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社會歷史目的論
2024-10-04 15:01:27
作者: 鄧曉芒
康德在談到對自然目的論的追溯的時候呢,現在已經到了一個關鍵點上,就是說,原來都是對自然界的目的進行一種追溯,追溯它的目的後面的目的,追溯它的最後終極的目的,一直追到人。那麼追到了人,人這樣一個自然存在物跟自然物已經很不一樣了。自然的存在物都可以用自然規律來加以解釋,或者說自然目的論也還只是在對自然規律的解釋方面,對機械論發揮一點補充的作用。但是對於人來說呢,這個事情就開始顛倒過來了。人當然也是自然物,但是人這樣一個自然物,他的所有的自然的功能,都不是為了自然本身,而是為別的東西服務的。在自然物那裡,包括在有機體那裡,目的論這樣一個觀點只是為機械論作一種引導作用,作一種范導作用。那麼最終呢,還是要用機械論來儘可能更加精密地解釋對象,使它成為科學。在醫學裡面,我們用目的論,作為一種輔助,使得醫學越來越精密,這是西醫的一個路數,西醫走的路子就是這樣的,用目的論來解釋、來引導我們機械論的研究。那麼進到人的領域裡面呢,我們就進入到人類社會的領域,我剛才講了勞動,這個康德也看到了,後來馬克思講到的這個勞動。勞動是什麼呢?勞動是一個目的活動,勞動就是我們的目的觀念在勞動產品產生之前已經先有了,然後我們按照這個觀念,才產生出我們的產品。這個觀念是一個目的觀念。我為什麼有這個觀念,我先設定一個目的,這個目的當然首先是要滿足我的需要。所以,勞動是為了追求幸福,在勞動這裡呢,建立起了我們人類從自然物向一種更高的精神的存在物轉折的一個轉折點。後來馬克思講的《經濟學哲學手稿》就是把經濟學的問題、勞動的問題當作哲學的問題來考慮。因為在這個轉折點上確實它具有有雙重性,一方面呢,他把人還是看作是有動物性需要的存在者,但是另一方面呢,還具有哲學意義。這反映出人的本質是要超越我的本能的生物需要而朝更高的目的邁進,要追求自由的生活。所以勞動和在勞動中的熟練技巧使得人高出於動物。人對於動物的支配不僅僅是憑強力,而且是憑理性,憑理性所帶來的熟練技巧。
那麼這種熟練技巧使人具有了高出萬物之上的一種素質,這種素質的目的,是不是又僅僅是為了維持人的生存呢?康德認為還不夠。如果人追求幸福僅僅是追求比動物活得更好,更舒適,那這個目的還沒有把人從動物裡面提升出來,它還不是最終目的,還是會墮落到機械論裡面去。你無非就是比動物更狡猾一些嘛。你善於借用自然界的力,來作為你自己的力量,來征服其他的動物,征服整個自然,這個還沒有把人提高起來。所以康德認為呢,這樣一種熟練技巧表現出人類的一種文化、文明。文化和文明跟簡單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完全不一樣的,就更高一個層次了。文化和文明表現為科學和藝術。我們追求科學,追求科學是不是就是為了追求人的肉體生存呢?當然也有這方面,科學技術當然可以提高人的生存質量、生活質量。但是科技本身它有它更高的目的,比如說認識自然,把握整個宇宙,追求真理,這是一種文化的目標。科學之所以產生出來,並不僅僅是為了人的需要被逼出來的,而是有一大批人從事於無功利的科學研究,他們衣食無憂,只憑藉興趣去研究。藝術更加是如此。藝術,當然也包括工藝,熟練技巧在某種意義上也屬於藝術,但是康德講的藝術呢,是美的藝術。美的藝術是超功利的,它可以促進人們的社交,雖然這個社交的目標也未見得很高級,比如說炫耀啊,虛榮啊,在客廳裡面營造一種氣氛啊,在沙龍裡面大家能夠談一些高雅的事情啊。所以科學和藝術呢,儘管它們的目的也不見得是很高,一個是追求知識,一個是追求一種美的享受,但是畢竟比動物要高。到了科學和藝術,人就比動物要高了。
當然科學和藝術也不是很高,這個在盧梭那裡已經提出了批評,就是《科學和藝術是否有助於敦風化俗》,盧梭的成名作就是這篇文章,獲了獎,有很大的影響。科學和藝術,包括技術在內,實際上是敗壞人類的,使人類貪婪,貪心不足,享受了還要享受,乃至於導致肥胖病,導致各種文明病。再就是呢,滿足人的虛榮、虛偽,所以在道德上面呢,使人類墮落到比那些野蠻人還不如。盧梭對科學藝術、對整個西方文明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所以很多人講盧梭是主張社會倒退的,從道德的角度看,要回到原始時代去。當然這是一種誤解了。盧梭其實也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提出了他的批評,就是說,科學藝術並沒有使我們的道德更高尚。那麼這一點對康德也有影響。康德承認,科學藝術對人來說呢,是起了一種促進他的惡劣的情慾的負面作用。比如說,貪婪,貪慾,擁有欲,權力欲,虛榮心,這些東西都是科學藝術所帶來的一些負面的效應。但是康德又不完全同意盧梭的這樣一種分析,這個裡頭就有一種非常深的東西了。就是說,科學藝術雖然造成了人類的惡劣的情慾,但是呢,這個惡劣的情慾對人類向更高的層次發展,是有好處的,是有作用的。它導致了人類的墮落,但是,正是這樣的墮落,使得人類向更高層次的道德邁進。也就是說,人的惡,這個是消除不了的,康德認為這是人性的根本的惡。人性的根本的惡植根於人的理性之中。人是理性的動物,人就可以算計,可以作假,人在自然界靠作假凌駕於萬物之上。人很聰明嘛,人雖然沒有獅子老虎那麼強大,沒有那樣的利爪,那種利牙,他也沒有大象那樣龐大的體積,那樣的力量,但是人很聰明,他可以設陷阱,因為人有理性吶。人有理性使人成為萬物之靈長,但同時這樣一種手段是很不地道的。你是靠欺騙,你有本事跟獅子老虎赤手空拳打一架?但是人不那樣做,面對面的時候人就逃走了。但是他可以想一些陰謀詭計來陷害對方。
那麼用這樣一種理性,把它用到人與人之間,用到社會關係之中,就造成了惡了。所有我們社會中的惡,除了弱肉強食以外,最大的惡就在於人的理性可以做假,可以欺騙,可以偽裝。所以,這個惡是人性中的根本惡。那是擺脫不了的,你想要擺脫它,你就要放棄你的理性,你就要壓抑你的理性能力。比如說原始人,原始人正是因為他的理性能力不強,所以他還只能夠把這種理性能力用來駕馭其他的動物,而沒有想把它用來駕馭其他的人,所以他顯出有道德。但是這個惡的根子已經埋下了,人是擺脫不了的。你要擺脫人的這種根本惡,要麼你就要摧毀人的理性。有些社會中就是靠摧毀人的理性來維持一種社會上的表面和諧。不准你說話,不准你思考,你沒有理性了,那你就很好統治了,人與人相互之間的人際關係就很淳樸了。但是那是違背歷史的方向的。康德認為,人有理性,固然使人類社會導致一種弱肉強食、你死我活、勾心鬥角、物慾橫流,但是呢,在這個裡頭會產生出一種歷史的方向,從惡裡面會鍛造一種善出來。我們承認人性總是惡的,那麼在這個承認的基礎之上,我們慢慢慢慢地會發展出一種善來。這種善呢,是更高層次的,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的。
那麼這樣一個過程,在康德看來實際上還是一個合目的性的過程。就是說,渺小的目的雖然微不足道,罪惡的目的雖然造成了人間的不公,但是這些目的積少成多,集合在一起,在歷史中呢,會表現出對人的一種教化,一種提升,一種教養,或者說虛偽。你不要以為虛偽根本就不行了,虛偽也是一種教化,一個完全沒有虛偽的人,那就是野蠻人。布希總統最近會見英國女王,大家很為他擔心,布希這麼個牛仔,怎麼能夠適應英國王室的禮節?做了很多準備工作,最後呢,差一點丟醜。就是說,一種虛偽的禮節,還是一種文明的標誌。因為它規範了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分寸,人際間的一種界限。所以,所謂「群己權界」,人己之間的這種權利界限,是要靠這一套東西來慢慢地形成的,這是一種訓練。彬彬有禮,我們都要守住自己的界限。台灣就不行,台灣最近又打架了,一到議會就吵吵鬧鬧,就打起來。這就是沒有教養,沒有一種虛偽的教養。那些人都自認為他是非常樸實的,兩句話不對我就動拳頭,這都是缺乏教養的,缺乏那種虛偽。民主就需要這種虛偽,就是大家彬彬有禮,雖然我對你恨之入骨,但是我在電視辯論的時候呢,還要對你客客氣氣的,這才不失風度。康德那個時候呢,當然沒有現代民主這樣一些東西,但是他已經看出來,就是說,虛偽、虛榮這些東西是必要的。人類社會發展到高級,必須通過這樣一些訓練。雖然它本身是惡劣的,但是惡劣的東西可以推動歷史的發展。後來的黑格爾和馬克思,他們非常看重這一點,就是人類的惡劣的情慾是社會歷史發展的槓桿。這個東西你壓抑它,你不准它發展,不准它生存,那社會歷史沒辦法,你老是回到赤子之心,回到原始時代,回到沒有任何個人的東西,敞開自己的心扉,向全世界敞開你自己,那麼這個社會是不可能發展的。人必須要有個體,要有封閉的內心,甚至於要有點自私,當然以不損害別人為界限。那麼長期這樣形成起來呢,人類社會才會走上發展的道路。這是康德已經提供了這樣一個方向,這就是歷史主義的方向。
這個方向在盧梭那裡已經有了,就是「異化」,人的本質異化了。人生來是自由的,但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這個枷鎖哪來的?這個枷鎖就是人的自由所造成的。人生來自由,人的自由就要剝奪別人的自由,那麼這個群己權界必須要設定,大家才能夠有自由。而一旦設定,它又是一個枷鎖。這就是異化,自由本身會走向異化。但是異化呢,它是必然的方向,你不可能取消。歷史會在這個異化的過程中不斷地克服異化,導致人類自己的文明的水平一步一步地更加提高,一步一步地進步。當然「進步」也是當時的流行的一個關鍵詞,社會進步是流行的思潮,後來的達爾文進化論把這一點更加確定下來了。適者生存,物競天擇,這樣一些觀念,在康德那個時候,已經有這樣一些想法。就是說整個社會呢,肯定是比以前要好,你不能像盧梭那樣,說要倒退到過去,那是沒有出路的,肯定只能夠一步一步地好。但是這樣一個進步呢,在人類社會中呢,它體現為一種自然的傾向性,康德把它稱為大自然的「天意」,Vorsehung,字面上就是預見、預設的意思。就是大自然好像冥冥之中預先有那麼一種意圖,要引導我們這個社會中的人,通過每個人追求自己自私的目的,而成全一個更高的目的。這種天意思想,裡面已經有黑格爾的「理性的狡計」的思想萌芽了,黑格爾後來就把它發展為理性的狡計,就是說,歷史理性在背後支持著這個歷史發展,我們在歷史中的人並不知道。我們只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追求自己的野心,追求自己的貪慾,但是我們無形中成全了整個歷史的發展。
而惡劣的情慾成為世界歷史發展的動力,這最早是康德提出來的。康德提出來這個非常有價值。他舉例說,一個樹林子裡面,許多的樹苗擠在一起,拼命地往上生長,去爭取陽光,互相競爭。於是呢,整體上看起來就長成了一片秀麗的樹林,成材了。但是如果在一片空曠的原野上面,只有一棵樹,旁邊沒有競爭的,那它就長得歪歪扭扭了,那就不成材了。所以只有競爭,才能夠使人類走上它自己的健康發展的道路。這裡頭已經有非常辯證的眼光了。那麼這種辯證的眼光,在康德這裡,他還沒有像黑格爾那樣發展成為一種「歷史理性」,好像有一種歷史「規律」。歷史理性和後來馬克思講的歷史規律,都是把歷史看作是一種客觀規律,超越於每個人的個人意識之上,並且利用每一個人的那種積極性,利用每一個人的個人目的,而成全一個總的目的。這是一種客觀的規律。但是在康德看來,這不是客觀規律,它是一種主觀的規律。因為整個目的論都是人的反思判斷力嘛。都是人為了把握對象而想出來的好像有那麼個目的。所以這個天意呢,也僅僅是好像有天意,不是真正有天意。康德反對說這個天意真的是上帝在那裡支配,他認為這是我們人的一種反思性的判斷力,是我們人把它看作是具有天意的。為什麼我們人這樣看呢?是因為我們人是有道德的,我們才把整個社會歷史看作是進步的,看作是不斷發展的。儘管每個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機械的,都是按照機械的弱肉強食的原則在那裡生活。但是,作為一個道德的人,我們不能不把整個歷史看作是有目的的、進步的。
當然,事實上歷史是否進步,康德說這個哪個也不能斷言,我們人類完全可以一夜之間退回到野蠻時代,我們好不容易進化到了今天,很可能毀於一旦,這個地方沒有什麼規律性。康德認為歷史發展本身沒有什麼規律。所以他把人類歷史和自然界看作是一回事情,本身只服從機械規律,凡是講「歷史」,都是屬於反思的判斷力。我們今天認為,人類歷史好像有它的自身的規律,好像跟自然界不太一樣,自然界好像沒有一個目的,是機械的,人類歷史呢,有進步。但是在康德那個時代,他認為這沒有什麼區別,要談自然規律,都是機械的,而要講歷史,都是自然史,都是自然的天意。但是這種天意是我們想出來的,我們之所以想出來,是因為我們是道德的人。所以自然目的論,實際上是引導我們想到我們自身的道德。我們用道德的眼光來看人類歷史,我們就可以發現,人類歷史好像是在走向進步。而且,我們可以從這種進步裡面,預測它的未來可能會越來越進步,走向人類大同。但是那只是因為我們人本身是有道德素質的。我們反思的時候,我們反思對象,反思自然界,反思人類社會的時候,我們就反思到我們自己的道德素質了。因此,所謂自然界的歷史發展或者進步這些觀點,都是對我們自己的道德素質的一種提醒,或者說一種啟示,一種啟發。所以康德講,整個歷史實際上是道德史,也就是說,是我們的道德意識的覺醒的歷史。當然你說自然界是不是有道德意識,當然不是,所以康德認為自然界的歷史並不是自然界本身的規律,而是我們對自然界的一種眼光。因此自然史也好,社會史也好,歸根到底都是道德史,都是我們的道德眼光看出來的。所以自然目的論最終來說,只是暗示了道德目的,整個社會的道德目的,由於有道德目的,所以自然目的論就成立了。如果沒有道德目的,自然目的論最後也要坍塌,也要被還原為機械論。它可以一步步退回去,一步步還原回去,到了最後還是機械論。但是有了道德目的,自然界就不可能還原了,它就有了堅實的整個目的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