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4-10-04 15:51:49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在上述事情發生後大約過了15年,一位在各個遙遠國家生活並見過許多城市的男人,來到了羅伊鎮,那是舊時西方的收稅路旁的一個村子,這兒離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不足5英里。他在「公鹿頭」投宿,此為這兒一家孤零零的客棧。他不過中年而已,但卻可見頭髮已開始發白,面容也已失去色彩和線條,仿佛他長期日曬雨淋,身處異常環境,或疾病纏身。他似乎對周圍的情況視而不見,因為面對此情此景他陷入了沉思。的確,這位尼古拉斯·朗此時一到達這裡後就產生了往日的希望和擔憂——這個男人曾毫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是否被從那個地方取消。夜晚的光輝顯示出令他渴望的景象,雖然他已學會像俗人們那樣假裝顯得漠不在乎的樣子,可是他並不能抹去自己心中的渴望。
像他這樣的人選擇到「公鹿頭」而非前面4英里遠的卡斯特橋客棧逗留,是有些異常的。在他離開前它還是一家生氣勃勃的老客棧,那些富有抱負的人、傳令官和馬車夫在來往於國內的途中,曾在這兒更換馬匹;不過現在這房子千瘡百孔,寒颼颼的,馬廄的頂部脊柱前凸,老闆患了哮喘,生意也沒有了。
他是下午到達的,讓馬車回去後他正吃著便飯,這時帶著滿不在乎的神態向女招待提出一個問題。
「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的埃弗拉德老爺已去世一些年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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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答說是。
「他們家裡還有人在那兒嗎?」
「啊,沒有,願上帝保佑你,先生!他們幾年前把那裡賣了——是埃弗拉德老爺的兒子乾的——然後就走啦。我從沒聽說他們去了哪裡。他們已徹底消失了。」
「也從沒聽說過那個小姐——老爺的女兒?」
「沒有。你知道那都是我來這兒以前的事情。」
女招待離開屋子後,尼古拉斯把盤子推到一邊,凝視著窗外。他來到弗羅姆山谷雖並非完全為了克里斯廷,不過她卻是他去那兒的主要動機。既然他已離得如此近了,無論如何也要繼續趕到那裡,只是別向人打聽一些他有可能被錯誤告知的問題。那個根本的問題他沒冒然提出來——埃弗拉德一家離開前她是否已結婚。他克制著沒問,因為可笑地擔心著他那充滿希望的猜測無法成為現實。埃弗拉德一家已離開了他們的老家,這個不幸的消息已夠他這一天受的了。
他從桌旁站起身,戴上帽子走出去,爬向那個將這片地方和他出生的山谷分開的高地。他第一眼見到的熟悉的特徵便是遠處天邊的一個小地點——一叢位於山岡上的樹林,它超越了一處更遠的高地——小時候他曾認為人們可以站在那兒看見美國。他又來到這片高地更遠的邊緣。啊,瞧那山谷——呈現出一片綠灰色——仍然顯得那麼平靜安寧,好象它沒怎麼和他分開過似的。假如克里斯廷已不在那兒,他幹嘛今晚還要停留在此注視著它呢?他的叔叔和姑媽已離世,明天他足以去見見幾個遠親。於是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回到客棧。
返回的路上他注意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在他身後較遠處走著;當她走得更近一些時他不禁吃了一驚。的確,儘管經過這麼多年那副身軀已發生了變化,但那些基本的輪廓難道不是克里斯廷的嗎?
就在一兩天前,多愁善感的尼古拉斯一到達南安普敦[10]就給克里斯廷寫了封信,是試著寄到她老家的,只告訴她他打算這天下午到羅伊鎮。可關於埃弗拉德一家已離開的消息使他不再指望聽到有關她的情況了;而她卻出現在這兒。
因此他們見面了——單獨在一個池塘邊開闊的高地上,就像這次見面是仔細安排好似的。
她一下抬起面紗。她仍然那麼美麗,雖然歲月已使她不如當年;她更有點像個主婦——比過去質樸多了。或者只是因為他現在遠沒有過去質樸了——他成了一個飽經世故的男人——而質樸的感覺是相對而言的?她的面容有了很明顯的變化,可以說引人注目吧?她的服飾端莊樸素,儘管以前是非常鮮艷明快的。歲月在這方面也投下了一絲陰影。
「我收到你的信了。」他們最初走近一時出現困窘之後,她說。「我想今天天氣不錯,我可以翻過這些小山走來。我剛去了客棧,他們說你出來了。我現在要回家去。」
他幾乎沒有聽見她的話,雖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克里斯廷,」他說,「一句話——你還是單身嗎?」
「我——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她回答,臉發紅了。
這話具有一種魔力。過去和現在的這段時間結束了,他衝動之下——這衝動他克制了15年——抓住她雙手拉到自己胸前。
她吃驚地往後退,幾乎與他僅僅成了一個熟人而已。「我不得不告訴你,」她喘著氣說,「我已——結婚了。」
尼古拉斯玫瑰色的夢立即變成了灰色。
「你走後許多年我才結婚的。」她繼續帶著承認罪過的卑下的語調說。「啊,尼克,」她又責備地哭道,「你為啥離開得那樣久呢?」
「你嫁給了誰?」
「貝爾斯唐先生。」
「我——應該想到是他。」他正要補充問,「他死了嗎?」但克制住了。她的服飾無疑表明她是個寡婦,並且她也說過自己是單身。
「我得趕緊回家。」她說。「我覺得,由於很多年前我犯下錯誤使我們分開,我現在應該對你主動些吧。」
「你這麼說,還讓我感到你過去的那種寬大態度。如果可以的話我和你一起走。你住在哪裡,克里斯廷?」
「還是那座房子,不過條件已不同了。我租用了它一部分,出租房屋的農夫覺得他用不了那麼多房間,就讓我選些屋子留著用。我現在已是個窮人,你知道,尼古拉斯,幾乎沒有一個朋友。我兄弟得到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時就把它賣啦,買主把我們的家變成了農舍。直到我父親去世前我和丈夫都與兄弟住在那個宅第里,所以我從沒離開過那兒。」
她變窮了,還改了姓,這足以說明那個客棧的女招待為什麼不知道她還生活在自己原來的家裡。
天色越來越昏暗,他仍然與她一起走著。一個女人的頭從他們前面的斜坡上出現,待她走得更近一些時,克里斯廷叫他回去。
「這就是住在我們房裡的農夫的妻子。」她說。「不管啥時我走得很遠回去晚了,她都要出來接我。我如今不得不走路到各處去了。」
農夫的妻子見克里斯廷不是一個人,便停下來,這時尼古拉斯說:「親愛的克里斯廷,如果你必須那樣做,我卻不必,而我能支配的財產你同樣可以支配。人們說滾石不生苔,但它們有時也要沾上一些渣滓的。[11]我是那些採金地的先驅者之一,你知道,在那裡賺到足夠的財富供自己用。我還把錢存了下來。那時我本打算回家,可得知叔叔死了,我便改變了計劃,到處旅行,做投機買賣,使財產又有了增加。瞧,在我們分別前我要問問——你還記得曾與我一起站在聖壇上吧?因此我說話並沒有更多準備——我是應該如此的。在我們分別前我要問問:另一個人又會闖進來擋在我們中間嗎?或者咱們完成曾經開始的結合好嗎?
她打著哆嗦,正如她許多年前同他站在教堂里的那一刻一樣——他使她想到了當時的情景。「我現在不願談這個,親愛的尼古拉斯。」她回答。「有更多的事需要首先談談和考慮——有更多的事需要解釋,而如果現在就談論那事會把這次見面搞糟的。」
「對,對,不過——」
「尼克,除了我最先給你的那個簡短回答外,今晚就別再逼我說更多的了。我對你仍懷著昔日的感情,不然我就不會來找你。咱們現在到此為止吧。」
「很好,親愛的。我啥時來見你呢?」
「我會寫信確定時間。那時我要把自己的一切經歷告訴你。」
他們就這樣分了手,尼古拉斯感到他並沒有白來。當她和同伴從視線中消失時,他回到了羅伊鎮,在那個他小時就存在的被廢棄的舊客棧里儘量讓自己舒適愉快一些。這天晚上他比整整15年來的任何時候都更惦念著讓她在身邊,仿佛在那麼長的時間裡他並沒和她分離,而是與她經常交流。她那聲音的語調已使他內心的一角被激動了,而這一角自從他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語調後本已停滯不動。它們使他回想起那個他一度像望著女神一樣望著的女人。她說她已嫁人,這使他有點吃驚,此時他不再完全像最初那樣抬眼看她了。但他原諒她嫁給了貝爾斯唐——經過15年後他還能指望什麼呢?
那晚他在羅伊鎮過夜,早上她即送來一張字條,更加強調地重複她頭晚的話——她希望清楚地告訴他自己的處境,與他一起冷靜地考慮她目前的狀況。她問他願意禮拜天下午去見她嗎,那時她肯定單獨一人。
「尼克,」她繼續寫道,「你成了一個怎樣見多識廣的世界公民!我原以為你仍然是過去那個青年農民;可是面對如此一個世界公民我真是感到敬畏。我看起來過時幼稚嗎?啊,我曾經就覺得你是那樣的!」
多麼溫柔有趣的話,它們又讓他想到了過去那個克里斯廷。她說禮拜天下午,而現在才禮拜6早上。要是她說今天見面才好;她的形象一時再度復活,使他幾乎冷卻的感情突然變得熱乎乎的。不管她對自己的處境作出怎樣的解釋——毫無疑問她的處境很不好——他都不會放棄她。她是埃弗拉德小姐還是貝爾斯唐夫人,又有何關係?她仍然是克里斯廷。
他一整天都沒有走出客棧。他什麼也不想看不想做,只等著即將到來的見面。於是他抽著煙,讀上一個星期的本地報紙,老呆在壁爐角里。晚上他感到再也在屋裡呆不下去了,加之已近滿月,他便離開客棧,向著與昨天相同的方向走去,心裡想著以前那個村子及其周圍的情景,縈繞著籠罩在夜色下的她住的那座房子。
他手裡拄著一根結實的棍子,用相對而言較短的時間翻過了那5英里的高地。自從上次走過這條路之後,尼古拉斯已見過許多陌生地方,踏過許多陌生道路;但此時他一路跋涉時,似乎奇蹟般地變成了過去的他,毫無困難地找到去村子的路。在往草地走下去時,條條小溪讓他覺得有點迷惑,因為有些老步行橋已被拆除。但他最終經過了那些較大的水道,向村子走去,先暫時避開她的住處,以免她碰見他,認為他不尊重約好的時間。
他找到墓地,首先查明了他離開時還活著的兩個親戚的墳墓。然後他看到了自己曾經很熟悉的居民的墓碑,直到他仿佛漸漸置身於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他過去知道這裡叫此名——所有長者當中。他在這兒時他們曾挨家挨戶地住著,而如今卻到了這兒。他們已集體搬了家。
可是他根本沒見到貝爾斯唐先生的墳墓,儘管理應在這兒發現,因貝爾斯唐曾住在那座莊園主宅第。的確,貝爾斯唐先生比什麼都更迫切發現那墓,很想知道他已死了多久。藉助教堂里微弱的燈光他看見有人在為禮拜天打掃衛生,於是走進去,儘量查看著四面牆上。但就是沒有她丈夫的碑,連老爺的都有。
尼古拉斯上前問打掃衛生的青年男子。「我怎麼沒看見已故貝爾斯唐先生的碑或墓呢?」
「哦沒有,先生,你看不到的。」青年乾巴巴地說。
「請問為啥?」
「他沒埋在這裡。就我們知道的,他並沒被作為基督徒埋在任何地方。一句話,也許他根本就沒被埋藏;也許他還活著,這事你可別對其他人講。」
尼古拉斯頓時身子陷下去半截。「啊。」他回答。
「這麼說你不知道此種奇怪的情況,先生?」
「我對這裡一無所知——就近些年的情況而言。」
「貝爾斯唐先生是一個旅行者——一個探險者——那是他的職業,這你可能已聽說過吧?」
「我記得。」尼古拉斯回憶起正是貝爾斯唐先生的這種愛好才使他也出去漫遊各地。
「唉,他來這兒結婚時,與老婆和岳父一起生活著,說他再也不出去旅行了。可一段時間後他厭倦了這裡平靜的日子,也厭倦了她——對小姐而言他怎麼也算不上是個好丈夫——他又產生了到處遊蕩的老習慣——用她的錢。他走了,走到人們步行無法達到的地方,去了亞洲內地,再沒有音訊。據說他被殺害了,但無人知道;那已是9年前的事情,理論上說他已經死了,如果還不能確定的話。他拋下的寡婦過得相當卑劣,丈夫和兄弟幾乎沒給她留下什麼財產。」
尼古拉斯回到了「公鹿頭」客棧,不再徘徊於她的住處。這就是她想作的解釋。沒有死,但失蹤了。他如何能指望最初顯現出來的美好的幸福前景不會沾上污點呢?她說過她是自由的,從法律上講無疑如此。另外,從她的語氣和舉止上看,他覺得自己有理由斷定她願意冒險與他結合,因為她丈夫已不大可能在世。即使那個丈夫還活著,就其品性而論他也不可能回來。一個花她的錢自己出去冒險的男人,在經過了這麼些年後不會一心要來擾亂她貧窮的生活。
唉,前途並不像它先前所顯得的那麼晴朗。可是即便現在,他能放棄克里斯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