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2024-10-04 14:57:33
作者: 蔡斌(宇劍)
新任專題部主任童玲和李小強出事了,諸總要求陳倫代表報社,嚴肅處理這件有可能引起嚴重後果的事件。
其時,陳倫正尋思是否請假,到沒人知道的海灣療養院,在潮漲潮落的壯觀中平和心景,在天水一色的海邊反思幾十年人生,創作一些精美的詩和散文後再回來。可接到諸總在病床上打來的電話後,沒有一絲猶豫,立刻展開了調查。
雖名為專題部主任,童玲和她手下一幫人,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用於為報社創收,很少採寫過新聞類稿件。
恰好那天她和李小強約了到岳安,為民政局長采寫有關綜合治理方面的隱性宣傳稿。在為報社掙到一筆宣傳費的同時,得到一些提成。
可就在路上,她們聽說至樂縣一個偏僻的小鎮,有一位抗美援朝中立過戰功的老同志在部隊立過功的兒子,因公致殘回到農村後,卻因為不能及時領到政府發放的補貼,在貧困中瘋了後鄉政府要錢,被公安人員用槍打死了。
素有男人性格的童玲,當即決定改變行程去了解這一事件真相,她想得很簡單:弄清事情真相,為屈死的復員傷殘軍人討個說法。懲治亂開槍的警察,揭露剋扣傷殘軍人補貼的政府工作人員。
三名記者到達那偏僻的鄉鎮,正是下午二點多鐘。在低矮破舊老街上鶴立雞群的政府辦公大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或空無一人,或一群人打撲克。不時,有穿著破爛的群眾,小心的賠著笑臉,向那些娛樂的工作人員打聽什麼,得到的都是極不耐煩惱的回答。
寬大的會議室靠牆長條椅上,睡著幾個臉色通紅滿嘴酒氣的中年人,高分貝的鼾聲格外刺耳。用數位相機照下了鎮政府工作人員醜態百出的工作狀態,童玲一行在當地老鄉的引導下,找到了被擊斃的傷殘軍人家。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呀!在一片低洼地的竹林後面,有一座連富裕人家豬圈都不如的房子。房頂,在歲月的侵蝕中失卻本來顏色的瓦大部分碎了、滑落了,很多地方裸露出黑色的木條。低矮的土牆遍布張牙舞爪的裂縫,那些寬而深長的裂縫,有如魔鬼猙獰的血盆大口,更如巨大的毒蜘蛛,給人觸目驚心的恐懼。
霉味濃厚、潮濕黑暗的屋內,破木板搭的床上胡亂堆放的破棉絮,用墨水瓶做的簡易煤油燈,幾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物,幾塊石頭堆砌的土灶,幾個破碗和五根竹筷,屋樑上掛著的幾串老玉米,堂屋裡十來斤蔫巴巴的紅苕。這沒有電燈,確切的說連電線也沒有牽的屋子,令童玲有走進了中世紀畫面的感覺。
周邊的老百姓聽說她們是記者,七嘴八舌講述了屈死鬼鍾援朝的悲慘遭遇:死者父親在朝鮮戰場當過副連長、立過功,因為頭部受傷神志不清而轉業,一直享受國家照顧,平淡的生活到平靜的死在床上。
父親死後半年,母親被人拐走了。鍾援朝靠著國家救濟和鄉親們幫助,一天天長大成人。十八歲那年他被父親當年的老部隊接走,在部隊入了黨,被列為提干對象重點培養。遺憾的是就在即將轉干時,執行任務時腦部受了重傷。經過半年治療,終於脫離了危險,但卻不能繼續留在部隊。
復員回到原籍後,他也努力進行過一段時間生產勞動,也曾想娶個老婆過平穩日子,可時間不長舊傷復發,經常的頭痛使他難以正常勞動、生活。萬般無奈,只能在家裡調養,靠了國家每月的救濟慘澹度日。
可救濟金經常不能及時發放,有時甚至一拖數月,幾乎喪失勞動能力,完全依賴於補貼和救濟生活的他,相當一段時間只能向鄉親們借糧生活。
實在撐不下去時,他向老部隊求過援,部隊領導得知具體情況後曾特批了一筆錢,也曾專門派人到地方協調,要求給他以適當照顧。
因部隊插手而處境好了一段時間,卻也得罪了當地的一些實權人物。罵他不是好東西,居然敢告刁狀給政府難堪,公然說恰當的時機會和他秋後算帳!
不到三個月,再次回復到了以前,每個月的救濟仍然不能按時領取。鍾援朝急了,經常到鎮政府吵鬧,到縣上叫屈,並數次攔了領導的小車叫苦,搞得鎮領導很是惱怒。
生活不能得到起碼保障的鐘援朝,萬般無奈下大部分時間賴在政府大樓,人家吃飯他也跟著到食堂,人家上班他就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有時還會和一些工作人員發生爭吵甚至抓扯……慢慢的,有傳言說鍾援朝神經有問題了,有領導說將很快把他關進經神病院。
後來,鍾援朝突然因盜竊罪被公安局抓走了,三個月後被人民法院以偷盜集體財產,盜賣耕牛等罪名,判了五年徒刑。
當地人都不相信鍾援朝會去偷盜,而且,附近根本沒有聽說有什麼集體失過盜,更沒聽說有人丟了耕牛。
人們懷疑,鎮上有關人員串通公安搞了假案陷害援朝,可懷疑歸懷疑,卻沒有人敢就此向一級反映,更沒有人為他喊冤。沒有人願意為不沾親帶故的他,得罪領導。
幾年後,鍾援朝刑滿回家了。人們發現,勞改幾年他比過去長得壯實了,黑紅的臉上也有了笑意,見到熟悉的鄉親會主動招呼。有時還會約了兒時的朋友,到鎮上小館子喝點酒。
再後來,勞改隊攢下的那點錢用光了,判刑后土地劃給了他人,無所事事的鐘援朝只好再次經常光顧鎮政府討要拖欠的救濟金。
死的那一天,他其實已經兩個多月沒領到應得的錢。能借的都借了,實在不好意思再借,只好到鎮上求情。
那天逢集,鎮政府里的人很多,他走了好多間辦公室,可所有人都不理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名副鎮長,可那一臉斯文的副鎮長沒容他把話說完,就喝令他馬上滾蛋。
討要應得的錢,卻被人叫滾蛋,鍾援朝生氣了,提高聲音說:「國家發給我的錢,你們憑什麼剋扣?今天不給錢我就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大樓里。」
「想死?那好辦!」副鎮長一聲令下,立時來了幾名如狼似虎的工作人員,連推帶搡、拳腳齊下,把鍾援朝朝大門外推去。
挨了一頓拳腳被推出了鎮府大院,鍾援朝氣恨交加,跑到垃圾堆放處撿起一把洋鏟,聲嘶力竭的對那些打他的人吼道:「你們再打老子,今天和你們拼了!
幾個行兇的人轉身回到大院抄起扁擔和木棒,奔了出來把鍾援朝逼到一個死角,劈頭蓋腦朝他頭上、身上打去。
眾目睽睽之下,在趕集的數百名群眾圍觀中,腹中飢餓,根本沒有招架之力的鐘援朝,很快被打癱在地上,嘴裡流著血水,渾身不停抽搐,臉色變得死灰一般。
幾個人打夠了,叫罵著轉身欲往鎮府大院走時,癱倒在地上的鐘援朝卻突然挺立起來,搖晃著身軀,顫顫悠悠想要舉起手中那破洋鏟。
「狗日的勞改犯,還想行兇?給我打死他龜兒!」隨著副鎮長的尖叫,剛趕到現場的派出所長對著鍾援朝頭部連開三槍。
鍾援朝死了。有鄉親說,即使不打那三槍,他也可能活不了,鎮政府那些狼虎般的工作人員,下手實在太狠了,根本就像是在打一條瘋狗。
童玲把聽到的情況整理出來,當天下午趕到縣城,向政法委及縣委、政府要求核實事件真偽。
縣委宣傳部一名科長,根本不聽童玲講述事情來龍去脈,一本正經查驗了她的記者證、工作證和身份證以後。閉口不提配合調查的事,有如審犯罪嫌疑人板著臉,質問她們為什麼要到樂至縣,為什麼要插手地方上的事?
童玲當即火了,把記者證使勁拍在桌子上叫道:「請看清楚,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新聞出版署核發的記者證,我有權在國內任何地方調查、採訪。」
科長斜眼看著童玲:「記者?我見多了,都是一些騙吃騙喝的人!我們這裡不歡迎記者,也沒有什麼值得採訪的。」
科長的話惹惱了童玲也惹火了李小強,幾個人當即劇烈爭吵起來,惹來很多人圍觀。有人馬上把情況報告給了縣委、縣府主要領導。
童玲等人的行為,在縣四大家引來短暫騷亂。一陣緊急商議後,政法委書記和公安局長和她進行了交流,誠懇的表示將儘快成立調查組,弄清事情真相,給死者和關注此事的廣大群眾圓滿的交待。
經過四大家領導緊急商議,很快動作起來。童玲一行被安排在縣城最好的酒店最好的房間,縣委書記、縣長親自出面宴請她們,勸酒時多次要求先不要急著發稿,不要把這事捅出去,容縣裡調查後再商量。
公安局長更是誠惶誠恐的紅著眼,哽咽著再三求田主任高抬貴手,不要讓他因這小事而丟了好不容易奮鬥到的職務。
宣傳部長几番三次檢討沒有管好部下,請童主任不要計較那位科長的無禮,他會在適當時嚴厲批評教育。
十多個當地聲名顯赫的人物,圍著童玲和幾個記者敬酒,竭盡語言表達之能,把童玲從頭到腳,由內到外一通猛夸。
醉了,童玲和李小強都醉了,在山珍海味和五糧液中醉了,於縣領導們的誇耀、抬舉中中醉了。醉得一塌糊塗,以至根本不記得說了些什麼…….
除了不記得在酒桌上說了什麼,許諾了什麼,更重要的是在第二天中午的宴席上,酒喝得差不多時,縣領導再次提出把這事暫緩報導時。童玲竟犯了新聞工作者的大忌,半真半假的說:「既然領導再三提出這事需重新調查,那看在你們的面子上向報社領導匯報,暫不發稿……但是,你們得支持我們報社的發展…….」
坐在童玲手下的採編人員小左馬上接過話:「能不能在你們縣找幾家典型單位,在我們報上正面宣傳?費用我們可以優惠。」
縣委書記馬上表態:「沒問題,我叫宣傳部具體落實童主任的指示,儘快組織幾家經濟效益好的單位,在你們報紙上刊登文章或GG。」
宣傳部長笑著插話:「為本縣做出的成績正面報導,是好事呀!感謝童主任想得周到。我會儘快組織好稿件送來。」
事情到此似乎皆大歡喜,縣領導放下了心裡懸著的一塊巨石,童玲自認為給報社拉到了一大筆業務,李小強等人將得到為數不小的提成。真正皆大歡喜的好事!漂亮。
離開時,縣裡有關領導隆重的把童玲等人送到過處,緊握著她的手說:「請童主任放心,我們一定會儘快完成你交辦的任務。」
童玲興高采烈回到報社,向陳倫匯報了此行的輝煌成果,頗有幾分得意的說:「陳總,這次我可是為你掙到了一大筆錢喲,今年評先進會有我吧?」
陳倫聽了童玲的講述,感到有點不對勁,冷冷問道:「你們的意思,如果得到樂至縣十多萬宣傳費,鍾援朝是否屈死的事就不再深入調查?」
「是呀!我認為只要得到一二十萬宣傳費,就不再追究這事!而且這事深究也沒多大意義。」
「既沒有意義,你們就不該去捅馬蜂窩!現在一本正經調查了,卻因為縣裡要在報上正面宣傳而放棄,恐怕不妥!」
「有啥不妥?我認為沒有絲毫不妥。」仍沒浸於大手筆成果喜悅中,童玲對陳倫的話很是不以為然。
到底有啥不妥?陳倫也說不清楚,只是感覺一級黨委和政府,不會輕易向報社的中層幹部低頭。那些長期驕橫的縣上頭面人物,更不會……不會什麼?他不好說出口。
果然,就在童玲沉浸於喜悅中,期盼大筆宣傳費到帳時,樂至縣四大家班子集體來到蓉城,向報社主管部門,省委宣傳部和有關領導提出申訴。
童玲等人的大手筆動作,成了替勞改釋放人員叫屈,借正當槍擊犯罪人員事件要挾,以省政法委名義敲詐勒索。
省委宣傳部、主管部門領導極為重視,責令報社立即調查,三天內拿出處理意見。剛好諸總這幾天躺在醫院輸液,調查事情真相的任務,自然落到陳倫頭上。
陳倫接到諸總的通知,馬上電話召來童玲和李小強等人,詳細詢問了他們到樂至縣的言行,弄清了每一個人都沒有接受紅包的事實,把採訪筆錄全部複製以後封存了。以報社名義宣而四個人同時停職,立即收回記者證。
宣布了童玲等人停職,陳倫叫辦公室把停職決定立即列印,呈送宣傳部和主管部門。第二天親自找到了分管報社的老書記,把整個事情作了匯報,肯定了童玲等人的工作積極性,也同時指出了她工作方式的不足,請求老書記關鍵時拉她一把!
老書記聽了陳倫的匯報,沉思著打了電話到省軍區,再一個電話打給省委宣傳部。一番商議之後,決定幾家單位相關人員在金河賓館當面交換意見。
在金河賓館談了幾次,三家單位一致認為:鍾援朝雖被判過刑,但傷殘軍人的身份卻不容抹殺,有權享受國家下撥的救濟和補貼,當地政府拖欠救濟金的行為必須調查核實處理;公安幹警當街槍殺鍾援朝的行為,是否屬於處置不當或涉嫌犯罪,由省軍區、宣傳部、政法委共同調查。
童玲等人以高度的新聞工作責任心,積極調查採訪槍擊事件的行為值得讚揚。但在採訪過程中,要求地方政府在報上正面宣傳的說法嚴重錯誤,必須從嚴給予相應處分。
最後,幾位領導取得了一致,同意陳倫的意見,給予童玲警告處分一次並扣發當月獎金。暫扣記者證三個月以觀後效。
嚇得六神無主的童玲,原以為會被報社開除丟了飯碗,關在家裡哭腫了雙眼,打了數不清的電話,向決策機關的熟人求助。
除了向所有熟人朋友求助,她連續幾天晚上給陳倫打電話,求他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在諸總那裡說點好話。
可陳倫辦公室和家裡電話一直沒人接,手機也連續三天處於關機狀態,童玲以為他怕受牽連故意迴避,在心裡把陳倫罵得狗血淋頭,紅著雙眼對李小強說:「姓陳的太過分了,平時大家對他工作大力支持,隨時都在想為他多掙錢。可現在兄弟姐妹有難,他卻烏龜一樣躲了起來,連電話都不敢接了,真不是個東西。」
李小強心裡也著急,但不贊成童玲的說法,胸有成竹的對她說:「我相信陳總不可能是你說的那種小人。聽說諸總住院了,這次事情由陳總全權負責,他肯定不會有負於大家。」
幾天後,童玲、李小強接到書面處理的同時,得知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全靠了陳倫的努力,也知道他為了搏得省軍區有關領導的支持,醉得連黃膽都吐了出來。不由在心裡充滿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童玲等人的事理完畢正好周六,陳倫不吃不喝在家美美睡了一天。第二天上午九點李小強打了電話來,約他到一家茶道館品茶。想到李小強已苦苦約了好幾次,陳倫終於同意到那家所謂蓉城最有名的茶道館,在觀賞一流海派茶藝表演的同時,品嘗別有風味的功夫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