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4-10-04 15:51:42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有一件事又使得她對尼古拉斯的感情越來越淡化——兩天後她在闊葉柳中與他有過約會。沿弗羅姆河兩岸長著灌木和其它植物,而這些闊葉柳便是其延伸的部分,只可從弗羅姆-埃弗拉德莊園到達,除非由瀑布或別處涉水過河。離岸邊不遠有一叢黃楊,裡面橫臥著一根樹幹;他們曾一兩次在此約會,雖然這兒絕非安全。她現在正坐在這裡等他。
溪水的嘩嘩聲使人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她還沒意識到他正走近,已抬頭看見他從瀑布頂部涉水過來。
正午的陽光和使人相形見絀的陰影,總會趕走她對尼古拉斯的愛所包含的浪漫成份。再者,新出現的某種事情又困擾著她;如果她曾後悔對他表現出一些柔情——也許並非表現得很明顯——那麼現在她也後悔自己那樣做了。然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兩人都感到彼此很相配,全然是一個完美整體的兩個部分,而他們的愛也是純潔的。但在此時表面的東西鮮艷奪目,將內在的東西掩蓋起來。或許她心中的後悔從臉上表現出來。
他一言不語向她走去,水從他的靴子旁流過。他兩手握住她的一隻手,仔細盯著她的眼睛。
「認真想過了嗎?」
「什麼?」
「咱們是否再試一下;你記得跳舞時說過會想的吧?」
「哦,我都給忘記了!」
「我們試那一次你完全很遺憾!」他責備地說。
「我對這事並沒有對那些謠言感到遺憾。」她說。
「啊!謠言?」
「他們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誰說?」
「我也說不準,只是聽有人在那樣耳語。我想是村里某人告訴了一個傭人吧。這人說在那個下著濃霧的不幸的早晨,他正經過教堂院子,聽見聖壇上有聲音,便儘量透過暗淡的窗戶往裡看,發現你、我和比蘭德先生,等等;但想到自己的猜測會引起危險,就匆匆走了。於是這個謠言便傳開。然後你的姑媽也——」
「老天爺!——她說啥了?」
「她聽到傳言後得意地說:『啊,說得很對。我看見那個結婚證了。但結果如何還不知道呢。』」
「看見結婚證了?怎麼——」
「我想是你的衣服掛在什麼地方時,她偶然看見的。」
這一情況,加上那個不利的「得意」一詞,使尼古拉斯被羞辱得臉發紅。他知道自己姑媽天生就愛那樣吹噓;但比這吹噓更糟糕的是這一事實:克里斯廷第一次屈尊地表明她意識到這種婚姻會使他的親戚感到得意——他在世上唯一的兩個親戚。
「這麼說,你甚至被認為是我妻子都感到遺憾,更不用說真正是了。」他放開她的手,它無力地耷拉著。
「不完全如此,親愛的尼克。但我覺得為難和惱怒的是,在我鼓起勇氣真誠地去教堂結婚的時候,你卻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結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不知熟人們怎麼想,讓我如何去面對他們呢?」
「親愛的克里斯廷,就讓咱們把糟糕的事情糾正過來吧。我離開幾天另外辦一張結婚證,那時你就可以嫁給我了。」
一想到這他就畏縮起來。「我無法再次鼓起勇氣呀。」她說。「肯定不行!另外,我已答應了比蘭德先生。有了那些傳言後我怎麼能繼續見你呢?別人肯定會注意我們了。」
「那就別見我。」
「恐怕眼下不行。總之——」
「什麼?」
「我太難過了。」
尼古拉斯分析著這些想法,並非感到很鼓舞人心的。的確他有可能分析得不對,本來應該堅持讓她把謠言變成事實。另外一個不幸,是他急沖沖趕到她這裡來,穿過荊棘和石南,河水和雜草,顯得蓬頭垢面,十分粗野;與此刻美好的時光相比,他那副模樣真是不行。
「你怪我了——你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你後悔曾經……曾經向我承認的事!」
「不,尼古拉斯,我並不後悔。」她輕輕回答,但很堅定。「不過我認為你不應該沒先問我就辦了那張結婚證;我還認為,你應該事先知道如果你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不努力改善生活,結果會怎樣。那麼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能承受,因為社會的衰敗並非是個人的衰敗或甚至是個人的恥辱。但正如一位新起的明智詩人所說——今天上午我一直在讀他的詩:
『這個世界及其習俗也有一定價值:
當它們反對之時,堅持一點
是為簡單之舉。最好等待看看。』
你一得到我的允諾,尼克,就應該離開——對——去出名,然後回來娶我。那就是我做少女時對於情人所懷有的蠢夢。」
「也許我還能夠那樣!你真的寧願為了家庭的原因與我分開,也不為了感情冒險見我嗎?啊,你的心變得多麼冷漠!假如我是一個王子,而你是一個女奶工,我就會面對世界站在你身邊了!」
她搖搖頭。「哈——你不明白社會是什麼——你不明白。」
「或許不。我在貝爾斯唐先生家的洗禮宴會上看見的那個大約28歲的陌生紳士是誰?」
「哦——那是他的侄子詹姆斯。他那樣的年齡就見了太多的世面。他是一個大旅行家,你知道。」
「的確。」
「實際上還是一個探險家。他非常有趣。」
「毫無疑問。」
她的話並沒有讓尼古拉斯感到嫉妒吃驚。他很了解她,看出她一點不愛貝爾斯唐。不過他問貝爾斯唐是否將繼續這樣的探險。
「如果他安了家就不啦。不然他會的,我想。」
「或許我也能成為一個大探險家,如果我去試一下的話。」
「你能行的,我肯定。」
他們分開坐著而不是坐在一起,各自茫然地看著遠處的東西,不把對方放在眼裡。秋天這個憂愁的下午就這樣過去,而瀑布則諷刺地發出聲響,述說著這對愁苦的人不可避免的事。這次與他們初次在這兒約會的情景已截然不同。
這個角落景色十分美麗,但現在也顯得極為普通乏味了。他們的情緒給周圍的景物投上了一種顏色,它幾乎比具體的顏色更不可見——當生活只成為思想時,人的情緒就一定會這樣。雖然尼古拉斯同樣深愛著美麗的克里斯廷,但不幸的是他也有自己情緒,他們之間的分歧還沒有結束。
她剛一走進屋在工作檯[7]旁坐下來父親就來到客廳。
她把報紙遞給他,他一言不語接過去,走到爐前的地毯上站住,一下把報紙丟到地板上。
「克里斯廷,這個可怕的傳言是啥意思?我正要去看登記就聽說了。」
她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你與——尼古拉斯·朗結婚了?」
「沒有,爸。」
「沒有?在我知道了那些事實後你還說沒有?」
「對。」
「可是——你寫給教區長的字條——你們去教堂的事咋說?」
她簡單地解釋說他們沒結成婚。
「哼!那麼這就是那個跳舞的意思了?老——這事讓我——。可以問這事有多久了嗎?」
「啥事?」
「什麼,真是呀!幹嘛要讓他作你的情郎。現在聽我說。結果好一切均好。從今天起,小姐,從此刻起,他對於你啥也不是了。你不要見他。立即與他一刀兩斷!我只希望他的家人留在我農場上——他們也應該走的,不然我就會知道原因了。不過,你得馬上給他寫封信講明此事。」
「我怎麼能與他一刀兩斷呢?」
「幹嘛不能?你必須這樣,我的好小姐!」
「啊,雖然我沒有實際嫁給他,但已莊嚴發誓待他回國後做他妻子。如果我不履行諾言,那可就發了一個天大的偽誓。再說,沒有哪個女人會專門同一個男人去教堂為婚禮舉行宗教儀式,以後又拒絕嫁給他,如果他這期間並沒犯什麼錯誤的話。
克里斯廷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罪過感,她因此似乎更清楚地意識到其各個方面,而這是她以前所沒有想到的。因為她說完話後便跪倒在父親面前,雙手蒙住臉說:「請,請原諒我吧,爸!我怎麼能背著你去那樣做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當抬起頭來時,她發現父親心煩意亂,在屋裡走來走去。「你差點毀了自己,毀了我,毀了我們大家!」他說。「你差不多和你哥哥一樣糟糕,天哪!」
「也許是那樣——不錯——也許是那樣!」
「我竟然會養出這樣冒失的孩子來!」
「事情是很糟糕,不過尼古拉斯——」
「他是個無賴!」
「他不是無賴!」她叫道,一下轉過身。「如果你說到這個,他與你或我,或任何與我們同姓的人,或這個國家的任何貴族一樣值得尊敬!只是——只是——」她無法這樣繼續爭論下去。「現在,爸,聽著!」她哭泣道。「如果你譏笑我,我今天就到他的農場去,明天就和他結婚。我會這樣做的!」
「我並沒譏笑你!」
「我和你一樣不希望顯得不合禮節。」
她走開了。15分鐘後她又回來時,以為屋子裡沒人,但他仍然站在那兒,顯然根本沒離開。他的態度已徹底變了。他對於眼前的情況似乎採取了一種聽天由命、迥然不同的看法。
「克里斯廷,這報上有一段暗示秘密婚禮的文章,假如不是指的你們我才該死。瞧,既然這事要發生,我會承受的,不再抱怨。所有人都有煩惱,這就是我的一個煩惱。哦,我要說的是——我覺得你必須把企圖嫁給尼古拉斯·朗的事做到底。你得守信!謠言會成為一個醜聞——如果你不——這就是我的想法。我已極力去看這事最光明的一面。尼古拉斯·朗那小子比他同類的人都強,很不錯的。他也不窮——至少他叔叔不窮。我相信那個老混蛋有一天會把我也買下的。不過就我看到的,你得做一個農民的老婆。你既然鋪好了床就得躺下。[8]某事在父母,成事在忘恩負義的孩子。[9]
克里斯廷簡直不知道對此作何理解。「他很願意等,我也一樣。我們可以等兩三年,那時他會可敬得和——」
「你必須嫁給他。而且越快越好,如果這事從根本上說得辦的話……不過我確實希望你能嫁給吉姆·貝爾斯唐,真的!可是不行。」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希望那樣。」她輕輕回答。父親的克制使她不再違抗,而是願意與他講道理。
「是嗎?」他吃驚地說。
「我明白照世俗的觀念,我與尼古拉斯先生的行為會被看作是一個錯誤。
「唔——我很高興聽見這話——我死後你會看得更明白的,我估計你等不了多久啦。」
她深深後悔起來,萬分痛苦地吻他。「別說了!」她叫道。「告訴我咋辦吧?」
「如果你讓我呆一兩小時我會想想。駕車到市場上去吧,然後再回來——馬車就在門口——我要好好想想。等你回來時再吃飯。」
幾分鐘後她穿好衣,馬車把她載上了那座將村子和宅邸與集鎮隔開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