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關於「歷史理性批判」
2024-10-04 15:01:32
作者: 鄧曉芒
最後我們看康德的歷史目的論。歷史目的論剛才我們其實已經講了。這個問題呢,近年來也有討論,像何兆武先生主張康德還有一個第四批判,「歷史理性批判」。就是說,康德有一本歷史哲學論文集,何兆武先生把它翻譯了,把它取個名字叫作《歷史理性批判文集》。我曾經有一篇文章說這個題目起得不太恰當,因為康德並沒有「歷史理性」這樣一個概念,歷史理性的概念是黑格爾的概念。康德只有「天意」的概念。何兆武先生是老前輩了,現在八十多歲了,他跟我通過信。他認為康德在這裡提出的這種歷史發展的規律,未經證明,所以康德在晚年寫了一系列的文章就是要為他的這樣一個歷史規律提出證明,對他的歷史發展的知識,要提出證明,也叫作歷史理性批判。其實我認為這個不是歷史知識,我剛才講了,康德並不認為歷史發展是一種知識,也不認為它可以成為一種知識,因為它是一種反思判斷力。它好像是一種知識,歷史好像有一種規律,但在康德這樣一個抽象道德的基本立場上看呢,他認為這種「好像」只是我們的一種反思而已。把這個所謂歷史理性批判叫作「第四批判」,這個是卡西爾的提法,卡西爾是西方的一個康德專家,康德全集的主編。他提出康德的第四批判,跟三大批判相併列的,其實是沒有根據的。我認為康德的歷史目的論呢,實際上是從他的第三批判裡面擴展出來的,或者引申出來的,它基本上就是第三批判,就是他的自然目的論,然後擴展到歷史。歷史目的論康德本人還是把它解釋為自然目的論。在康德那裡,自然和歷史根本沒有什麼區別。歷史不過是人稱之為歷史的,但是實際上在自然的天意看來呢,都是屬於自然界。所以康德認為,從我們人的道德的眼光來看,歷史是有方向,有規律的。它的規律,它的方向,就是人的自由,就是要走向人的自由王國,要走向最高的道德境界。但是這樣一種規律呢,並不是自然界本身的規律,是我們在人的社會中,我們應該有這種眼光,對自然界應該有這種眼光,自然界不應該一夜之間退回到野蠻時代去,應該不斷地前進。這本身是一種道德上的應該,對於歷史的一種要求。這個觀點在現代西方非常有市場,就是說你要把歷史說成是有一種鐵的規律的,像馬克思說的那樣,很多人不贊成,歷史有什麼鐵的規律?你說歷史應該有規律,這個很多人會接受,這是我們人的一種願望啊。而且正因為人有這種願望,所以歷史才呈現出好像有是有一種規律。如果人沒有一種道德的願望,一種追求上進的願望,那麼我們這個歷史說不定早就滅亡了,人類社會說不定早就滅亡了。正因為人類有一種道德的眼光,來看待一切人與人應該是怎麼樣的,於是這個應該就變成了現實。但是這個現實是人創造出來的,並不是自然界規定就是這樣的。整個人類社會是人的產物,是人的自由的產物,並不是自然已經規定了這樣的,就永遠是這樣的。所以這個觀點還是非常有它的魅力的,而且你仔細想一想,也不無道理。
所以康德認為,對於人類社會歷史來說呢,我們應該承認,文明比野蠻好,應該有一種歷史發展的觀點。現在這被稱為「單線進化論」,實際上在康德看來,之所以單線進化,就是因為人有道德。所以他用道德的眼光來衡量歷史上的哪個社會是處在低層次,哪個社會是處在高層次,這就有了單線進化。你如果是多線的話,那就有很多標準了,有的用道德來衡量,有的用經濟利益來衡量,或者有的用別的東西來衡量。那整個社會就沒有進化了,野蠻和文明就沒有區別了。現在有一種文化相對主義的流行觀念,就是說,文化沒有什麼高低之分,都是好的,我們現在跟古代也沒有什麼高低之分,說不定古代還好些,我就願意活在古代。很多人這樣說。但是真的要他活在古代,恐怕他也不願意了,但是他至少可以這樣說。按照康德這種觀點,也就是從啟蒙運動以來的一種公認的觀點,就是認為文明總要比野蠻好。但是文明並不是說在任何方面都比野蠻好,文明在道德方面確實是一種墮落。這個是恩格斯也承認的。我們人類進入文明社會,我們可以跟野蠻人相比,在道德上是一種墮落。但是這個墮落是必然的。為什麼是必然的?你要使人類向更高的道德提升,你就必須要經歷它的墮落。《聖經》裡面就講嘛,亞當夏娃犯了罪以後,然後才能夠走上人的真正的發展道路,不然的話,他們在伊甸園裡面始終是動物。雖然他很善,但是是動物。他不是人的善,那個善還是上帝的善,還沒有變成人的善。所有只有他墮落了以後,他才能建立起人的善,才能跟上帝接近,最後達到合一。所以康德的這種自然的狡計呢,就是說明這個問題。就是說,大自然好像有一種狡黠,有一種詭計,在哄騙、在引誘生性懶惰的人類。人生性是很懶的,有限的,但是最終呢,他趨向於法制,趨向於人的自由,趨向於最後達到國與國之間的永久和平。這是康德的「永久和平論」,在現代西方社會很有影響,國內也在討論他的永久和平的觀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觀點。他認為人類可以把永久和平當作一個理念去不斷地追求,當然永遠追求不到,但是它是一個追求的目標。
這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包括文化多元論者,他們都也還承認,最後要各種文化,各種不同的民族,各種不同的信仰,都能達到一種和平相處。怎麼達到,那當然是一個具體的問題。但是是不是要有這樣一個理念,是不是一定就要一方滅掉另一方?宗教極端分子就是認為唯有自己是有資格存在的,對方是不應該存在的,應該是要消滅掉的。那麼康德的永久和平論呢,在現代的國際關係中呢,也有它的基礎。當然這個永久和平論並不說人就完全變好了。他認為,人類再怎麼進步,人性本惡這一點是沒法改的。因為人有理性,就有惡。而且呢,會有戰爭。國與國之間有戰爭。這個戰爭不完全是壞事,戰爭可以使一個社會的機體保持它的健康,後來黑格爾大大發展了這一點,鼓吹戰爭,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就是要有戰爭,可以動員起全社會的生命力,能夠提高到一個更高的階段。至於戰爭的勝負,那不是由國家來決定,那是由歷史來決定,由歷史來選擇。那麼康德在這裡呢,也有這樣一個觀點。但是康德最後還是希望,通過戰爭準備了達到永久和平的條件,這是他最終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