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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5:29:22 作者: 莫然

  崇文館內,杜秋娘正在與少年漳王李湊對坐下棋,兩人都是聚精會神。

  稍傾,李湊扔掉棋子,懊惱地說:先生棋藝高超,本王只好認輸了!

  杜秋娘收拾棋子,一面笑道:此乃雕蟲小技,殿下不必懊惱。殿下最該注重,還是御龍之術,理政之經。殿下切莫忘了,自己是皇室子孫。

  李湊機靈地笑道:可皇帝卻輪不到本王來當。本王把棋下好,也就是了。

  杜秋娘嘆道:可你皇兄死於非命,還沒查出真相!太皇太后正求佛保佑呢!

  李湊說先生聰慧,可知我皇兄怎麼死的?杜秋娘詼諧地笑道:只因你皇兄把李唐江山看成了一顆馬球,或者一隻狐狸,一場遊戲。所以自作孽,不可活呀!李湊又思索著問:如今皇位落到另一位皇兄身上,先生又怎麼講?杜秋娘笑道:這是本朝最大的鬧劇,因傳話的太監沒鬧清楚,便把江山送給了你皇兄,其中定有奧妙。王守澄本想扶持最小的皇子,他發現傳錯人,怎會擁戴你皇兄?只怕另有顧慮,只好將錯就錯……

  李湊笑道:那先生又如何看我皇兄?他可是個英明君主?杜秋娘思恃著說,你皇兄聰慧好學,秉性誠直,必會勤政愛民,勵精圖治。只是他的性子卻謹小慎微,有些優柔寡斷。只怕他日後連軍國大事也不能果決,甚至朝令夕改,那便讓人擔心了!

  李湊皺眉說,本王也替皇兄捏把汗。聽說他起初不想當皇帝,是在宦官仇士良的勸說甚至威脅下才勉強登基。仇士良自恃擁君有功,便掌握了大權,就連王守澄都靠邊站了!杜秋娘憂慮地說,那仇士良絕非善類,只怕這江山社稷又要壞在他身上……

  神策軍總部內,仇士良和王守澄面對面地相峙著。仇士良冷笑道:王守澄,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你沒想到吧?咱家又回來了!你的這些好位置也坐不長了!

  王守澄諷刺地冷笑著:你回來得好,扶持陛下登基,真是功不可沒呀!

  

  仇士良來回踱步,思恃著說:咱家就奇怪了,你既知江王不是你想要的君主,為何卻勉強接受、將錯就錯了?是否你另有貓膩需要掩蓋?因此不敢大做文章?

  王守澄強自鎮定地看著他:你這話奇怪,咱家有何事需要掩蓋?

  仇士良突然回身指著他:因為咱家知道,先帝就是你殺的!你怕朝廷追究下來,一體駢誅,進討弒君之逆賊,這才退後一步,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對不對?

  王守澄也指著他喝道:仇士良,你血口噴人!若真如此,你為何不將我輩趕盡殺絕?只因你也怕此舉會使江王不應繼立,你明知傳話的飛龍騎要迎另一位新君,卻膽大妄為,恃機而動,替李昂謀取了江山!你才是竊國大賊!比弒君之舉更為大逆不道!

  仇士良得意洋洋:可是咱家成功了!陛下已封咱家為神策軍左中尉,只給你留了個右中尉之虛職。假以時日,咱家會連你那一半閒職,連同樞密使、內常侍等重要官職全部奪走!王守澄,你快捲鋪蓋滾蛋吧!還要感謝咱家沒對你趕盡殺絕!

  王守澄狠狠地瞪他一眼:仇士良,別得意太早!別以為你扶持陛下登基,他就會給你什麼回報!天子自有定策,你要搞清楚,這座江山不是你送給陛下的禮物,而是他父兄留給他的遺產。你跟我一樣,不過是個奴才罷了!你想要的那一切,陛下未必能給你,他能給你的只會是懲罰!一個暨越犯上、擅行廢立的奴才應該得到的懲罰!

  他哈哈笑著出門,仇士良朝他背影揮著拳頭:哼,天子卻是捏在咱家手中!

  中和殿的寢宮擺設華貴,燭火通明,處處映照得富麗堂皇。唐文宗身穿龍袍,仍是一副怕冷的樣子,獨自搓著手,焦急地等待著。仇士良大步踏進來,倨傲地對他一拱手。唐文宗看見他,立刻興奮地說,仇公公,你可來了!快告訴朕,今日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朕當上皇帝了?怎麼朕覺得,如同兒戲一般?這怎麼可能啊!

  仇士良笑道:陛下,你一口一個朕,怎麼還會有假?

  唐文宗自嘲地笑道:可到如今,朕也不敢相信,這頂皇冠會落到朕頭上。仇公公,這都多虧有了你!是你在那混亂時刻,機敏果敢,當機立斷,才會有今日!

  仇士良得意地說:咱家不是說過,關健時刻,要讓你看看咱家的手段嗎?

  唐文宗惶恐地說:所以朕也給了你回報,仇公公如今是禁軍首領,大內總管了!可朕卻不知這天子該怎麼當?朕的腦子很亂,還沒理出頭緒來。又是興奮,又是激動,還有焦慮、擔心和不安。朕剛去新建的興慶宮,拜見了太皇太后,詢問她如何才能當好一位天子?可是皇祖母什麼都沒說,只是讓朕學習太宗皇帝。要虛心納諫。

  仇士良嘲笑地看著他:好啊!這虛心納諫麼,就是聽咱家的……

  唐文宗仿佛沒聽見,轉身走開,似在自語:朕想得更多的還是江山社稷。自安史之亂後,大唐的元氣一直未能恢復,財政收入未能增長,黎民百姓都在戰亂和災荒中掙扎,未能安居樂業。偏偏父皇與皇兄都耽於玩樂,疏於朝政,致使國庫空虛。我今雖有中興之志,但積重難返,又該從何做起?仇公公,你侍候過先帝,你得教教我!

  他回過頭來,突然發現仇士良臉色難看,不禁楞住了:仇公公,你這是?

  仇士良冷冷地說:陛下,咱家認為,你要做的事很多,但第一件卻是,殺人!

  唐文宗大吃一驚,仇士良又神情猙獰地說:首先是立刻下旨,賜死絳王李悟!

  唐文宗又嚇一跳:這、這是為什麼?他是朕的幼弟,他還小,才四歲呢!

  仇士良冷笑道:他雖小,卻是傳說中的皇位繼承人,你不殺他,皇位便坐不穩!

  唐文宗皺眉想了想,只得說,好吧,朕就依你。但對其他皇弟,朕卻要大加封賞!仇公公可別攔著!仇士良陰險地說,陛下的皇弟都不足慮,只有一人不得不防!唐文宗又嚇一跳,忙問是誰?仇士良冷冷地說,李忱。唐文宗不解地問:朕的皇叔?他不是一個大傻子嗎?仇士良陰險地說,他雖傻,且在你父皇和皇兄臨朝時都未曾被封王,但卻是兩朝皇叔,十六宅中年紀最長的皇子,陛下想過沒有?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唐文宗瞠目結舌,說皇叔他、他在裝傻?仇士良冷冷地說,不無可能吧?若這李忱在裝傻,那是多麼可怕的事,他又是多麼可怕的人!一個生來便地位優越的皇子,能數十年如一日地裝傻,不怕別人的譏笑、嘲諷,甚至是作弄,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啊!

  唐文宗不相信地搖搖頭:仇公公,此乃你的想像吧?這、這簡直不可能。

  仇士良思索著:這是咱家的直覺!咱家第一次見此人,便有種感覺,他的沉默無言、與世無爭都是韜晦之計,他那張臉看起來麻木不仁、無動與衷,其實深不可測。

  唐文宗不解地說:即使那樣,他也與朕毫無關係,完全可以置之不顧呀!

  仇士良搖頭說,陛下登基,畢竟屬非正常程序,甚至可以說是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放著一位年紀最長的皇子,他便是陛下潛在的也是最大的敵人,危險之極啊!唐文宗皺眉想了想,問他有何打算?仇士良堅決地說,必須想法,加以試探……

  鄭玉棠的住處,桌案上擺著一些賞賜之物,她與李忱對坐發愁。頓了頓,鄭玉棠才問:兒啊,陛下封你為光王,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啊?李忱成熟穩重,城府頗深,他思恃著說,母親覺得,陛下是個英明之主嗎?鄭玉棠緩緩搖頭說,他若英明,便不會將絳王處死,悟兒才四歲,能礙他什麼事?李忱嘆道:也不盡然,皆因他身邊,有個仇士良。孩兒雖未跟此人打過交道,但也知道他絕非善類,否則不會慫恿陛下行此毒手,殘害手足,讓天下人不齒!鄭玉棠著急地說,那可怎麼好?明晚陛下要宴請全體皇室成員,也請了你。他會不在夜宴上對你們下毒手啊?我可真是不放心……

  李忱思恃著說:母親放寬心,孩兒覺得,還不至於,只是要小心應付罷了!

  鄭玉棠捂著自己的胸口:哎呀,怎麼這李唐皇室就沒個安生的時候?你父皇、皇兄、還有你侄兒,幾乎都一個個死於非命?這血雨腥風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李忱望著窗外,堅定地說:母親放心,黑夜終歸會過去。

  光華殿內,唐文宗大宴皇室成員,李忱等人分坐兩旁。唐文宗舉杯說,今日赴宴之人,都是朕的手足,大家開懷暢飲,盡興方休!眾人也舉杯齊聲說,謝陛下恩賜!

  眾人一起喝了酒,個個歡天喜地,唯獨李忱悶聲不響,顯得呆滯木納。

  仇士良站在唐文宗身邊,見此情形,就俯下身來,小聲跟他嘀咕了幾句……

  唐文宗點點頭,便大聲說:今日乃朕登基後,首次宴請皇室成員,在座諸位都是歡聲笑語,唯獨皇叔落落寡歡。諸卿聽好了,誰能讓皇叔開口說話,朕有重賞!

  眾人聽了便一轟而上,擁到李忱面前,開始嬉笑怒罵,紛紛說,皇叔,開個口啊,你又不是一根木頭!皇叔這樣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兩樣?聽說皇叔生來並不傻,是後來嚇傻的!能告訴我們為什麼嗎?皇叔還不開口?那我們真要把你當傻子對待了!

  眾皇親指手劃腳,口無遮攔,都在取笑甚至侮辱李忱。後者卻旁若無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坐在那裡紋絲不動。唐文宗見此情形,大惑不解,便小聲問仇士良:看來他是真傻?仇士良狠狠地說,不!惟獨如此,咱家才不放心。陛下,此人必須死!唐文宗無可奈何地說,好吧,由你處置,但別讓人看出端倪,指責朕又在殘害皇親……

  仇士良陰險地說,他自有辦法。李忱仍在自顧自喝酒,似乎毫無覺察。

  回十六宅的路上,大雪紛飛,李忱醉熏熏地騎在馬上,幾個神策軍護送著他緩緩走過。突然,一個神策軍座下的馬似乎驚了似的,飛快地奔跑起來。那神策軍駕著馬駛過李忱身邊,伸手便將他拉下馬來。李忱猝不及防地跌下馬,重重摔在雪地里,頓時昏迷過去。漫天飄飛的大雪紛紛而下,很快就把他層層覆蓋在冰天雪地中……

  崇文館內悄無一人,杜秋娘獨自整理書藉,神情有些惆悵。鄭玉棠飛快地跑進來,大叫道:秋娘姐,大事不好!求你救救忱兒吧,他快要活不下去了……

  杜秋娘大吃一驚,連忙問她怎麼了?鄭玉棠哭天抹淚地說:最近忱兒總是出意外!前幾日去宮中赴宴,不知怎麼跌下馬來,在雪地里凍了一夜,幾乎凍死!然後接二連三的總有意外發生,忱兒他不是在與陛下擊球時突然落馬,就是入宮時莫名其妙地摔倒,跌得鼻青臉腫!有一次更是驚險,居然在入廁時掉入糞坑中,差點兒淹死!弄得滿身穢物,遍體傷痕……秋娘姐,你說這是怎麼啦?我們母子倆到底招誰惹誰了?

  杜秋娘想了想,果斷地說:是有人故意陷害,忱兒他現在何處?

  鄭玉棠哭道:忱兒也是這麼想,他再不能忍受,便出家去當和尚了。

  安國寺的庭院外大雪飄飛,宏偉瑰麗的寺院映襯著皚皚白雪,十分壯觀。

  李忱已經剃度,光著頭在掃雪,神情木納,卻暗含痛苦。

  他突然停下手來,抬頭看著面前殿宇成片的寺院,似在思恃著。稍傾,便低聲吟道:大雄真跡枕危巒,梵宇層樓聳萬般。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

  杜秋娘悄然走到他身後,接著吟道:仙峰不間三春秀,靈境何時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鍾朝磐碧雲端。

  李忱驀然回頭,見是她,才鬆了一口氣:先生,你竟找到這裡來了?

  杜秋娘走到他面前,正色道:殿下是想以此舉,來消除仇士良的疑心?但你既已出家,為何不走得更遠?去走遍整個天下?山河長在掌中看,這是何等的胸襟與氣魄!

  李忱愧然說:不是這樣的,先生,本王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小沙彌,便如一粒微塵,不論沉浮,避免差池,生存在這凌空蹈虛的境中,難道都不可以嗎?

  杜秋娘搖搖頭:殿下,就算你將這塵世看做微塵,把自己看做浮華夢裡身,但自有天眼識天人,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有別於其他平民百姓。何況仇士良知道你出了家,會更加懷疑你裝傻,便會禍及你母親!殿下真得好好想想,是勘破四大五蘊,出離三界六道,繼續走在這舍妄歸真的求法路上?還是回到十六宅去好好當你的光王?

  李忱憂慮地說:那晚從宮中赴宴歸來,有人突然把本王掀下馬!本王只覺得一罐冷水從頭澆下,在腹中涼遍全身,繼而又在胸中翻滾升騰,如同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使王本周身滾燙,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好似要把本王托上九天雲……是本王命不該絕,否則便會凍死在雪地里。本王想這樣的「失足」,應該是最後一次了!不料在那之後,危險又一次次逼近,竟讓本王無處逃遁!如此下去,只怕本王真會性命不保。

  杜秋娘笑道:古人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須得咬牙承受,相信在飽受磨難之後,也會迎來自己的春天。還記得先生,曾經送給你的畫嗎?

  鄭玉棠的住處,牆上掛著杜秋娘以前畫的那幅畫。李忱換了還俗的衣服,沉思地站在畫前看著畫。這是一幅立軸,畫出一澗流水,穿過無數溝壑,彎彎曲曲,越流越大。它突然又轉了個彎,然後洶湧澎湃、不可阻擋、一往無前地流向遠方……

  杜秋娘在旁邊笑道:殿下,取下畫來,先生還要給你題詩!

  鄭玉棠幫著李忱取下畫來,鋪在桌案上。杜秋娘取下筆,飽蘸濃墨,龍飛鳳舞地寫到: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忱看了,不僅讚嘆道:先生寫得真好,寫出了本王心裡想說的話!

  鄭玉棠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只是,千萬別讓人看出來。

  杜秋娘放下筆,笑道:放心吧,殿下歷經重重磨難而不死,又回十六宅,繼續扮痴裝傻,仇士良肯定會放下心來。再說他也顧不上,他想的是如何把陛下掌在手中?

  她幫著鄭玉棠把畫重新掛在牆壁上。李忱望著畫上的詩,似乎出了神,一道光芒從眼裡激射而出。他堅定地想:如有一天,本王能把山河掌在手中,必將振興我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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