此刻顯得非常昏暗。雖然他得到了報償,但他看到的並非一排排燈光,如他先前在某種程度上期望的那樣。他一盞燈也看不清,那地方上空只有一片光輝或一團白晃晃的煙霧,後面是黑暗的天空,使那裡的亮光和城市仿佛只有1英里遠左右。

  他不知道老師到底在那片光輝里的什麼地點——老師現在與馬里格林的任何人都沒有了聯繫;在這兒的人看來他似乎已不在人世。但裘德在那片光里好像看見了菲洛特桑正在悠閒地散步,像尼布甲尼撒王窯里的人[10]一樣。

  他聽說過微風以每小時10英里的速度行進,此時他又想起了這事。他面向東北方,張開嘴唇吸著風兒,好像它是甜甜的美酒一般。

  「你呀,」他充滿愛撫地對著和風說,「一兩小時還在基督寺城裡,沿街飄行,吹動風標,輕撫菲洛特桑的面容,讓他呼吸;現在你就到了這兒,讓我呼吸——你這同樣的風呀。」

  突然什麼東西隨風向他飄來——是來自那個地方的信息——似乎來自住在那兒的某個靈魂。那一定是鐘聲,是城市的聲音,輕渺悅耳,正對他說:「我們在這兒很快樂啊!」

  他就這樣心馳神往,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到一聲刺耳的叫喊才使他回過神來。離他所處的山頂幾碼遠出現了一輛馬車,它們從巨大的斜坡底部經過半小時蜿蜒爬行才到達這兒。馬拉著一車煤——這些燃料只有經過這條獨特的路才能送到高地上。一個車夫、副手和男孩趕著它們。男孩此時正把一塊大石頭踢到一個車輪後面,讓那些氣喘吁吁的動物好好休息一下,而另兩人則從貨物上取下一壺酒輪流暢飲起來。

  他們是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聲音溫和。裘德向他們打招呼,問他們是不是從基督寺來的。

  「拉這樣多的東西可能嗎!」他們說。

  「我說的是那邊那個地方。」他變得如此多情地依戀著基督寺,猶如一個青年男子提到他的情人那樣,為再次提到它的名字感到害臊。他指著那邊天上的亮光——他們那雙老眼是難以覺察到的。

  「是呀,好像東西邊是有個地點比其它地方亮些,不過我自己沒注意到,那裡肯定就是基督寺了。」

  裘德胳膊下夾著一本故事小書,這時滑落到路上,那是他帶來準備在天黑前一路上看的。車夫看著他把書撿起來,一頁頁撫平。

  「哈,小伙子,」他說,「在你能看懂他們看的東西以前,你得先把自己腦袋打個轉兒才行。」

  「為什麼?」男孩問。

  「唉呀,我們這些人懂得的東西他們從來不看一眼。」車夫繼續說,以便消磨時間。「在修通天塔[11]時大家只說外國話,沒有兩家人說的是一個樣。他們讀那些玩意兒像夜鷹呼呼扑打翅膀那麼快。那兒的人都作學問——除了宗教就是學問。不過宗教也是學問,因為我一竅不通。是呀,那可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地方,雖然夜晚街上也有些妓女……我想,你曉得他們把人像苗圃里種小蘿蔔一樣栽培成牧師吧?哪怕要花——好多年,鮑布?——5年,把一個長得高大蠢笨的小伙子,變成一個沒有壞念頭、一本正經的講道師,他們也會做的,只要能成。他們像工匠一樣把他製造出來,讓他拉長著臉,穿一件長長的黑袍和背心,戴著講道師的領子和帽子,就像《聖經》里牧師穿的那樣,到頭來連他的媽有時都認不出他了……好啦,那是他們的事,正像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事。」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

  「別打斷我,小伙子。大人說話不要插嘴。把前面的馬牽開,鮑布,有人過來了……你得注意我說的是大學裡的生活。他們日子過得可高尚了,這是不用懷疑的,雖然我自己並不很看重他們。我們是身在這高處,他們是心在高處——他們當然都是些高尚的人——不是全部——動動腦子說上幾句就能掙好幾百。還有些年輕力壯的傢伙能掙到銀杯,差不多也值幾百。說到音樂,基督寺到處都是好聽的音樂。你也許信宗教,也許不信,但總會止不住和別人一起哼那些平平常常的調子。那兒有一條街——是大街——世上還找不出第2條像它那樣的來。我想我對基督寺確實知道一點點!」

  這時馬已緩過氣了,又低下頭讓人套上軛。裘德向那遙遠的光輝崇敬地投去最後一眼,轉身與他這位見多識廣的朋友一道前行;他們一邊走,朋友一邊很樂意繼續告訴他那個城市的事——它的高塔、禮堂和教堂。運貨馬車轉入一條叉路時,裘德熱情感謝車夫告訴了他那些情況,說他自己講基督寺時能講得有一半好也不錯。

  「哦,那只不過是我聽到的罷了。」車夫毫不自誇地說。「我也和你一樣從沒去過那兒,那些情況是東一點西一點聽到的,你愛聽我給你講講也沒啥。像我這樣在世上到處走走,和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打打堆兒,你總會聽到一些事情。我有個朋友年輕時在基督寺的錫杖旅店給人擦靴子,嗨,他晚年時我和他熟得像親兄弟。」

  裘德繼續獨自往回走,陷入深思,甚至忘記了害怕。他突然間又長大一些了。內心產生了一種渴望,想找到什麼可以拋錨的地方和依附的地方——可以說是令人讚美的地方。假如他到了那個城裡,能見到那樣一種地方嗎?在那裡是否不用再害怕農場主們,不怕受到阻撓和嘲笑,他可以觀察和等待,讓自己也像他聽說過的那些古人一樣干番大事?那光輝15分鐘前他凝視時出現過,現在他尋著黑暗的道路回家,那個地方也像光輝一樣存在於他心中。

  「那是一個光明之城。」他自言自語道。

  「那兒長著知識之樹。」向前走幾步後他說。

  「那裡湧現出許多為人之師,各處的老師也湧向那裡。」

  「你可以把它叫做城堡,由學問和宗教守衛著。」

  在作了這番描繪後他沉默良久,最後又加上一句:「它會很適合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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