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10-04 15:51:40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在不遠處的一個莊園住著一對奇特而純樸的夫妻,他們最近有幸得到一個將繼承家業的兒子。洗禮儀式事先通知後已在本周舉行,接著是宴請教區居民。克里斯廷的父親是主人的同代人與同類人之一,已被邀請駕車過去幫著招待,而克里斯廷則理所當然要陪他去。
他們到達阿瑟霍爾——這是宅邸的名字——發現這個通常平靜的角落變得活躍起來。客廳本身是房子最重要的部分,餐桌即擺在其中,它那不錯的屋頂露出木頭,其柱子、檁條和椽子均由橡木建成,使頭上顯現出一片褐色的灌木。這兒各種年齡的佃農們與老婆和子女坐在一起,而主人的朋友和鄰居的兒女則幫著傭人們招待客人。克里斯廷也在裡面幫忙。
她正雙手把一個盤子伸向另一個裝有烤大米布丁[3]的褐色大盤,一個男傭正從中舀出一大匙,這時有個聲音從她肩後傳來:「讓我替你拿著盤吧。」
克里斯廷轉過身,認出說話的人是主人的侄子,一個從倫敦來的小伙子,她已遇到過他兩三次了。
她便讓他幫一下,從那時起他們都一直幫著招待客人,來來往往,而他只要一經過她就微笑一下表示相識。待幹完活後,他即由簡短的招呼轉入談話。顯然他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貝爾斯唐是一個自信的青年,並不特別英俊,皮膚還沒有尼古拉斯的白皙。他為引起她注意臉微微發紅,雖然這種發紅一點不表示他緊張——他隨之表現出的神態奇怪地讓人覺得是氣紅了一樣,即使他笑的時候也難以不讓人產生那種想像。
末秋的陽光透過窗格玻璃照到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頭上和肩上,照到中年人身上,照到年輕人身上,照到在那個文明的角落裡演出完或即將演出悲劇、悲喜劇的男女身上;它們從本質上說,與那些在更中心的舞台上所扮演的悲劇喜劇一樣偉大,引得世人注目。其中一人是尼古拉斯·朗的表姐,她與丈夫和孩子們坐在一起。
為了讓自己儘可能與本地的氣氛融合在一起,貝爾斯唐先生向同伴談說著眼前的情景——「看見這些天真的農民如此開心,」他說,「真使人感到愉快。」
「哦,貝爾斯唐先生!」克里斯廷叫道,「別對『簡單』一詞太肯定了!你幾乎想不到他們所看見和思考的東西!他們的思想和感情並不比我們的簡單。」
她的話很激烈,若不是因為自己與尼古拉斯的關係她幾乎是不會這樣的。從此以後那種意識便讓她感到無名的沮喪。然而男青年還在追著她說下去。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他熱情地回答。「我剛才只是想讓自己與你有一樣的心情。事實上我對帕提亞人、米提亞人和美索不達米亞(1)的居民——的確,幾乎任何人——的了解都勝過對英國農民的了解。我的職業是旅行與探索,而不是研究英國農民。」
旅行。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事與她催促情人去走的路真是巧合極了,因此克里斯廷聽到貝爾斯唐的自述便產生了一些興趣。他也許能告訴她什麼對尼古拉斯有用的事,假如他們要實現自己的夢。客廳的一扇通往植物園的門打開了,她不知怎地走了出去,一邊與貝爾斯唐先生談著這個話題,最後她覺得自己總的說來是喜歡這青年的。這個林園是他叔叔的,他就以一種主人的神氣帶著她散步,穿行於米迦勒節紫菀[4]和菊花之中,經過一扇門來到一果園。溫室開著,他走進去為她摘了一串葡萄。
「你太膽大了!它們是你叔叔的呀。」
「唔,他不會介意——我在這兒做啥都行。他是一個粗魯的老朽,對吧?」
她正想著她的尼克,感到與眼前剛認識的朋友相比,那個青年農民本身還是一個非常聰明出色的小伙子;但她此時發現,在一些小事上自己感到很協調融洽,因而對尼古拉斯倒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尼古拉斯是月光下或一千英里外理想的化身,與這個新裝扮過的男人相比,他是女人夢中一個遠更浪漫的對象。然而在午後的陽光下,在一大群人當中,貝爾斯唐先生卻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伴侶。
他們又走進客廳時,貝爾斯唐請她跟著自己爬上厚牆裡的一個螺旋形樓梯,來到一個通道和走廊,從這裡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景。人們已結束了筵席,剛被施過洗禮的嬰兒已向大家展示,他們聽過主人講完幾句話後便向外面的草地走出去,尼古拉斯的表姐一家也在其中。在他們排列著出去的當兒,只聽傳來一個聲音——「喂!——瞧,吉姆[5],你在哪裡?」是貝爾斯唐的叔叔在叫。小伙子便下樓去了,克里斯廷悠閒地跟在後面。
「你來幫一下好嗎,」這個鄉紳繼續說,「帶客人出去跳跳他們會跳的舞?我累得要死,想和埃弗拉德先生說幾句話再來——嗨,對吧,埃弗拉德?沒有讓他們跳起來前他們不好意思,只要跳起來了他們可夠活躍的。」
「啊,是那樣。」埃弗拉德老爺說。
於是大家跟著來到草坪上。原來詹姆斯·貝爾斯唐也像任何佃農一樣不好意思,或者說不願意帶頭跳舞。來赴宴的人只有本教區居民,不過現在教區以外的鄰居也漫步著來跳舞。
「他們要跳『速耕』。」貝爾斯唐氣喘吁吁走上來說。「我想那一定是某種鄉村舞吧?瞧,埃弗拉德小姐,可憐可憐我吧。他們要我先跳起來,可我真的對『速耕』舞與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不懂!你去帶一個村民跳好嗎?——只要讓他們跳起來就行了,我叔叔說。比如你去請那個帥小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敢說你是知道的——然後我再請一個奶場工人的女兒跟著跳起來。」
克里斯廷朝所指的方向看去,臉色一下變了,雖然在暗處沒人注意。「唔,是的——我認識他。」她冷靜地說。「他住在不遠——叫尼古拉斯·朗先生。」
「太好了——那麼你可以輕易讓他作你的舞伴先跳起來。這下我得找我的舞伴啦。」
「我——我想和你先跳,貝爾斯唐先生。」她有些惶恐地說。「因為,你知道,」她急切地解釋道,「我會跳這個舞,你卻不會,我可以教你;而我知道尼古拉斯·朗是會跳的,那樣就有兩對舞伴會跳了——至少必須這樣。」
貝爾斯唐感到滿意,臉上露出他氣憤或高興時的那種紅暈——她這樣隨便提出的事兒他卻幾乎一直不敢要求。於是他請尼古拉斯帶上奶場工人的女兒,自己領著克里斯廷站好,尼古拉斯也隨即領著舞伴走上來。尼克的骨子裡並不那麼熱情積極,當他的目光與克里斯廷的碰在一起時,露出一絲活躍的光來,這才表示他明白她在這兒。這時提琴手們開始拉起來了,他們是有名的「梅爾斯托克樂隊」的提琴手,假如不加限制的話,他們便會不動聲色地從日落拉到天亮。舞伴們旋轉著身姿,在跳舞的過程中尼古拉斯曾抓住克里斯廷的手,她以為他會輕輕捏一下,然而他沒有。
克里斯廷極其困難地領著舞伴穿過迷宮,他太任性了;當他們終於到達迷宮的末端時,她累得喘不過氣來。她停下休息,看著尼克和他的女舞伴。雖然她最近幾個月對他已斷然冷淡,但現在又開始欽佩他了。畢竟誰也不如他會跳這些舞,或者把這類事做得如此好。他與奶場工人的女兒的舞姿極大地贏得了她的歡心,因此當「速耕」結束時她設法去和他說話。
「尼克,下一曲和我跳吧。」
他說行,馬上當眾正式請她跳舞,殷勤地舉一下帽子。她顯得有點遲疑——他很明白——讓他領著狂跳起來,隨後很多人一入舞池也跟著飛快地跳起來。那個老爺說得真對——只需讓他們開始跳起來就行了。
「跳什麼?」尼古拉斯低聲問。
她轉向樂隊。「蜜月。」她說。
於是他們踏著上個世紀那一舞曲歡快的節拍,其熱情無與倫比,如果不是跳得最好的話。他們彼此了解,動作配合得十分協調,就像一台機器的兩個互相作用的部件配合得那麼好。克里斯廷興奮之中回想到了過去——大約兩年前那段無憂無慮、充滿激情的日子——那時她與尼克只是一對初戀的情人。那時她忘記了讓人煩惱的事,忘記了前面的社會的激浪,而現在它們已開始使她的處境失去了光彩。但就尼古拉斯而言,他從沒有過停止愛她,任何個人的焦慮都沒有使他感到自己對克里斯廷的愛慕之情包含了陳腐平淡或無利可圖的東西。
「別跳得太瘋狂了,尼克。」她小聲說。「我個人是沒意見的,不過他們會注意到我們。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聽說你坐車過來了,因此專門趕來。」
「什麼——你走路來的?」
「對。如果等弄到叔叔的一匹馬就太遲啦。」
「5英里到這裡5英里回去——步行10英里——僅僅為了跳舞!」
「和你跳舞。你怎麼想到跳『蜜月』那玩意兒?」
「啊!我看見你就想到它了,因為如果你對那個結婚證的事沒有犯傻,把它辦成在一個遠處的教堂舉行[6],咱們不就會真正度蜜月了嗎。」
「咱們再試試?」
「不——我不知道。我好好想一下。」
村民們稱讚他們優美嫻熟的舞技,他們自己也覺察到了;但這對舞伴至少有一點不知道——伴隨著這種稱讚的又有什麼。
「對他們的舞跳得這樣優美感到吃驚的人,應該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一個船夫正對旁邊的人說。「那時他們就不會這樣吃驚了。」
船夫的同伴便向他打聽是怎麼回事。
「哦——實際上我並不太相信——但據說他們已是夫妻了。對,是的——差不多天沒亮就去教堂把事情辦啦。不過小心,這事別對人提一個字——如果我到處散布而又沒有那回事,一個冬天的活我都會幹不成了。」
跳舞結束後她又加入到自己那些同伴當中。她父親和貝爾斯唐的叔叔已從屋裡走出來,正在後面抽菸。不久她發現父親站在自己身邊。
「克里斯廷,別和尼古拉斯那小子跳得太多——我的意思只是為了謹慎一些,人們會覺得奇怪,因為他是咱們鄰近的一個農民。如果他是個普通的青年,我也不會向你提起這事;可是他與眾不同,所以你應該小心些。」
「不錯,爸。」克里斯廷說。
可她又意識到自己是在欺騙他,因此覺得沮喪。「畢竟說來,」她心想,「他是埃森弗德的一個青年男子,英俊,能幹,是正下的化身;而我是鄰近教區的一個青年女子,經常與他有交往。依照自然法則,難道我嫁給他不是世上最正常的事嗎,難道那個認為這種結合是錯誤的習俗不是荒唐可笑嗎?」
可以斷定,克里斯廷之所以極力進行心胸開闊的爭辯,正好證明了她缺乏強烈的感情,因為這種感情在初期本身就很豐富充實,既不需要爭辯又不需要任何論證去維護它。
她與父親在黑暗中一起坐車回家時,沉思默想起來。她想到尼古拉斯在草地上跳得那麼累之後還不得不走很遠的路回去。埃弗拉德先生打著盹兒,這時醒來,突然說道:「確實,我有事要對你提一下——真的,克里斯!你大概知道是什麼吧?」
她表示不明白,不知道是否父親發現了她的什麼秘密。
「唔,根據他的話你是明白的。不過讓我告訴你。也許你注意到那個青年吉姆·貝爾斯唐把我帶到草地下面去了吧?——不管你是否注意到,我們一起走了好一陣子。他告訴我他想向你求愛。我自然說得看你自己,他回答說你非常願意,你給了他特別的鼓勵——專門讓他作你的舞伴表示你喜歡他——嗯?「那樣的話,」我說,「那就去贏得她吧——和她把事情談好——我沒有任何意見。那個可憐的小子太感激了,總之我們就把事情說到那裡。他明天來求婚。」
她看出詹姆斯·貝爾斯唐把她的鼓勵當作是什麼了,為此感到驚慌。「他完全誤解了我。」她說。「我根本沒想到這樣的事。」
「什麼,你不想嫁給他?」
「說真的,我不能!」
「克里斯,」埃弗拉德先生強調地說,「我是最希望你能嫁給那個小伙子的。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生活條件也相當不錯。他已走遍了溫帶地區,不過他說一旦結婚後他就不再到處旅行,而是一直呆在家裡。你嫁給他再安全不過了。」
「不錯。」她回答。「他是一個相當合意的伴侶,我的生活條件也會很好的,也許與他在一起極為安全。」
「那就別三心二意啦,一心嫁給他吧。」
她是憑著自己的良心和理解說這番話的,而不是為了讓父親高興。作為一個善于思考的女人,她認為這會是一個明智的婚姻。在大事上尼古拉斯與她性格最接近,但在小事上貝爾斯唐似乎與她要親近得多,而生活是由小事構成的。
在尼古拉斯·朗看來天空一片黑暗,儘管她看見他與那個奶場工人的女兒跳舞時對他顯示過半小時的熱情。許多偉大的激情、運動和信念——個人的和國家的——在它們衰退時都會暫時突然煥發光彩,這種光彩與最初的不相上下;之後它們便迅速熄滅。也許那個舞使克里斯廷對他的愛最後閃耀了一下。它好象因其直接的用意,而耗盡了她以後所有的熱情,因此留下來的便只有冷漠了。
尼古拉斯對於結婚證的事當然是做了一件大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