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24-10-04 15:54:03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傑姆若有所思地往回走。他是個村民,也具有村民的那種單純:即由於缺乏複雜經歷而表現出的單純。不過就本性而論他當然並非單純。在普通的鄉下人當中他很算得上是個塔列朗[76],或者曾經算是,直到他墜入愛河後完全失去了自製。
不過,此刻讓他心煩意亂的嫵媚的人兒已不在身邊,他可以比較敏銳地考慮權衡一些事情了。他的疑問的實質在於:瑪傑莉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使她有了那些新奇的念頭?
他盡可以思考,但卻只能得出一個答案,這雖然明顯不令人滿意,可他覺得不接受也沒有理由:即她只不過是天生反覆無常、野心勃勃罷了,他如果不給她一個裝飾完好的家是無法娶到她的。
傑姆往回走了數英里來到石灰窯,照看一下爐火。石灰窯位於一個奇特有趣甚至威嚴的地點。那是在由石灰石岩構成的小峽谷末端,整個周圍是一片開闊多坡的高地。最近一座房子是傑姆的表兄與合伙人的,位於高地邊緣的公路旁。有一條小路從這座房子彎彎曲曲穿過峽谷陡峭的懸崖一直延伸到石灰窯,這窯俯瞰著小小的峽谷,像一座堡壘俯瞰一條隘路一般。
他之所以聯想到堡壘幾乎與想像沒什麼關係。因為在石灰窯上方那個被啃咬過的青蔥的峭壁上就有一座過去的破舊堡壘,它巨大而威嚴,即使現在已腐朽也難以爬上去。那是一座英國城堡或塹壕,有三環防禦設施,一環高於一環,其輪廓鮮明地襯托在天空下,而傑姆的石灰窯幾乎把它們的基礎破壞。當石灰窯在夜裡放射出強烈的火光時——它經常如此——這些壁壘的正面便被照亮,蔚為大觀。它們是他的老朋友,當他在漫漫長夜給爐子燒火保溫時——他有時會值班要這樣做——他就會把在那座巨大的土木工事上舞動的亮光和影子想像成(他認為)當初修建它們的那些巨人的形體。他常常爬到堡壘上去,在它的頂端走動,思考著與他的生意、合伙人、未來和瑪傑莉有關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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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晚也正是這樣做著,一邊繼續思考他在路上就開始思考的那個姑娘的行為;而他對於她的變化仍然沒找到一絲線索。
他這樣想著時注意到一個男人爬上峽谷向石灰窯走來。生意上的事差不多都留在下面的房裡談好,傑姆認為他是為某件私事來的,所以關切地看著他。待他走得更近一些後傑姆認出他就是幾英里遠那個「山林小屋」的園丁。如果這事很重要,那麼男爵(傑姆已隱隱聽說他的到來)便是一個意外的新顧客。
顯然也沒什麼要事。男人只是來告訴傑姆,男爵的花園裡需要一車石灰。
「你本來可以不用這樣麻煩,去范先生家告訴他就行了。」傑姆說。
「我是要親自見你,」園丁說,「告訴你男爵想問問你作這種用途的石灰都有哪些不同特性。」
「你不能自己對他講嗎?」傑姆說。
「他要讓我來告訴你,」園丁回答,「這可不關我的事。」
傑姆·海沃德此時也只可能推測到是這個表面目的才讓他去的;次日早上他非常高興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出發了。11點鐘他拉著一馬車石灰來到男爵的住處,把石灰倒在所要求的地點;這是一個異常的地方,從南面的那些窗戶即可看見。
馮·克山森男爵面色蒼白,鬱鬱寡歡,正在陽光下於山坡上散步。他往這邊看著站在那兒的傑姆和園丁,根據傑姆帶來的東西男爵知道了他是誰;他走下來,園丁離去。
男爵首先詢問的是——傑姆也想到他會那樣——石灰在熟化和非熟化、磨碎和沒磨碎的不同情況下,對於鼻涕蟲和蝸牛的根除效果。他對傑姆的解釋似乎很感興趣,一有機會就仔細打量著小伙子。
「我希望你今年的生意不錯。」男爵說。
「很好的,高貴的老爺。」傑姆回答,他拿不準應該怎樣稱呼才恰當,明智地斷定寧可過分尊敬他出點差錯也不要對他尊敬得太少。「總之,生意看起來相當好,所以我成了商號的一個合伙人。」
「真的嗎,我很高興聽到這事。這麼說你現在生活安定了。」
「哦,老爺,即便現在我還簡直沒有安定下來呢。因為我得把那事辦了——我的意思是結婚。」
「與成為合伙人相比,那事容易。」
「一個男人如今會這樣想,男爵。」傑姆說,越來越信任他。「但事實上,這對我來說是最難辦的了。」
「我希望你的求婚是成功的吧?」
「不。」傑姆說。「眼前一點不成功。總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個年輕女子怎麼啦。」然後他陷入沉思。
男爵聽見這些單純的話頓時現出自責的表情,眼神流露出憐憫,雖然傑姆沒有注意到。「真的嗎——從啥時開始的?」他問。
「從昨天,高貴的老爺。」傑姆沉思著說。他決心採取一個大膽的行為。幹嘛不把這位和藹的紳士當做知己,而不要像他先前打算的把牧師當做知己呢?他一產生這個想法就把它付諸行動。「老爺,」他又說道,「我聽說你是一個見多識廣很有才能的貴族,見到的奇異的國家和人們比我聽到的都多,非常了解男人的內心。所以我願意向你提一個問題,也許這會很麻煩你,因為我在世上再沒有人能夠這樣對我說實話了。」
「只要能提出建議我都願意為你效勞,海沃德。你想知道什麼?」
「是這樣的,男爵。有個姑娘的野心變得太高了,我簡直無法滿足,怎樣才能減少她那樣的野心呢!怎樣讓她像我當初見到她時一樣喜歡我和我的處境?」
「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夥計。她想得到什麼?」
「她很想得到漂亮的家具。」
「她這樣有多久了?」
「才有的。」
男爵好象更加後悔。
「特別想要什麼家具?」他問。
「銀制燭台,工作檯,鏡子,金制茶具,銀制茶壺,金鐘,各種窗簾和繪畫,我才不知道所有那些東西——即使我活100年也絕不會得到——倒不是說我無法湊到足夠的錢買它們,而是說我寧願把錢花在其它方面,或者存著以便困難時用。」
「你認為有了那些東西就會讓她幸福?」
「我的確這樣認為,老爺。」
「好的。打開你的筆記本,照我說的寫。」
傑姆有些吃驚地照著他說的做,把筆記本拿起來靠在園牆上,再將筆弄得很濕,寫下了男爵口授的話:
「一對銀制燭台,一個鑲飾工作檯和工作箱,一面大鏡和兩面小鏡,一個鍍金瓷器茶具和咖啡用具,一隻銀茶壺,一隻咖啡壺、糖缸和水壺,一打調羹,一口法國鍾,一對窗簾,6幅大畫。」
「現在,」男爵說,「把寫的那一頁撕下來給我。這事對誰也別說,你回家去,看見任何送到你門口的東西時都不要吃驚。」
「可是,高貴的老爺,你不是打算要給——」
「別在乎我要做什麼。你只需對自己的想法保密就行了。我發覺雖然你是一個鄉下人,但你一點也不缺乏機智與悟性。如果把這些東西送給你讓我感到快樂,你為什麼要反對呢?事實上,海沃德,我時時對人們產生興趣,願意為他們做點什麼。我對你就產生了興趣。現在回家吧,一周後請瑪傑——那個年輕女人和她父親——和你一起吃茶點。其餘就看你的啦。」
後來傑姆經常想到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他當時沒有立即想到男爵的慷慨行為一定受著某種個人情感的驅使,而並非因為對他這個陌生人突然產生了慷慨之情。對此傑姆總是回答說,他承認世上存在著這樣的慷慨行為,而男爵把他作為實施慷慨的對象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尋常的。自尊——即使是最為樸實的,通常也足以戰勝一個外人在說明為何受到優待時所遇到的任何小小困難。此外他又考慮到,那個外國的不但富裕而且古怪的貴族,或許有些行為習慣與他們英國貴族的大不一樣。
所以他懷著一顆幾天來都沒有過的好心情趕著車子回去。讓一個外國紳士喜歡上他——這對於一個普通的鄉下人而言是個多麼大的勝利呀,他先前幾乎沒想到男爵會看自己一眼。待男爵讓他可以把這事說出來的時候,講給瑪傑莉聽將會是一個多麼美妙的故事。
傑姆住在他的表兄與合伙人理察·范的家裡,他是個五十多歲的鰥夫。由於沒有直系後代,家裡就他一人,這個手藝人在比自己年輕得多的親戚也幹上石灰生產的行當後,便樂於把他的一些房間租給親戚住;後來他們關係密切,因此成為合伙人。傑姆住在樓上,合伙人住在樓下,所有房間的家具都極其簡陋老式,以致讓瑪傑莉·塔克小姐特別反感,甚至因傑姆竟然能容忍它們而對他產生歧視。不僅是那些椅子和桌子讓人不舒服,並且就正常的原則而論,一個人的環境便可讓別人感到他的生活和職業是個什麼樣子——他住處的主要裝飾物就是收集來的稀奇古怪的煅燒,它們時時在石灰窯里被發現,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有的像龐培[77]的遺物。
這商號的負責人是個生活平靜、思想狹隘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不過他很友好;他對傑姆求婚的事很感興趣,經常問進展如何,並向傑姆保證說他如果結婚就能以很低的租金租用整個樓上的房間,而他——范先生——住樓下就完全滿足了。讓傑姆住在同一座房子裡,和他談生意上的事非常方便,所以他不希望傑姆在家庭生活上有了變化後會因此改變目前的狀況。瑪傑莉知道這一點,也知道傑姆同意;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主意。
在小伙子與男爵見面大約4天後的中午,一輛滿載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包裹的馬車駛到傑姆的房前停下。它們全部寫著「海沃德先生收」,是從英國那個地方最大的裝飾商店運來的。
把這一箱箱的東西搬到傑姆的房間用了45分鐘。機警的傑姆對資助人的慷慨行為感到驚訝,但他並沒有顯露於表。一會兒後老合伙人來到走廊,不知道往樓上搬的是些什麼。
「哦——只是我的一些東西。」傑姆沉著地說。
「專門為即將辦的事準備的——嗯?」合伙人問。
「一點不錯。」傑姆回答。
范先生對有這麼多箱東西十分驚奇,一會兒後他到石灰窯去了;於是傑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可以聽見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撕開的聲音,隨後他拿著空盒子從屋裡出來,把它們帶到外屋去了。
他臉上顯露出得意的表情,下午他早早地就讓人去山谷里的牛奶房請瑪傑莉和她父親到他家來吃晚飯。
這天她並非不想串門,加之她父親又趕快堅決地表示接受邀請,所以她當然就同意了一起來。與此同時,家裡的傑姆也像先前一樣在房間裡神秘地忙碌著,合伙人回來時也被邀請一同吃晚飯。
黃昏時海沃德來到門口,站在那兒,直到聽見客人的聲音從低地那面傳來,此時那兒也籠罩著經常會有的羊毛大霧。聲音越來越清楚,然後在白霧的面上出現了兩個沒有軀幹的人頭,隨著他們不斷向房子走去,他們的身軀、一匹馬和一輛馬車漸漸顯露出來。
他們進屋時傑姆緊緊握住瑪傑莉的手,把她帶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而她父親則在下面等著想和老燒石灰工說幾句話。
「哎呀,」他們走進起居室時傑姆對她說,「我簡直忘了先把燈點上。不過我很快就會點燃的。」
瑪傑莉站在黑屋子中間,傑姆劃燃一根火柴;這時年輕姑娘突然看到光線,隨著光線增強她又看到了一對漂亮的銀制燭台,台上有兩隻蠟燭傑姆正在點燃。
「唉——你從哪裡——弄到那種燭台的?」瑪傑莉問。當越來越亮的燭光照亮其它物品時她的眼睛迅速地環顧著房間。「還有繪畫——可愛的瓷器——為啥我一點都不知道,真奇怪。」
「不錯——是我意外收到的幾樣東西。」傑姆用平靜的語調說。
「還有一口金制大鐘,用愛神丘比特作鐘擺;啊,那個工作檯真可愛——木料上各種顏色都有——有一個和它相配的工作盒。我可以看看那個盒子裡面嗎,傑姆?——它是誰的?」
「哦,看吧,當然。它沒什麼多大價值,不過它是我的,也會像這兒其它所有東西一樣屬於我娶的女人,不管她是誰。」
「還有窗簾和鏡子:真奇怪,我移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自己。」
「那套茶具,」傑姆說,沉著地指指放在靠牆的桌上一個華麗的瓷器和一個銀制大茶壺,「我這個單身漢目前用不著;不過我心想,『不管我娶了誰她都會需要這樣一些東西招待客人,不然我就可以把它們賣掉。』但我還沒有那樣做——」
「把它們賣掉——不,我想不要賣。」瑪傑莉認真地責備說。「唉,我希望你別那麼傻!唉,我上次告訴你女人可以想得到的東西時,心裡正是想著它們呢——當然我不是專門指我自己。我根本沒想到你會有如此貴重的——」
瑪傑莉說話語無倫次,因為傑姆那些值錢的財物太讓她吃驚了。
此刻她父親和燒石灰工來到樓上;為了在范先生面前顯得更為恰當,具有女人的氣質,瑪傑莉克制著她所感到的驚奇。
至於兩個上了年紀的大人物,他們進了屋子坐下後眼睛才慢慢注意到那些閃著亮光的物品。然後一個人偷偷看一眼某樣東西,另一個人看一眼別的東西;但都不願當著鄰居的面現出驚奇的樣子,而是顯得相當習以為常地接受了眼前的物品。燒石灰工心中極力猜測這一切是什麼意思,乳牛場主則思考著如果傑姆的生意讓他的財富積累得這麼快,那麼瑪傑莉越早嫁給他越好。瑪傑莉回到工作檯、工作盒和茶具旁,驚嘆地默默查看著它們。
大家在驚訝之中開始用起晚餐,它必然也是進行得很成功的。瑪傑莉脾氣暴躁的老父親無論何時感到需要說一句禮貌的話,傑姆那些奇特光亮的東西就會讓他獲得靈感說出一句來;而燒石灰工通過分析打消了他最初不祥的念頭——即這一切都是從商號里弄來的——之後,也引以為榮,十分快樂。
傑姆在他牛奶房的朋友們上馬車前陪他們走了一程路。她父親發現傑姆想和她私下說說話,而她顯得有些躲避的樣子,便轉向瑪傑莉說:「嗨,嗨,我的小姐,別再這樣胡鬧了。你留在後面和那個小伙子呆一下,我和馬車等著你。」
瑪傑莉對父親的武斷行為有點害怕,服從了。顯然傑姆這晚的舉動已贏得了老人的心,如果他還沒有贏得她的話。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傑姆。」她開始道,現在沒有那麼熱情了,因為眼前已見不到那些閃光奇異的銀製品和玻璃製品。「瞧,既然你很願意,我父親也很願意,我看這對於我也是最好的辦法,我會決定日子的——不是今晚,不過我一想好後就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