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4-10-04 15:51:55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尼古拉斯徑直回家去了,路上沒有見到任何人,當然和誰也沒說話了。從那時起他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他以前總是充滿自我意識,自尊心容易受到傷害,對別人的冒失行為顯得異常害怕。可是現在他的這種自我意識——使人煩惱的個人觀點——似乎已離他而去。因此,在隱居獨處了一兩天後他又出來了;幾個他在城裡結識的人為所發生的事安慰他,為他那一臉的愁容感到同情,但他並不像過去那樣極力避開他們的眼神,而是像一個小孩那樣接受了他們的同情。
他聽人們說,貝爾斯唐在到達城裡或附近任何一家旅店的那天晚上並沒有出現,也根本沒有進他妻子的家門。「這是他心狠的一個表現。」尼古拉斯想。又過了兩三天,他仍然沒聽見貝爾斯唐回到她身邊的消息,便大膽地向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走去。
他到的時候克里斯廷非常吃驚,躺在沙發上時不得不起來接待他,坐在本該舉行他們的晚宴的方桌旁。她若有所思地盯住他,微微苦笑一下。
「他還沒來?」尼古拉斯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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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
尼古拉斯在她旁邊坐下,他們就像兩個悲哀的老朋友那樣談著一般話題。但是他們又無法對貝爾斯唐避而不談,當不得不扯到這個話題時聲音就低下去。克里斯廷對自己丈夫的品性絕不比尼古拉斯了解得少,她推測丈夫阻止了她的陰謀後——他是可能這樣說的——現在對事情就不慌不忙了,由於發現她這種有限的生活方式毫無迷人之處,他便打算只在沒有什麼更好的事做時才回家。
他們最近才遭受的不幸事件使其幾乎喪失了希望,以致這天他們難以面對面地談話。不過當一兩周過去,仍然一點也見不到貝爾斯唐的蹤影時,兩人便能夠在驚奇中平靜地談論這事了。他為什麼來過後又這樣走了呢?
然後有一段時間他們隨意地猜測著,這期間每天都一個樣,沒有區別,只要說出一天的情況就反映了所有的日子。尼古拉斯總在下午三四點鐘到來,他走近她門口時不禁感到有點惶恐。於是他敲門,她也總是親自來開門——從窗口她就一直看著他走來了。然後他低聲問「他還沒來?」
「沒來。」她總回答。
尼古拉斯就走進屋去,由於她已戴上女帽準備好,他們便一起向那片柳樹林走去,一直來到年輕時經常約會的地點。貝爾斯唐當年與她住在那座莊園宅第里時讓人在溪水上搭起的木板橋,現在已被取消,一切與尼古拉斯當年在這裡時的情形一樣——他習慣於從瀑布的邊緣涉水而過,像傳說中的男性人魚從深水裡一下冒起來出現在她面前。那根被伐倒的大樹幹還擱在老地方腐朽著,他們就坐在上面,注視著飛流直下的瀑布,它那永不停息的聲音始終在諷刺他們試圖結為一體卻一直受阻。後來他們回到家裡,又坐下喝茶,進行一番親密的交談,再後他就在夕陽里返回了。這種行為就像天文現象那麼有規律。他每周來兩次——這樣經過了那年冬天,隨後的春天,夏天,秋天,次年的冬天,一年又一年,直到過去了人生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可貝爾斯唐仍然遲遲未歸。
尼克從他在鄰近鎮上的家每隔3天就要向那條路走去,這樣過了許多年;而每次的情形都與上面講的一樣,他到達的時候也仍然先問「他還沒來?」
「沒來。」
他們的年齡漸漸變大了。而第三者朦朧的身影繼續擋在他們中間,他們既無法將其除掉,那個身影又不能有效地把他們分開。他們密切地交往著,但又不能永遠結為夫妻;他們是兩個情人,卻永遠治不好相思病。在尼克前去拜訪的第5個年頭,也即大約在他第500次坐在她的茶桌旁時,他注意到自己頭上已長出的白髮也開始出現在她的頭上了。他告訴了她,他們笑起來。不過她的身體還健康:她一直懷著懸念,這種情況幾乎會要了一個男人的命,但她卻毫無怨言甚至十分平靜地忍受著。
一天,當這種懸而不決的歲月到達第7個年頭時,他們又像往常一樣漫步來到瀑布旁,它那微弱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足以形成一種召喚,要讓他們打起精神。他停在那兒,抬頭看著她的面容說:「咱們為何不再試一次呢,克里斯廷?我們現在這樣做從法律上講是自由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克里斯廷不願意。也許現在她的思想有點古板,使她天生的那種勇敢精神蕩然無存。「他既然那樣做了一次,就能再做一次。」她說。「他並沒有死,假如我們結婚他就會像以前一樣說我們使他『不得不插手』,並按時出現。」
又過了一些年,克里斯廷大約50歲了,尼古拉斯53歲,這時產生了一個新的小麻煩。他發現要走過他們兩家的那段路程已不再方便,尤其是遇到潮濕的天氣,因為他在外面惡劣的氣候里度過的那些年頭已在他身上播下了風濕的種子,使他在壞天氣里趕這段路很不好受,即使坐車。他對她講了這個新的困難,正如他告訴她每件事一樣。
「你要是住得近一些就好了。」她建議說。
不幸附近沒有房子。但尼古拉斯雖然不是百萬富翁,也是一位有錢的人;他儘量在離她家最近處租到一小塊地,這兒位於弗羅姆河的對岸,河水構成了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的分界線。他在此建造一座足以滿足自己需要的村舍。這花了一些時間,他搬進去時發現這個環境非常舒適。現在他離她不過500碼了,並且他還獲得了一種新的快樂,覺得無論白天或者夜晚,凡是他聽到的聲音她也聽到了——某隻白嘴鴉的叫聲,附近一隻夜鶯的鳴囀,局部吹起的微風,或者草地里瀑布的潺潺流水——其衝擊之勢也實實在在表明了時間老人不斷地沖刷著他們,把他們消磨卻又不讓他倆結合到一起。
克里斯廷失蹤的丈夫的事在附近居民中間被當成了一個神話,不過克里斯廷本人仍然認為他將會出現的,而尼古拉斯也微微有這樣的想法。自從貝爾斯唐本人顯露以後,他們無意中竟奇異地度過了漫長歲月,這事似乎讓他們深受影響。在所發生的眾多事件中,沒有一件在他們的人生途中算得上是至關重要的;而她準備好晚餐等待丈夫的那天晚上,他們回想起來卻仍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在他們陷入這種憂思的第17個年頭,一天他們又共同漫步向著那個目的地走去,有個勞工匆匆忙忙趕到尼古拉斯家給他帶來了奇怪的消息。原來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現在的主人——一個暫居在此地的人——一直以各種方式改善他的地產條件,其中一項便是疏浚河道,它經過這麼多年後在通向柳樹林的途中已被泥濘和雜草阻塞。要完成這一工作必須對瀑布加以修復。為此那段河裡的水被抽乾了,可就在這時人們發現有個男人的屍骨卡在支撐瀑布邊緣的一些樁子當中。他身上的每一點肉和衣物都被魚吃掉或被河水沖刷掉了,不過還有一隻金表的殘骸,表殼的內側刻著她丈夫那隻手錶的製造商的名字,她對此記得很清楚。
尼古拉斯深感不安,急忙趕到那個地點,仔細地查看屍骨,然後去找到克里斯廷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她。她不願意來看屍骨,它就放在草地上,手指和腳趾的骨頭一根不少,那些水中的傢伙真是幹得乾淨利落。人們猜想著這一問題:貝爾斯唐是如何到了那裡的?而能夠作出解釋的也只有猜測。
大家料想著,也許是他當時在去拜訪她的途中,抄近路穿過了他自然很熟悉的那片地,來到樹林下面的瀑布旁;他原以為這兒有木板橋,因為他與克里斯廷和她父親居住在那裡時曾鋪上過,以便從上面走過去進入另一邊的草地,並不是像尼古拉斯那樣涉水而過。在發現木板被取消前他也許失去了平衡,一下掉入瀑布里,而下面的樁子則像乾草叉一樣把他卡在中間,使他無法上去,後來雜草便在他身子上方長起來。這便是涉及這一發現的合理推測,不過證據是永遠沒有的。
「想想看,」當屍骨被恰當地埋藏後,尼古拉斯說,又與克里斯廷坐在一起——但不是在瀑布旁——「想想看我們是如何在拜訪他啊!我們怎樣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他上面,注視著他,為我們的命運悲哀,而他始終從那個地點用陌生的語言對我們發出嘶嘶的諷刺聲,說只要我們願意就可以結婚的!」
她對這一想法嘆息一聲作為回應。
「我有一此奇怪的念頭。」她說。「我想一定是我丈夫回來了而不是別人。」
尼古拉斯也感到幾乎不用置疑。「另外——那具屍骨。」他說。
「對……假如它不會是別人的——不,那當然是他。」
「你本來可以在咱們定好的那天嫁給我的,什麼障礙也不會有。那樣你已經做了我17年的妻子了,兒女們也都長得高高的啦。」
「也許是。」她咕噥道。
「唔——推遲還是比永不行動好吧?」
由於兩人的年齡都越來越大,這個問題變得複雜起來。他們的意志沒有那麼堅定了,因希望長期得不到實現,他們的心厭倦了那種充滿溫情的冒險。於是他們暫時不去考慮該怎麼辦,這樣在埋葬貝爾斯唐後又過去了一年,而他們也似乎比以前更不想再考慮此事了。
「經過了這許多年以後,還有必要嗎?」她對他說。「咱們現在這樣就很快樂——也許比以任何關係相處更快樂,因為我們都成了老人。我們生活里的負擔沒有了,那個陰影也不再把我們分開:那麼就讓咱們在空虛的日子裡像現在這樣快樂地相處吧,最親愛的尼克,同時帶著歡笑迎來老年人的皺紋。」
他在某種程度上同意她的看法。不過他偶爾也壯著膽勸她再考慮一下這事,雖然他的話已沒有了早年的那種熱情。
1887年秋
(1)帕提亞,亞洲西部古國。米提亞,伊朗高原西北部一奴隸制國家。美索不達米亞,西南亞一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