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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5:29:19
作者: 莫然
小雨霏霏而下,滿城煙雨濛濛,籠罩在雨霧中。行人也都滿臉悲痛,行色匆匆。宋申錫和杜牧打著雨傘,站在街檐下看著行人,俱是淚眼婆娑,心領神會……
杜牧不禁念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宋申錫也嘆道:是啊,裴大哥之死傳到長安,滿城哀悼啊!杜牧忙說,咱們快去看秋娘姐,她更是悲痛……
崇文館內,杜秋娘獨自坐在案前,淚如雨下。稍傾,她穩定了情緒,提起筆來,飽蘸濃墨,在桌上鋪好的一張白紙上飛走龍蛇,寫下了一首悼亡詩:惆悵人間萬事違,東流逝水再難歸。腸斷霜台亭前月,忍照鴛鴦相背飛。
宋申錫和杜牧推門進來,見此情形,便悄然走到杜秋娘身後。待她寫完,正要擱筆,宋申錫便接過筆來。杜秋娘看了看他們,似乎心有靈犀,也默默退到一邊。
宋申錫提筆蘸墨,在另一張紙上寫道:三朝元老,中興名臣。
杜牧也上前接過筆,又在另一張紙上寫道:威望德業,千古標柄!
郊外裴俊的墓地,落英繽紛,花瓣飄飛,紛紛落在墓前……
杜秋娘獨自坐在墓前,臉色悲傷,神情淒婉地彈著「金縷衣」:……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俊哥,是我誤了你!不料你竟遭此不測,致使你我擦肩而過。
她腦子裡閃過兩人相處的一幕幕,回憶往事,心痛難忍。直到天色轉暗,她仍獨坐在墓前彈著曲子。她和一代名相裴俊是難得的知音、知己,卻終究不能相伴一生!
中和殿,唐穆宗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兩眼無神,已是彌留之際。郭太后坐在他旁邊抹眼淚,不勝悲傷。床前的地上,跪滿了朝中大臣和皇親國戚,氣氛肅穆而悲切。
一個太監在殿外高聲說:陛下宣杜學士立刻進見!
朝臣和皇子們都驚訝地回頭望著,只見杜秋娘不卑不亢,穿過黑壓壓的人群,緩步走向床邊。唐穆宗看見她,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似是迴光返照。
杜秋娘走到他面前,輕輕跪下,柔聲說:臣女跪拜陛下。
唐穆宗看著她,艱難地點點頭:杜學士來了?你、你再近些……
杜秋娘只得膝行向前,唐穆宗突然伸手拉住她,臉上露出邪邪的壞笑。杜秋娘猛吃一驚,欲抽回手來,郭太后在旁嘆了一口氣:杜秋娘,你就依了他吧!
唐穆宗吃力地開了口:杜學士,你好狠心!去了十六宅,便再也不回來!朕、朕只是想看你為朕,為朕歌舞一場,卻終究不能夠。杜秋娘只得說,望陛下養好身子,待聖體康復再說。唐穆宗苦笑著,搖頭說,朕要走了,你就在這兒,在朕身邊,為朕歌舞一次吧?杜秋娘楞住了,為難地看著郭太后,似是詢問:太后娘娘?
郭太后悲痛地揮揮手:你就隨他吧,胡亂唱幾句罷了。
杜秋娘開口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
唐穆宗喟然長嘆,一字一頓:莫待無花空折枝!空、折、枝。
他閉上眼睛,手無力地一松,只聽一個太監又尖又高的聲音:陛下駕崩!
眾人都在紛紛叩頭,杜秋娘獨自從人群中翩然走出去……
長慶四年,三十歲的唐穆宗薨逝。十五歲的李湛繼位,是為唐敬宗,改號寶曆。
崇文館內,一群皇子朗朗的讀書聲: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其中一個小皇子讀得最起勁,神情意氣昂揚,這是漳王李湊。
杜秋娘坐在桌案後,看著李湊,不時讚嘆地點點頭。鄭玉棠坐在她身邊,小聲問:秋娘姐,你又成了漳王李湊的女師?杜秋娘說,是奉太后之命,聽說先帝生前也有這個意思。鄭玉棠忙說,漳王跟江王都是聖上的親弟弟嘛!可那江王為啥不來上學了?
杜秋娘感嘆地搖搖頭:也不知為何?聖上竟不准他來崇文館讀書。可能因他是二皇子,有所忌憚吧?江王本來才學甚高,年少時也曾意氣風發。但他年紀越長,又經歷了兩次生死劫難,竟變得性格懦弱,優柔寡斷。倒是這三皇子漳王,卻血氣方剛,志向頗高,成了五位皇子中最出色的。我會悉心培養他,希望他今後也能為皇室效力。
鄭玉棠嘆道:可惜啊,先帝有五子,偏讓那李湛繼承了皇位!誰不知他是個荒唐胡鬧之人?聽說先帝駕崩那天,人人都在悲痛欲絕,唯獨見不到這個太子。直尋到日偏西,才發現他竟和一群太監在那御花園裡,踢毽子玩耍呢!
杜秋娘也嘆道:是啊,朝廷如此,天下豈能不大亂?百姓又該遭殃了!
正陽宮,郭太后獨自悲傷,滿面憂愁。一個宮女帶著杜秋娘匆匆走進來,後者欲下跪,郭太后忙把她扶起來:杜學士,別這樣,哀家今日是有事相求……
杜秋娘站起來,看了看她:太后娘娘,你氣色不好,是否身子有恙?
郭太后嘆道:哀家在為死去的皇兒傷心,也在為眼下的朝政發愁!杜學士,你應知哀家也是心中有數之人,哀家了解孫兒李湛不是做皇帝的料!但眼下卻再無旁人……
杜秋娘感嘆道:皇位繼承,非嫡立長,景王恰是先帝長子,也別無他法了!
郭太后看著她說:因而群臣提出一個變通之法,奏請哀家臨朝。哀家不知所措,想到一個聰明人,便請你前來,想得你指教……你快說說,此事哀家該如何是好?
杜秋娘大吃一驚,想了想才說:群臣有此奏請實屬無奈。須知我朝曾有太后垂簾聽政,便是那武皇后,則天大帝,但她後來卻稱帝,幾傾社稷!雖也光大本朝,名揚千古,但不免為人唾罵。而太后娘娘的本家郭氏,卻是世代忠良,豈能做此等之事?
郭太后忙說:是啊,哀家也覺不妥……
杜秋娘又思恃著說: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何須問聞外事?朝中是非多,不如遠離,決不干預,才能保全自己。否則那些想攬權之人不會輕易放過,只怕另惹禍端!
郭太后有些緊張,又問她可有良策?杜秋娘便說,陛下年少,可選賢良為相輔助,安邦治國。郭太后忙說,如今朝中無人,杜學士可有合適人選保舉?杜秋娘胸有成竹地說,臣女推薦翰林學士宋申錫,他乃名門之後,伯父宋庭芳是學問名家。郭太后吃驚地問:他可是宋若昭的堂弟?杜秋娘忙說:宋若昭雖參與舒王謀反,卻與這堂弟毫無關聯。宋申錫對其姐妹的不軌行為也深惡痛絕,屢勸不止。何況宋家畢竟是書香門弟,一向推明正道。宋申錫更是性情高雅,潔身自好,又深明大義,忠心為國,堪當重任!
郭太后高興地說:好,哀家立刻讓湛兒下旨,封他為相!
郭太后拒絕垂簾聽政,唐敬宗尊她為太皇太后,讓她專心理佛。王守澄很高興,小皇帝的生母王氏逝世多年,頭上沒婆婆,他便大權獨攬了!唐敬宗童心未泯愛貪玩,天天帶著太監歌舞達旦,花樣百出,卻不理國政,朝中大事還不是他說了算?雖然小皇帝新近任命宋申錫為相,但此人乃一介書生,有何作為?小皇帝也未必聽他的……
這日的御花園,一群小太監簇擁著十五六歲的小皇帝走來,他蹦蹦跳跳,興致勃勃。一個老太監跑來說:啟稟陛下,宰相宋申錫又上奏摺了,陛下要看看嗎?
唐敬宗不耐煩地說:哎呀不看!無非就是要勤於政事啊,勵精圖治啊……朕不愛看!朕想的是玩球踢毽,下棋鬥牌,摔跤唱曲,這些朕無一不精,沒有不會的!
老太監忙問他今日玩什麼?唐敬宗眉飛色舞地說:射箭,射那紙做的「風流箭」,風流箭,人人願嘛!你去叫些宮女來,還有朕的嬪妃,讓她們都集中站在那棵樹下,朕用竹皮弓來射那箭,裡面密封了一種香粉,被射中的人濃香滿體,好讓朕臨幸。
老太監樂顛顛地走開,又一小太監上前說:啟稟陛下,宰相宋申錫求見。
唐敬宗生氣地揮揮手:不見不見,別讓那些臣子,攪了朕的興致……
他興致勃勃地走到一個兵器架前,取下一張竹弓。稍傾,一群宮女和嬪妃被驅趕而來,都站在那棵樹下,慌亂失措。唐敬宗又取了一枝箭,拉開竹弓,大聲說:你們別怕,這是紙箭,不會傷人。只一點,誰被射中了,今夜便要讓朕來臨幸,不得躲避!
宮女和嬪妃聽了,都面面相覷,不由得紛紛往後退……
唐敬宗見了不悅,又喝道:不是讓你們不准躲避嗎?都給朕站好了!
宮女和嬪妃只得面對他站好,一個個都驚恐無比,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唐敬宗嬉笑著拉開竹弓,也不瞄準,便隨意射出紙箭。紙箭呼嘯著,飛向宮女和嬪妃,嚇得她們紛紛躲避。一個小宮女躲避不及,被紙箭射中,騰起了一片煙霧,籠罩全身……
唐敬宗哈哈大笑,朝她招手:好呀,卿卿香香,上朕這兒來,快來呀!
小宮女楞住了,似乎不解風情,不知怎麼辦才好,便動彈不得。唐敬宗不耐煩了,執弓朝她跑去,叫道:你不過來,朕就過去了!小宮女更加害怕,不顧一切地扭頭就跑。唐敬宗反而激起興趣,又飛快地追上去,一邊喊道:別跑呀,朕今日要定你了!
迎面出現一隊人馬,小宮女猝不及防,一頭撞到為首的來人面前,摔倒在地。唐敬宗追上來,抓住她,用竹弓狠狠勒著她的脖子,喝道:你敢再跑?朕勒死你!
小宮女被唐敬宗勒得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眼看就要閉過氣……
一隻手拉住了唐敬宗,一個人朗聲道:陛下,住手!
唐敬宗抬頭看,見是宋申錫,他卻不認識,便喝道:你是誰?竟敢攔著朕?
宋申錫不卑不亢地說:微臣乃新任宰相宋申錫,給陛下送來六幅玉屏。
他閃身讓開,後面的人都是朝中大臣,一起抬著六幅畫屏。宋申錫朗聲說:陛下,這六幅玉屏便是六道箴言,上面寫的皆是我等臣子的肺腑之言。一曰:宵衣,請陛下準時上朝。二曰,正服,請陛下端正衣冠。三曰,罷獻,請陛下禁貪玩物。四曰,納誨,請陛下聽取忠言。五曰,辯邪,請陛下分清忠奸。六曰,防微,請陛下謹慎出遊……
唐敬宗皺起眉頭,指著群臣:你們、你們這什麼意思啊?竟敢誹謗朕?
群臣一同跪下,齊聲說:臣等不敢,請陛下納諫!
唐敬宗生氣地轉身欲走:什麼勸諫呀,你們變著花樣來噁心朕,朕走還不行嗎?
宋申錫攔住他,跪下來懇切地說,臣等罪該萬死,想出了這個法子!但臣也有幾句肺腑之言,務必請陛下聽完了再走!群臣也一起磕頭說,請陛下聽完再走!
唐敬宗無奈,只好翻著白眼,揮了揮手:好吧,快說!
宋申錫朗聲說:陛下的祖父和父皇皆為長君,天下尚且叛亂不止。現陛下年紀正輕,又剛即位,豈能貪念聲色,日日遊樂?我等微臣只怕四邦不服,又起災禍,故而以此六方玉屏,勸諫陛下,勤問政事,中興大唐,這樣方能保住江山社稷,也保住皇位啊!
唐敬宗無言以對,雙方正僵持著,王守澄走來說,好了,陛下聽見這話了!你們可以走了。宋申錫無可奈何地站起來,眾臣也都起身,相互看了看,一個個黯然離去。
唐敬宗鬆了口氣,笑嘻嘻地說:王公公來得正好,給朕解了圍。對了,朕又想出個新花樣,聽說驪山行宮有許多野獸狐狸,朕想去捕獵狐狸!王守澄吃驚地說,驪山圍獵?那有點危險哦?唐敬宗哈哈笑道:怕什麼?那才叫刺激!朕還想到一個新玩法,就是打夜狐!王公公便帶上神策軍,跟朕去驪山,在夜間捕捉狐狸,一定更有趣!
王守澄看著興趣盎然的唐敬宗,心想:這叫什麼天子?就一地地道道的小頑童!
江王的住宅內陳設簡陋,李涵獨自一人垂頭喪氣坐著,陷入沉思。他不明白陛下是本王的親哥哥,緣何如此待我?仇士良悄然進來,稟報說:參見江王殿下!
李涵看見他,又驚又喜:哎,你是……本王似乎認得你?
仇士良笑道:你小時候,咱家還抱過你呢!咱家乃仇士良,奉命來侍候殿下。
李涵高興地說,本王如今跟前無人,你來得正好!仇士良感嘆說,殿下是龍困淺池,這境遇咱家也嘗受過。能到殿下身邊侍奉,也是咱家的幸運!李涵看看四周說,可是本王四壁空空,什麼也不能給你呀!仇士良忙說,這是殿下的際遇還沒到……
李涵打斷他說,陛下正值青春年華。若再生幾個兒子,皇位便是他那一支的,輪不到別人坐。仇士良皺眉說,小皇帝是越玩越大了!遊戲宴樂,聲色犬馬,擊毯搏鬥,樂此不疲!又愛賞賜,對那批跟隨他的太監,竟一次就賞了一萬緡錢,簡直荒唐至極!李涵也嘆道:聽說他還大興土木,想建一座規模宏大的豪華宮殿。正要破土動工,幸得宰相宋申錫站出來,只說了一句話,便把皇兄的興頭給攪了,他只好放棄!
仇士良頗感興趣地問:這位宋相說了什麼?李涵嘆道:宋相說:請陛下用這些材料去修建先帝陵墓。皇兄雖不樂意,卻不敢不答應,否則就會背一個不孝的罪名。仇士良皺起眉頭若有所思,說這位姓宋的宰相倒不可小覷。李涵沒發覺,又嘆道:最要緊的是皇兄不喜上朝,不理政事,令臣子心寒,如此下去,我大唐江山真是危如累卵!
仇士良陰險地說:還有一點,陛下不但尋歡作樂,且性喜無常,動轍打罵身邊的人,不是處死,便是流放……等著瞧吧,這次去驪山,不知誰又會招惹到他頭上?!
黃昏下的驪山獵場,草木漸深,叢林茂密。一群人騎著馬,彎弓搭箭,飛奔而來。動物也在四處奔跑,紛紛躲避,或有中箭倒下……
唐敬宗勒住韁繩,喜孜孜地回頭叫王公公,王守澄連忙驅馬上前,問他有何吩吩?唐敬宗哈哈大笑道:那日你說什麼來著?說朕來游這驪山,居然有兇險?
王守澄別有用心地說:稟陛下,咱家只是擔心動物兇猛,打獵危險。可那幾個朝臣,哦,尤其是新任宰相宋申錫,卻說什麼自周幽王以來,游幸驪山的君王都沒有好結果!秦始皇也因葬在驪山,便二世而亡,這分明是詛咒陛下嘛!
唐敬宗拿馬鞭指著他:哈哈!朕偏不信那個邪!看你們所說的兇險是否屬實?
他大笑著,揚鞭催馬,又跑到前頭去。王守澄猝不及防,被馬鞭掃到眼角,氣得捂住眼,瞪著遠去的唐敬宗,恨恨地說:該死的狗皇帝,竟不把咱家放在眼裡!
入夜,驪山行宮裡天色陰沉,遍地寒霜,小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唐敬宗氣沖沖地帶著一群人走來,王守澄悻悻然跟在後面。唐敬宗回頭說:王公公,朕去夜獵狐狸,卻空手而歸,都怪你沒安排好!你明日定要驅趕一群狐狸來,讓朕獵個痛快!
王守澄連忙躬腰說:陛下,此事卻不好辦,要獵野獸易,專打狐狸難呀!
李湛大怒,揮手揚鞭抽打著他,一邊罵道:你這個死太監!你竟敢抗旨?別看你今日是神策軍中尉,還有什麼樞密使,信不信朕明日便撤了你!
王守澄大驚失色,一邊躲閃,一邊聲辯:陛下,不是咱家不辦,確實難辦啊!
唐敬宗更加惱怒,又揮鞭抽打他:你不是禁軍首領嗎?這點小事都辦不到,朕要你何用?若再敢抗旨不遵,讓朕明日獵不到狐狸,朕便下旨殺了你!
唐敬宗不斷揮鞭抽打王守澄,他只得咬牙承受。旁邊一個太監連忙跪下說,陛下,請饒過王中尉這次。他連日跟著陛下打獵,也是疲憊不堪。何況狐狸乃野生放養,要想驅趕到一處,確是千難萬難!唐敬宗更惱怒,又揮鞭子抽打這太監,說你們這群沒用的廢物!朕養你們有何用?若明日再讓朕獵不到狐狸,朕就把你們通通處死!
唐敬宗又揮鞭抽打一旁的太監,他們都紛紛躲閃。王守澄站在一旁,捂著被抽破的衣衫,不禁大怒,眼裡直冒火花。心想:狗皇帝,跟你爺爺一樣,都是該死的種!
驪山行宮燭火通明,大擺宴席,唐敬宗坐在正中,已經喝得爛醉。
王守澄和一些宦官以及神策軍頭目坐在兩旁,似乎都心懷鬼胎……
唐敬宗卻毫無覺察,他舉起一杯酒,含糊不清地說:喝!朕與你們喝、喝個痛快!明日去獵、獵狐,也要獵、獵個痛快!誰敢不、不喝,朕饒不了他!
眾人只得一同舉杯,陪他喝酒。王守澄趁機悄然起身離席,又對一個宦官點頭示意。那宦官眼看他進入內室,才對唐敬宗說,陛下,夜深了,請入室歇息吧?唐敬宗興致不減地擺手說,別呀,朕還沒喝夠呢!另一個宦官忙說,可是陛下暢飲,出汗太多,也該去更衣了!又一個太監起身說,是啊,陛下,請讓奴才服侍更衣……
唐敬宗點點頭:不用了,你們都在這兒等著,朕更衣後再出來,喝、喝酒!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眾太監的注視下離席,太監們的神情都是快意恩仇。
行宮內室布置得富麗堂皇,紅燭高燒,一片通明。唐敬宗酩酊大醉地走進來,嘴裡還在念叨著:喝酒!朕要喝、喝酒。突然,他看到牆壁上映著一個巨大的黑影,似乎手中還舉著刀!唐敬宗的酒被嚇醒了,不由得大叫出聲:來人哪!有刺客……
室外頓時人影晃動,接著,室內室外燈火全滅,一片黑暗。
一條黑影竄起來,然後是一聲慘叫,一條黑影又倒下了……
宦官們都沉默地坐著,一片心照不宣的寂靜。稍傾,一個個小太監走來,重又點亮了燭火。眾人擁進內室,只見唐敬宗倒在地上,滿臉都是鮮血,已經死去。
王守澄從一扇屏風後走出來,平靜地宣布:陛下飲酒不預,適才駕崩了!
人們面面相覷,動彈不得,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也都格外平靜。
整個驪山行宮,一片片雪花悄然飛落,越下越大,重重殿宇漸被白雪掩蓋……
寶曆二年冬,唐敬宗被害於驪山行宮,年僅十六歲。
次日清晨,雪停了。雪地里,一群宦官簇擁著王守澄急急走來,一邊商議著,紛紛說:陛下突然薨逝,卻尚無子息,也沒立太子,這皇位無人為繼呀!
王守澄突然站住,狠狠地說:你們傻呀?讓誰來當皇帝,還不是咱說了算!
宦官們幡然醒悟,又紛紛說:是啊,就該咱來確定,誰當這皇帝?最好是個小皇帝,越小越好!那朝政大權就掌控在咱手中了……不,是必須掌控在王公公手中!
王守澄得意地問:那麼你們說說,先帝留下的兒子中,誰最年幼?
一個宦官忙說:絳王李悟是李恆的第五子,只有四歲,年幼不懂事。
王守澄冷酷地笑道:好,就這麼定了,你我一同保舉絳王李悟,為新君!
宦官們同聲說,願聽中尉差遣!王守澄立即讓神策軍的飛龍騎速回京城,去傳他號令,命全體禁軍整裝待命,再傳令最年幼的皇子繼承皇位,就說是陛下的遺命。
是夜,江王的住處燈燭昏暗,沒有生火,李涵擁著被子,冷得瑟瑟發抖。仇士良端著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盆走進來,放在屋中。李涵連忙移坐過去烤火,搓著手說,今年冬天怎麼比往年更冷?仇士良氣憤地說,是殿下的心裡冷。王守澄那個王八羔子,專門剋扣咱十六宅,皇子們的炭火錢至今還沒發下來!我這火盆都是想辦法弄來的……
李涵感激地看著他:仇公公,本王多虧有了你!
仇士良得意洋洋:這不算啥,等到了關鍵時刻,你再看看咱家的手段。
正說到這裡,突然外面傳來陣陣喧譁,伴隨著緊急萬分的馬蹄聲聲……
李涵敏感地皺起眉頭:這麼晚了,誰來十六宅?還大聲喧譁?
仇士良立刻站起來:是神策軍的飛龍騎!肯定出事了!殿下,快隨咱家去看看。
十六宅的通道上,一隊神策軍的飛龍騎身穿盔甲,執著火把,浩浩蕩蕩而來。他們走到江王門前,正巧仇士良拉著李涵走出來,後者見來者不善,欲溜到一邊,仇士良卻把他拽住。那列騎兵還欲前行,又齊聲大喊:快,迎接新君!迎接新君!
仇士良拉住為首那個頭目的馬頭,大聲問:兄弟,發生何事了?陛下呢?
為首的是個粗壯漢子,他一翻白眼:陛下駕崩了,王公公命我等來迎新君……
仇士良一機靈,忙問:王公公說,誰是新君?你們要迎哪位皇子?那漢子眨眨眼睛,問旁邊一個人:哎,我沒聽清,咱要迎誰呀?旁邊那人說,迎年幼的皇子繼位,他叫什麼來著?你們誰聽清了?後面的人紛紛說,我沒聽清!我也沒聽清……
仇士良立刻抓住時機,厲聲喝道:你們誰都沒聽清,怎敢來迎新君?
那漢子搔搔頭皮:陛下突然駕崩,事起倉促,王公公只說傳位於最小的皇子。
仇士良冷笑道:你們肯定弄錯了!無嫡立長,懂不懂?既然陛下未曾立太子,那就該由最年長的皇子繼位!那漢子不知所措,又問旁邊的人:是這樣嗎?那些人直嚷嚷:誰知道呀?我們都沒鬧清。仇士良又厲聲說,你們還沒鬧清,就敢胡說八道?擁立新君是大事!你們可要謹慎!若弄錯了,出了岔子,那是要殺頭的,滿門抄斬!
飛龍騎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仇士良趁機推出江王,大聲說:你們都聽好了,他是江王殿下,陛下的二弟,十六宅中最年長的皇子!這皇位肯定該由他來繼承!
李涵措手不及,神情惶恐,嚇得連連搖頭:不不不,不是我……
仇士良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大聲說:眾將聽令,即刻跪拜新君!
他說著,率先跪下來,又大聲說: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飛龍騎見了,都紛紛跳下馬來,跪在地上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涵見人們爭先恐後,在他家門前黑壓壓跪了一地,驚惶失措地楞住了……
仇士良不由分說,把他推上一匹高頭大馬,喊道:咱家奉詔,迎新君入宮!
飛龍騎又都紛紛上馬,撥轉馬頭,高舉火把大聲喊:迎新君入宮……
李涵騎在馬上,頻頻回頭看仇士良,後者也不放心,小跑著跟上,尾隨他們。
宣政殿外,天色漸亮,皇宮在黑暗中醞釀著一個禍福難測的黎明。
宋申錫率眾大臣齊齊站在殿外,正與帶領一群神策軍的王守澄爭執。
他逼問道:王公公,陛下正值青春,為何隨你去驪山行獵,突然便駕崩了?
王守澄強自鎮定:陛下是飲酒過量,暴崩!留有遺命,令絳王李悟為新君!
眾臣面面相覷,紛紛說:絳王?那也太小了,如何為帝?
宋申錫斷然說:這不可能!王公公,你說陛下暴飲而亡,如何他身上有血跡,脖子上有劍傷?是否逆賊弒君?尚未可知,便急著擁立新君,還是個幼童!有何道理?
眾臣也紛紛指著王守澄:是啊,陛下猝崩,必要查明原因!
宋申錫又厲聲說:王公公,弒君逆賊,可恨可殺,你這禁軍頭領就在陛下身邊,卻沒保護好陛下,責任最大!此事本該查明真相,再作其他處置!何況你又說,陛下欲立幼主,卻無遺詔,所謂名不正,言不順,恕我等概難從命!
眾臣齊聲說,我等概難從命!王守澄無言以對,便拔出劍來,指著群臣說,你們想怎樣?要抗旨嗎?神策軍何在?把他們統統拿下!那群神策軍立刻擁上前,也都個個拔出劍來,氣氛頓時變得凝固。群臣神色有些慌張,也有人遲疑,想悄然離去……
宋申錫卻嘿嘿冷笑:王守澄,你以為自己手中有兵權,便可掩蓋事實真相嗎?
王守澄啞口無言,只得揮手讓神策軍上。突然後面傳來一聲大喊:新君到!
眾人回頭看,都楞住了:一隊飛龍騎簇擁著江王而來,後面跟著奔跑的仇士良……
為辨明此事,眾人不約而地擁進了宣政殿。宋申錫和眾臣以及仇士良,簇擁著李涵站在階下。王守澄率領一群神策軍,站在另一邊,雙方陣營分明地對峙著。
稍傾,王守澄冷笑道:原來是傳話的飛龍騎沒鬧清,搞了個李代桃僵?
仇士良率先頂撞道:王守澄,話可不能這麼說,無嫡立長,原是皇家規則。你說陛下傳位於絳王李悟,可有遺詔?你口說無憑,咱家憑什麼相信你?
王守澄也冷笑道:咱家只管奉詔行事,陛下說傳位於絳王李悟,皇位就是他的!
仇士良冷冷地說:哼!你跟陛下在驪山,我們大家都在京城,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連陛下的死,也是疑點多多。王守澄,你想一手遮天,那可辦不到!
王守澄也指著他:仇士良,你膽大妄為,竟敢無視陛下遺詔,隨意擁戴新君!
群臣見他們兩人互相指責,便紛紛嚷道:哎,到底誰是新君?陛下怎麼死的?要查明這一切並不難,但眼下誰當皇帝更重要!一個大臣對宋申錫說,宋相,你既為相,一切應由你來裁奪!眾臣也紛紛說,是啊,宋相,這事全仗你來裁奪……
宋申錫沉思地看著惶惑不安的李涵,按捺不住的仇士良,越發心虛的王守澄。
稍傾,他才緩緩說:事出緊急,本相便不推辭,願與眾臣同靖大難!弒逆與否,日後自明,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待立了新君,他自會處置,果能滅賊,一呼百應。而值此國家危難,卻不宜立幼主。以本相之見,還是冊立江王為佳。畢竟他是陛下的長弟,先帝的次子,平時聰明好學,溫順謙恭,有王者之才,天子之風,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齊聲說:宋相處事果斷,功在千秋!我等都願擁戴江王為帝!
仇士良一臉驚喜地看著李涵,後者仍是惶惶然。王守澄卻不服,憤憤地說,就算如此,江王也沒有先帝遺詔,如何登基?眾臣也議論紛紛:是啊,這可沒有先例……
宋申錫從容不迫地說:《春秋》之法,可以依循。大膽發令,端正名份。今日百官既已上朝,可先由百官上表,勸江王登基,再請太皇太后下旨,正式冊立江王為帝!
眾臣聽了,便紛紛站到階下,排好隊列,齊聲說:請江王李涵登基!
李涵疑慮重重,猶豫一陣,才艱難地開口說:皇兄猝喪,本王不才,怎敢越禮稱帝?只恐難當重任,誤國誤民。還望眾卿另選賢王吧!
眾臣不理他,又一同跪下,齊聲說:請江王李涵登基!
李涵還想說什麼,仇士良在旁邊大聲說:請江王速速登基,勿負人望!
宋申錫也上前說:群臣已定,眾望所歸,殿下不必謙辭,還請先登皇位吧!
李涵看了看階上空著的皇位,這才點點頭,在眾人的注視中緩步走過去。
李涵終於登上台階,有些拘禮地坐在皇位上,階下的仇士良長舒了一口氣。
公元827年,江王李涵繼位,改名李昂,是為唐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