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24-10-04 15:51:52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又過了兩月這一年就快結束了,尼古拉斯·朗也在離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最近的地方租到一座寬大的房子。他是個有錢的男人,親切和藹,也是一個單身漢,所以引起鄰居以及他們的老婆女兒極大興趣。可他對此並不放在眼裡,而是無論天氣怎樣每周一定要去兩次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那個現今的農舍,它的一間邊房已被留作克里斯廷的藏身處。

  他們兩人已共同考慮了眼前的處境,找過一位律師,權衡了各種可能性,已斷然決定結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克里斯廷說,帶著她某些昔日的大膽精神。

  他們以毫無理由的坦率讓自己的意圖廣為人知。不錯,克里斯廷最初很不情願公開這事,但尼古拉斯說他們在這方面大膽一些會有好處。對於朋友們而言,他認為她並非是寡婦的可能性極小,而現在向那個失蹤的男人提出挑戰,之後又沒人應戰,那麼他們婚後人們會對她說的不愉快的話就會顯得愚蠢可笑。為此他們在西撒克斯[12]的報紙上登了一段文字,宣布他們擬定於12月某日慶祝婚禮。

  他定期沿山谷南邊步行去看她,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經歷之一。只見黃黃的葉子飄落在他身邊,左面是水分豐富的草地,而他所愛的女人就等候在這片景色後面,他因此看到未來的生活會相當寧靜——就人的判斷力而論,此種情景是可以預見到的。到了她那裡,他便同她坐在她那邊房的「客廳」里,那是她平常的起居室;這兒她早年遺留下來的唯一東西便是從這房子另一端拿來的一口舊鐘,另有她的鋼琴。在天沒完全黑下來前他們總是站在那兒,手牽著手,從窗口望著平坦的草地那邊擋住更遠景色的那片陰暗的樹叢。

  「你希望仍然是這兒的女主人嗎,親愛的?」他有一次問。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一點也不。」她歡快地說。「我有一間很好的屋子,有一個很好的火爐,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再說,我是這座房子的女主人時,後來的日子並不快樂,他們把這個地方給我毀了。那是由於我不忠而受到的懲罰。尼克,你原諒我嗎?你真的原諒我嗎?」

  12月23日是他們舉行婚禮的前夕,這天隨著一個個平凡的日子來臨。尼古拉斯已安排好比平常晚一點去看她,留意讓她為次日的婚禮以及搬到自己住處的事作好一切準備;他已開始照料起她的家務來,儘可能減輕她的家庭負擔。

  他要趕來吃一頓較早的晚餐,她已安排好,為的是取代次日的喜宴[13]——以她目前的處境而論,舉行這種喜宴是不可行的。天黑後大約過了1小時,住在這房子另一部分的農夫的老婆走進克里斯廷的起居室,放下布。

  「我要給火腿去皮,把黑香腸[14]加熱,」她說,「所以假如現在開始做,在他來前我得把所有時間都用上。」

  「讓我自己擺桌子。」克里斯廷說,一下站起來。「你去做吃的吧。」

  「謝謝,夫人。也許這沒關係,因為這是你最後一晚上不得不做這類事了。我過去就知道你這種生活不會長久的,你生來就是要過更好的日子。」

  「這已拖得太久了,威克夫人。如果他沒有找到我,這事會拖我一輩子的。」

  「可他確實找到了你。」

  「是的。我馬上鋪桌子。」

  威克夫人回到廚房,克里斯廷便忙碌起來。她很喜歡親手為尼古拉斯和自己準備餐桌。她以藝術家的美感調節著每一樣東西,仿佛有半點差錯都相當嚴重似的。最後她把兩隻蠟燭放置好,坐在燭光旁。

  威克夫人又走進來看看效果。「幹嘛不再添一兩隻蠟燭呢,夫人?」她說。「那樣更有生氣一些。比如說4隻吧。」

  「很好。」克里斯廷說,便一共點燃了4隻蠟燭。「說真的,」她補充道,打量著它們,「我早已習慣了在小地方上節約,所以它們看起來挺奢侈的。」

  「哈,你不久住進他豪華的新房後,就是點40隻蠟燭你也覺得無所謂!他一到了我就把晚餐端來嗎,夫人?」

  「不,等半小時吧。另外,威克夫人,你和貝茲在廚房裡都很忙,我知道;所以他敲門時別耽擱你們,我去給他開門。」

  她又單獨一人了,現在離尼古拉斯前來赴約還有一些時間,她便站在燭光旁,看著壁爐上鏡子裡的她。她若有所思地拂起太陽穴上的一綹頭髮,露出一小塊傷痕。這傷痕是有來歷的。她以前的丈夫脾氣很壞——他會突然發起怒來,這種暴躁的性格甚至使他本來友好的激動心情也像是在發怒一般——因此有一次他用戴著的戒指的斜面給她留下了那個傷痕。他聲稱整個事情是意外的。她是一個女人,有自己的想法。

  然後克里斯廷轉身背對鏡子,仔細看著桌子和蠟燭,它們在每一角發出亮光,仿佛是《福音書》4位作者[15]的象徵;她覺得它們顯得太自負——太自信了。她抬頭看著鍾,它也掛在這屋裡,因通道里沒有足夠的地方。現在快到7點了,她等著尼古拉斯7點半到。她喜歡在自己孤獨的生活中有這個歷史悠久的東西陪著:它嘀嗒嘀嗒的聲音就是一種談話。此刻它敲響了7點,敲完時什麼東西微微擦響了一下。然後,鍾忽然慢慢向前傾斜,砰的一聲摔落到地上。

  鍾摔落的聲音讓農夫的老婆衝進了屋裡。克里斯廷驚得幾乎把鞋子都跳脫了。威克夫人問發生了什麼,從眼前的情景便得到了答案。

  「是怎麼回事?」她說。

  「我也說不準,是沒固定牢吧,我想。天哪,我真遺憾!它是我親愛的父親大廳里的鐘呀!恐怕它已給毀了。」

  威克夫人幫著她把鍾拿起來。它的玻璃當然已完全破碎,但只是看起來壞了,實際並不很嚴重。她們將鍾暫時撐住,可它不能再走了。

  克里斯廷不久恢復鎮靜,但她看出威克夫人顯得陰鬱的樣子。「這有啥意味嗎?」她問。「不吉利?」

  「這個跡象表明你們家裡有暴死的情況發生。」

  「別說啦。我不相信這種事情;朗先生來時別向他提起這事。他還沒有進這個家呢,你知道。」

  「哦,不,不會是指他的。」威克夫人沉思著說。

  「也許是某個表兄弟遠親吧。」克里斯廷說,一方面極力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千方百計消除此事使她產生的恐懼。「唔——晚飯快做好了吧,威克夫人?」

  「再等一刻鐘吧。」

  威克夫人離開了房間,克里斯廷坐下來。雖然離尼古拉斯答應來的時間還差15分鐘,但她已等得不耐煩了。以前她聽慣了鐘的嘀嗒嘀嗒聲,現在變得死一般的沉寂,真讓她難受。不過她並沒有像原以為的等那麼久,因這時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

  克里斯廷已來到門邊準備打開。門口沒有燈,不過屋外並不是特別暗。她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歡喜地叫起來:「你提前來了,太好啦。」

  「請原諒。我不是貝爾斯唐先生,只是一個使者,我把他的包和大衣帶來了。他很快就會來的。」

  聽聲音不是尼古拉斯的,並且帶來的消息也奇怪。「我——我不明白。貝爾斯唐先生?」她輕輕問。

  「對,夫人。一位紳士——我不認識——在卡斯特橋站讓我把這些東西帶到這裡來,並讓我捎話說貝爾斯唐先生已經到了那兒,晚點半小時,不過他晚上就會趕到這裡的。

  她坐進一把椅子。那個使者將一口破舊的旅行小皮箱放在地板上,大衣放到椅子上,看著屋裡擺好的餐桌,說:「夫人,如果你丈夫(我想是的)現在沒有來讓你失望了,我敢保證你很快就會到的。我看他是要留下修修面,覺得鬍子很長了吧。他只說我可以轉告你,就說他在愛爾蘭聽到了那個消息,本該早一些回來的,因為他不得不插手這件事。但是由於天氣不好他乘的帆船被耽擱了。他沒說自己指的是啥消息。」

  「啊,是的。」她結結巴巴地說。顯然這個男人對她所打算的再婚的事一無所知。

  她機械地起身給他一先令,算是對他「晚安」的回答;之後他走了,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處。現在剩下她一個人,她是多麼的孤獨。

  克里斯廷仍然站在門廳中間——那個男人走後她一直這樣——籠罩在隔壁房間那口已停止的鐘的陰沉寂靜里;最後她才醒悟過來,轉向旅行皮箱和大衣,把它們拿到燭光前仔細打量。皮箱上面印著白色的詞首大寫字母「J. B.」,眾所周知這就是她丈夫姓名的開頭字母。

  她檢查一下大衣。在胸部口袋裡有一個空酒瓶,她堅信自己認出了這就是他過去與她一起生活時,她曾裝過許多次酒的那個瓶子。

  她隨意地轉來轉去,直到聽見外面又傳來腳步聲,門上也再次響起敲門聲。她沒有去開門,而尼古拉斯——外面是他——以為她一心想著明天的事情,因此沒有聽見他,便輕輕把門打開,來到她房間的門口;這扇門沒關,卡斯特橋的那個使者走時一直這樣開著。

  尼古拉斯非常高興地招呼她,同時環顧這間屋子;它那些高高的蠟燭,紅紅的火焰,雪白的桌布,以及擺設得相當不錯的桌子,讓一個剛在黑暗裡行走了一小時的男人覺得多麼賞心悅目啊。

  「終於——你就要做我的新娘了!」他叫喊道,雙手抱住她。

  她沒有回應,渾身無力,又冷又沉;她的頭往後仰著,他發現她已暈過去了。

  這是正常的,他想。她有許多讓人焦慮的小事要處理,又幾乎沒人幫她。他本該更好地為她分擔一些事的。眼看這事就要辦完,她過於興奮了。尼古拉斯不止一次吻她失去知覺的面容,簡直沒想到是什麼消息使她變成了這副樣子。他不願叫來威克夫人,就把克里斯廷抱到長椅上放下。她甦醒過來。尼古拉斯俯下身對她耳語道:「靜靜躺著,最親愛的,別急;好好夢一夢咱們幸福的日子吧。只有我在這裡。你不久會好起來的。」他握住她的手。

  「不,不,不!」她瞪大眼睛說。「啊,怎麼會這樣呢?」

  尼古拉斯顯得驚慌迷惑,不過只是短暫的一會兒。隨後她坐起來,漸漸告訴了他那件令人震驚的事;他站在那兒仿佛呆若木雞。

  「啊——是這樣嗎?」他問。之後他變得很溫和,說:「他幹嘛這樣殘酷——要現在才回來呢?」

  她一五一十地把丈夫讓那個使者帶來的解釋重述了一遍,不過她說得十分機械,表明她對此事的真實性非常懷疑。在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時刻,他的到來很可能是他在故意搞突然襲擊——他以前和她相處時就有過這種事。

  「不過也許是真的——他可能現在已經變好了——不像過去那樣啦。」她支吾著說。「是的,或許,尼古拉斯,他是一個變了樣的人——我們希望他如此。我想自己不應該聽信法律顧問的話,那麼肯定地認為他死了!不管怎樣,我又被粗暴地接回到了——正確的路上!」

  尼古拉斯痛苦地叫道:「啊,咱們真是兩個非常非常誠實的大傻瓜!——要在報上登載我們的打算!咱們為啥不可以秘密結婚呢?走得遠遠的,那樣即使他回來了也絕不會知道你的情況。克里斯廷,他這樣做是要……我不說啦。當然我們——現在可以跑掉。」

  「不,不,不可以。」她急忙說。

  「很好。不過這讓人受不了!『當我尋找善良時邪惡來到我身旁,當我等待光明時黑暗出現在眼前。』奧茲國[16]里一個備受折磨的人曾說,而現在我也這樣說了!……不知道他是否此時已差不多到了?」

  她告訴他,她認為貝爾斯唐是從那條穿過田野的小路過來的,因他行走時用不著大衣,就讓人先把它拿來了。

  「這頓晚飯是為他準備的還是為我?」

  「最初是為你。」

  「現在要讓他吃了?」

  「對。」

  「克里斯廷,你肯定他要來,還是你一直在爐火旁夢見的這事?」

  她再次指著那個印著姓名開頭字母「J. B.」的皮箱以及旁邊的大衣。

  「唔,再見——再見!那個15年前沒為我們舉行婚禮的牧師該死!」

  不必再詳述他們分別的情形了。在有些場合,語言甚至還不如當事人心靈的交流有效。這樣說就足夠了——他們很快分手,尼古拉斯難過得要死,離開她的家回去了。

  他究竟回來幹嘛?他在外面的時候並不像現在這樣關心她。假如他再年輕一些也許會受到誘惑到那片草地去,而不是老呆在它們的邊緣。弗羅姆河就在下面,他知道河中有些僻靜的水池可以輕易結束生命。可他到了這把年齡,已不再是為了愛情去結束生命的時候;另一種想法,也使他不再認真考慮要採取任何孤注一擲的行為。他對她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帶有保護性,將來萬一她遇到麻煩需要朋友幫助時,世上除了他就沒別人了。於是他一直往前走下去。

  與此同時克里斯廷也已開始聽天由命了。她決心要繼續一種與其身世和家庭相稱的生活,因此便產生了英勇而高貴的精神。她叫來威克夫人,把認為必要的情況儘量向這位可敬的女人作了解釋。威克夫人吃驚得不知如何回答,慢慢後退,嘴唇仍然張著,直到她退到門口時才幹巴巴地說:「這頓美餐呢,夫人?」

  「當他來時招待他。」

  「當貝爾斯唐先生——好,夫人,我會的。」她仍目瞪口呆站在那兒,仿佛無法接受這個吩咐。

  「那就好,威克夫人。我對你的好意感激不盡。」之後克里斯廷又獨自留在那兒,她哭泣起來。

  她坐下等待著。那口已停止的鐘再次讓屋裡寂寞得可怕,不過她現在已不在乎了。她精神緊張地傾聽著一種腳步聲,幾乎無法移動一下。她覺得丈夫到這裡所需要的正常時間一定已過,但她不相信,而是繼續等下去。

  威克夫人又走進來。「你還沒有按鈴要晚餐——」

  「他還沒到呢,威克夫人。如果你想睡覺了,把晚飯拿來放到桌上好啦。涼了也沒關係的。別把門閂上。」

  威克夫人照辦,給爐火添加一些燃料,之後離開。克里斯廷很快就聽見她回自己屋子休息去了。而她繼續坐著,丈夫仍然遲遲未到。

  有一兩次她起身去給爐火添加燃料,但對於夜晚是怎麼過去的卻一點不知道。她的手錶放在樓上,她也懶得上去看一下時間。她一直那麼呆在座位上;晚飯還擺在那兒,他仍然沒回來。

  最後她幾乎要相信了他讓人送來的那些東西一定只是個夢,因此她再次仔細查看和觸摸它們。毫無疑問這些都是他的東西,而那個使者把它們先送來也是相當自然的事。她嘆口氣後又坐下。

  不久她打起瞌睡來,待醒過來時發現4隻蠟燭已在燭座里燃完了。爐火還發出一點微光。克里斯廷也懶得再點上蠟燭,只是把爐火攪動一下,繼續坐著。

  很長一段時間後她聽見房子另一端寢室的地板和樓梯發出吱嘎的聲音,知道農夫一家人起床了。過了一會兒威克夫人拿著蠟燭走進屋來,像平常早晨那樣一下把門推開,顯然沒想到裡面會有人。

  「天哪!什麼,又坐在那兒了,夫人?」

  「嗯,我還坐在這裡。」

  「你昨晚一直沒離開?」

  「嗯。」

  「那麼——」

  「他沒來。」

  「哦,早晨這個時候他也不會來了。」農夫的妻子說。「你快去睡吧,夫人。你一定麻木得要死!」

  克里斯廷這時想到有可能丈夫覺得最好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已決定次日作一個更加正式的拜訪。因此她採納了威克夫人的建議,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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