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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24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這位小學教師就要離開村子了,人人似乎難過。水田芥谷的磨坊主把自己那輛有篷蓋的小型白色二輪運貨馬車借給他,以便把他的財物運到他將去的城市,那兒大約有20英里遠;事實上,這樣一輛小馬車裝載教師的行李綽綽有餘。因為他校舍的家具一部分是由校董們預備的,除了裝書的箱子外,唯一笨重的東西就是一台小型立式鋼琴,是他那年想學器樂時在一次拍賣中買到的。可是他的這種熱情已消失了,他也沒有學到什麼彈琴的技巧,而這台買來的鋼琴從此每遇他搬遷時都成了一個累贅。
校長這一天特意避開了,他這人不喜歡見到變動的場面。他打算傍晚才回來,那時新來的教師已到達並安頓好,一切又將歸於平靜。
鐵匠、農場管家以及小學教師站在客廳里,面對這台樂器顯出困惑的樣子。老師說過即使把它搬上馬車,到了要去的城市基督寺時他也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因為初去時他也只住在臨時寓所里。
一個滿懷心事的11歲男孩一直在幫老師收拾行李,這時來到3個大人中間,在他們擦著下巴時清楚而響亮地說(聽到自己的聲音臉都紅了):「我姑婆有個堆燃料的大房子,也許可以把鋼琴放在那兒,等你有了住房再搬過去,先生。」
「這個主意不錯。」鐵匠說。
大家決定派人去見見男孩的姑婆——一個大齡未婚的居民——問她是否願意存放一下菲洛特桑先生的鋼琴,等以後他再讓人來取。鐵匠和管家便去看看那間男孩提到的燃料房能不能放鋼琴,留下男孩和老師單獨站在那兒。
「我要走了,你很難過嗎,裘德?」老師和藹地問。
一聽這話淚水頓時從男孩眼裡湧出,因為他不屬於正式的日間學生——那些學生整天和老師在一起卻一點熱情也沒有——他只是這位老師任職期間的一個夜校生。那些正式學生——如果一定要說實話——現在正遠遠地站著,像某些歷史上的門徒一樣,一點也不想熱心自願地幫幫老師。
男孩難為情地打開手中的書,那是菲洛特桑先生送給他的離別禮物。他承認自己很難過。
「我也難過的。」菲洛特桑先生說。
「那為啥你要走呢,先生?」男孩問。
「啊——這可說來話長。你不會明白我為啥要走的,裘德。也許等你大點了才會明白。」
「我想我現在就該明白,先生。」
「唔——這事可別到處講呀。你知道大學和大學學位是什麼嗎?它是一個想做教師的人必須有的招牌。我的計劃,或者說我的夢想,是要成為一名大學畢業生,然後被正式授予聖職[3]。去住在基督寺或它附近,我就好比到了總部。假如計劃完全可行,我認為在那裡可以得到更好的機會實現我的計劃。」
鐵匠和同伴回來了。福勒老姑娘的燃料房很乾燥,顯然可以用;看來她願意把樂器放在那兒。因此鋼琴被留在了學校,要等到晚上有更多的人手時再把它搬過去。老師最後環顧了一下四周。
男孩裘德幫著把一些小物品搬上車。9點鐘時菲洛特桑先生也爬上車靠著書箱和其它行李,然後向朋友們告別。
「我會記著你的,裘德。」馬車移動時他微笑著說。「記住,要做個好孩子,好好對待動物和鳥兒,儘量多讀書。如果你哪天來到基督寺,請看在老朋友份上記著來找我。」
馬車吱嘎吱嘎地穿過草地,繞過校長住宅的拐角處消失了。男孩回到草地邊的吊桶井處,他幫恩師搬東西上車時把水桶擱在了那兒。他嘴唇微微顫動一下,把井蓋打開正要放下水桶時停住了,額頭和手臂靠在井架上,臉上始終表現出一種滿懷心事、有些過早感到生活痛苦的孩子的那種表情。眼下的這口井和村子本身一樣古老,從他現在站著的位置看,它像一幅長長的圓形透視畫,畫的那端像個明淨的盤子,裡面微波蕩漾,離井口有100英尺。井口不遠處有一排綠色苔蘚,再往上便是荷葉蕨。
他自言自語,用一個想入非非的男孩那種具有傳奇劇[4]色彩的聲調說:「老師在這樣的早晨曾好多次在這口井打水,但是他以後再也不會來這兒打水了。我看見過他打水累了時,就像我現在這樣往井裡看,休息一會兒後再把水提回家去。可是他這麼聰明的人,怎麼還會再在這兒呆下去呢——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小地方!」
一滴淚水從他眼裡流出,掉進了井底。這天早晨有一點霧,而男孩呼出的氣像更濃的霧一般不斷散進寂靜陰沉的空氣里。突然一聲喊叫打斷了他的思路。
「還不趕快把水打回來,你這個小懶漢!」
是一個老太太在叫喊,她剛從家門口出來,要走向不遠處一間長滿綠苔的草房庭院的大門。男孩急忙揮揮手表示馬上打水,使出渾身力氣把水提上來——這力氣對於他這么小的孩子而言真夠大的了——放在地上,然後把大桶里的水倒進自己的兩個小水桶,停下喘口氣,就提著水走過旁邊那片冷濕的草地——這兒差不多在這個小村莊或者說馬里格林莊的中心。
村莊不但很小而且古老,位於一個起伏不平的高地山坳里,高地與北威塞克斯[5]丘陵毗連。但是雖然它古老,本地歷史上留存下來的唯一絕對完整的古物,大概也只有那個井轅了。許多用茅草蓋的帶屋頂窗的住房近年都被折毀,許多草地上的樹也被砍倒。尤其是原先的教堂——木製角塔,屋脊奇特,形如駝背——也已被拆除,要麼打碎成鋪路石堆在小路旁,要麼被附近的人家用來壘豬圈牆、庭院裡的石頭座、柵欄護石和花壇里的假山。取而代之的是在另一塊土地上修起了一座高大新奇、讓英國人覺得陌生的現代哥德式教堂;它是由某個一天之內就從倫敦來而復去的史跡毀滅者建造起來的。這片綠色而平坦的草地,在太古的時候就是教堂墳地了。那座基督聖賢們的古老教堂,雖然曾在這草地上矗立如此之久,但現在已全不見了蹤跡。那些被毀的墳墓每座只豎起價值18便士的鑄鐵十字架作為紀念,並且只允許保留5年即被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