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倫理

2024-10-04 15:02:41 作者: 鄧曉芒

  倫理也分三個階段,就是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這三個階段。家庭是自然形式的倫理,這是最初階段,家庭的紐帶是愛,這種愛不僅僅是一種情感——當然也是情感,它是自然的紐帶嘛——但是呢,這個情感本身具有法的意義,具有權利的意義。你有愛他的權利,在一個家庭裡面,每個人都有被對方愛的權利,當然也包含有愛對方的義務。愛既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如果這個權利或者這個義務不存在了,那個家庭就解體了。很多離婚的案子理由就是我不愛他了,或者說他沒有給我愛,那麼我們就可以離婚了。這是法治國家通常都認可的這樣一種關係。愛,本身是一種自然情感,但是它具有法律的效力,具有法律的意義。那麼它體現出在家庭裡面,人與人的關係是兩個獨立人格的關係,愛就是這兩個獨立人格之間的矛盾。所謂愛就是說本來想要合為一體,夫妻兩個非常相愛,想要合而為一,但是又不能夠合而為一,總是有矛盾,總是有衝突。我們講,吵架的夫妻是最穩定的夫妻,天天吵架的夫妻,其實是出於愛了。這是一種矛盾,但是又是對立統一體。但是這種愛不是契約,它就是出於愛。所以黑格爾反對用契約的方式來解釋家庭,比如說兩個自由意志,婚前我們財產公證,以便將來離了婚以後,你是你的,我是我的,這個是黑格爾非常反對的。既然是以一種自然的愛的情感來維持家庭,那就不能像兩個路人一樣,像市民社會那樣,建立那樣一種契約關係。雖然一夫一妻制表現出兩個獨立的人格,但是這種人格呢,是通過愛來維繫它們的平等關係的。黑格爾反對多妻,或者多夫,他的根據就是說,它是兩個獨立人格之間的關係。我們經常聽到有些人鼓吹中國古代的這種納妾制度如何如何好,這恰好說明中國古代的這種婚姻關係不是兩個獨立人格之間的關係,而是一個人和他的財產之間的關係。那些妾都是他的財產嘛,都是他的奴隸嘛。

  那麼,家庭的使命就是培養教育子女,生兒育女。對子女的教育責任一旦完成,家庭就解體了。子女出去了,兩老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就安度晚年了。那么子女到外面去了,到哪裡去了呢?到市民社會去了。這就進入到市民社會。

  到了市民社會,那就是陌生人之間的關係了,那就不是家庭了。陌生人與陌生人,他們的紐帶是什麼呢?他們的紐帶是誠信。我們今天講誠信,你做生意要講誠信,一個市民社會要有誠信。但是誠信要有根據。誠信的根據不是道德,我們中國人講誠信,之所以講來講去還沒有誠信,就是因為他老是把誠信理解為僅僅是道德。但是誠信應該是一種制度。什麼制度呢?在西方,傳統的就是行業公會,行會組織。西方的誠信是行業的誠信,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誠信。各行各業都是建立在一種天職的觀念之上的。天職,這個有宗教含義了,馬克斯·韋伯特別強調這個,就是你幹這一行,這就是上帝賦予你的使命。天職的觀念形成了每一個行當的自尊、尊嚴。所以,一個行噹噹它不誠信的時候,那會感到很沒有面子,就要被行會開除。《大宅門》裡面就講了老闆的兒子賣假藥,老闆當眾把數千兩銀子的假藥在街上焚毀了,而且剝奪了他兒子的繼承權、管理權。這叫清理門戶哇。因為它破壞了行業的這種自尊,這種天職的觀念。當然《大宅門》裡面還不是天職,而只是道德,它還不是一種制度。白家完全可以用不著做得這麼絕。但這樣做可以樹立道德信譽,以便將來財源滾滾,興旺發達,所以有一種功利和道德混在一起。

  在這裡呢,黑格爾談到了勞動和需要。勞動是行業的分工嘛,行業通過勞動分工滿足人的各種需要。同時還談到了司法、警察和同業工會,這個在我們中國人讀起來覺得有點怪啊,在市民社會裡面為什麼要談司法和警察?司法和警察不是國家的職能嗎?但是黑格爾認為,司法和警察首先是市民社會的職能。這個很不同。社會和國家是不一樣的。我們中國人理解社會就是國家,但是在西方,社會跟國家是兩個層次。司法和警察都是屬於社會的,國家的職能是捍衛國家獨立的。比如說國防軍。但是警察還是屬於市民社會建立的,或者是半官方的。司法也是。司法有官方的,比如說叛國罪、泄露國家機密,或者是顛覆國家,這些都是由國家的職能來處理的。但是司法大部分是民法,是處理民眾之間的財產關係和各種關係的,刑法則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侵害的。所以司法和警察,黑格爾把它放到市民社會裡面來談。警察不是一種國家機器,警察實際上是一種市民社會的管理部門。比如說我們打110,不一定是說現在出了一個犯罪分子,出了一個叛國分子。我們什麼事情都找110,哪個地方的下水道堵住了,哪個地方的電燈泡沒有了,哪個地方有小孩掉到井裡了,都要打110。就是說它管理一切,管理人們正常的社會生活。所以黑格爾把這些都歸於社會。當然司法權和警察權是屬於國家的,但是司法和警察本身的職能是屬於市民社會的。

  最後是國家,國家是更高一個層次。黑格爾認為國家很神聖,他把國家稱為地上的神。那麼在國家的構成上面,他反三權分立,反對孟德斯鳩、洛克他們講的三權分立,也反對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他認為國家不可能是契約。契約就是大眾的一些眾意、公意,國家則應該代表普遍意志。普遍意志不是每個人能夠意識到的,但是確實又是每個人的本質。普遍的自由意志就是每個人的本質,但是每個人不一定意識到,它要由國家來代表。國家是一個有機體,它不是三權分立,一個有機體你怎麼把它三權分立呢?你把它肢解了,好像互相之間互相監督,互相制約就構成了國家,黑格爾認為不是的。如果那樣的話,那就容易造成法國革命那樣的四分五裂。國家應該是一個有機體,什麼樣的有機體呢?也有三權,王權、立法權和行政權。這三者不是一個監督的問題,而是一個有機關係。他認為在其中,王權是最高的。但是呢,王權只能是君主立憲,而不是君主專制。所以黑格爾主張學習英國那樣的王權。按照他的理解,行政權和立法權都只是王權的左膀右臂,它不能跟王權形成一種互相的制約,它只是王權實行自己權力的一種工具。就像一個人,王權代表這個人的靈魂,那麼行政權和立法權代表他的手腳。當然王權不管具體的事,國王只審核由政府提交的提案,有最後決定權;但如何制定議案還是政府和議會的事。所以實際上又隱含有三權分立的內容,不完全是普魯士的君主專制。那麼在這樣一種關係裡面,黑格爾認為,官僚階級以及形成官僚階級的主要的成分,就是土地貴族,應該占主導作用,他們是精英。土地貴族,長子繼承制,使得長子繼承了領主的財產以後,他就可以衣食無憂,他就可以專門從政,專門學法律,學國家管理,成為國家的精英。他能夠起到在王權和立法權、行政權之間的調和作用。他既代表國王來實行國王的意志,同時又代表立法權的大眾來反映民意。上下溝通都要通過土地貴族這個中介、官僚階層這個中介。所以馬克思批評他說,黑格爾的法哲學保留了很多封建殘餘,包括長子繼承制,以及君權神授這樣一些觀點。但是有一點他是激進的,就是他要求言論自由。其他的方面他很保守,人們說他是普魯士王國的官方哲學家,維護普魯士國王的這種王權統治。但是有一點就是說,言論自由應該沒有限制,在這方面他是很激進的。國家利益高於一切,但是呢,人民有說話的權利。

  所以王權代表一個國家的人格,一個國家也像一個人一樣,它也有人格。在這樣一個國家裡面,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那麼在國際關係中呢,一有利益衝突,就只能訴諸戰爭。既然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在國際關係中,別的國家也是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那國際間兩個高於一切碰到一起,就只有訴諸戰爭。所以他認為國家的美德呢,應該是英勇。家庭的美德是愛,市民社會的美德是誠信,那麼國家的美德是英勇。在戰爭中表現英勇是最高美德。所以他反對康德的那種永久和平的理想,他認為不可能永久和平,也不應該有永久和平。人們只有在戰爭中才能煥發出生命力。一個國家,如果長期沒有戰爭,那就會是一潭死水,就會腐朽。在這方面他也受到了現代人很多的批評。黑格爾認為,戰爭使得一個民族能夠保持它的生機,並且在與其他民族的關係中通過競爭,達到優勝劣汰,歷史就是這樣發展的。所謂歷史,就是一個國家興起了,一個國家衰亡了,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有一個國家作為那個歷史時期的代表,它是最先進的,所以它是具有霸權的,世界歷史因此就被推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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