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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01

2024-10-04 14:55:38 作者: 蔡斌(宇劍)

  直屬農業隊屬於農業中隊,就在場部大門對面的一條小公路里,位於入監隊隔壁的幾大排舊土房,直屬場部管教股領導。

  陳倫被分到三組,大胖子組長姓馬名恆強,居住在蓉城陝西街的搬運社工人,因為打架鬥毆致人傷殘被判刑五年。

  三組共有犯人二十多名,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裡,靠牆豎著一排用原木打造的上下鋪,按馬組長的安排,陳倫在上鋪右邊的角落鋪好了床位。

  不論是幹部或犯人,陳倫在這裡沒有一個熟人。有如二年多前從森工局到看守所,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這個隊大部分犯人很年輕,都為抓綱治國時入獄,其中約百分之八十從蓉城送來。這些人江湖習氣很重,好鬥、講義氣。三句話不對即可大打出手,片刻之後,又會聚在一起吃肉喝酒。

  沉浸於對楊雲芳的思戀,深感被愚弄了的陳倫,自從讓人按倒於水泥地上,聽到她房門沉重關上那一瞬,心已死了。

  他感到活在世上真的沒有了意義,不明白為什么女人到關鍵時,都會出賣男人,都會僅顧及、保全自己!

  犯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個群體裡,有暴力型,也有狂躁型,更不乏能工巧匠和高智商者。這些人因為各種原因的犯罪,被人民政府處以或長或短,甚至漫無邊際的刑罰,押送到勞改農場服刑。在這裡從事農業改造,付出比公民超倍的無償勞動,以抵償所犯罪行給社會造成的危害。

  不管這些人是否認罪,是否有被冤枉的不服和委屈,因為他們被人民法院判了刑,就必須認罪服法。在高牆深院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看守下,既改造思想,也改造肢體。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犯人也是人。但,從字面上分析,是被反綁著跪在地上的人。現實中,他們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是被清理出了「人民」這個行列的下等人。

  除了每日沉重的體力勞動磨礪筋骨,讓這些犯下了滔天罪行的人,在勉強能夠支撐的體力付出中,對自己種下的苦果刻骨銘心;令他們時時直面威嚴的槍兵,接受管教人員的訓械,於每天早晚的點名、學習,給他們洗腦。讓他們意識到是罪人,人民政府集中關押他們,給他們衣服被子和飯吃,讓他們接受改造、脫胎換骨重新為人,是對他們的仁慈和挽救!

  到了這裡,只能認真改造,徹底屏棄以往的惡習。從思想上認罪服法,力爭重新成為守法的合格公民,並用全部體力,一絲不苟完成政府交給的生產任務。在勞動中得到鍛鍊,樹立勞動光榮的理念,杜絕好逸惡勞習氣。

  如果認真接受改造,積極向人民政府靠攏,揭發檢舉違犯監規的反改造份子,勇敢地和反改造行為作鬥爭,前途將無限光明。每年的勞改積極份子,先進個人等光榮稱號,就是為真心接受改造的犯人而設立。

  改造得好的犯人,可以記功、記大功,有特殊貢獻者,可以得到改造積極份子稱號,連續兩次獲得勞改積極份子稱號,監獄管教股會向人民法院報送材料,為這個犯人申請減刑,減刑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半年,最長不會超過二年。

  能得到減刑,是每個犯人最大的願望,可要想得到減刑的獎勵,沒有十分特殊的貢獻、超過一般人數倍的付出,只能是夢幻之想。

  這家農場剛組建時,接受改造的犯人大多為民改叛亂份子、國民黨殊渣餘孽,當地的土匪強盜和殺人犯、偷馬盜牛的雞鳴狗盜之徒。那些人粗魯,沒有文化,對現代事物持牴觸情緒,對於管教人員骨子裡敵對。表面恭敬、願賭服輸,願意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具體行動卻表現為消積怠工、陽奉陰為,一有機會就想逃跑。

  剛到農場直屬農業隊工作時,王指導員和他的同事們,於相當長一段時間,和對抗改造的頑固份子鬥爭,用強硬的專政手段配以政策攻心。終於如同馴獸一般,馴服了那些脾性火爆的犯人,使得農場工作逐漸走上正規。

  進入七十年代以後,犯人的年齡和知識結構都發生了變化。他們中大部分人智商較高,接受過中學以上的正規教育。經歷了各種運動,領悟了政治鬥爭的殊酷,也見識了武鬥場面的血腥。

  他們中一些人的父輩於文革中受到了衝擊,失卻了原本的輝煌,由受人尊重的領導,轉型為接受改造的「牛鬼蛇神」。政治待遇的巨大落差,來自社會和學校、單位的不公正,內心世界的不平衡,使得他們原來健康的心態扭曲。在復仇的心理支配下,一時衝動走上了犯罪道路,或因為不為人知的原因犯下罪行。

  到農場後,這類人自恃清高,看不起管教幹部,更看不起一般刑事犯。但一般情況下能遵守監規,也能完成規定的生產任務。

  一些文革中的風雲人物,因反革命罪或打砸搶罪名入監後。雖心存牴觸,但能接受管教,也能完成生產任務。卻根本不認為有罪,堅信早遲會被無罪釋放。他們極為關注形勢,每天會瞪大雙眼在報紙的字裡行間尋覓,豎起耳朵認真聽廣播,從一些重要的新聞里捕捉渴求的信息,時時盼著重返崗位。

  還有一些人,屬城市貧民後代,他們從生下來那一天起,就充分感受到了貧窮和飢餓。父母甚至更上一輩都沒有工作,靠了打臨工維持艱難的生活。可臨工沒有任何保障,今天有活干明天不一定有事做,於是他們總處於沒有安全感的惶惑中,他們甚至自感不如有一塊自留地的農民。

  農民不但可以在集體的土地上掙工分,還可為自己種菜,也可以餵雞養鴨。可生活在城市裡沒有固定工作的貧窮者,除了付出勞動,想要種一根蒜苗,也只能在破碗破盆里。

  沒有起碼的生活保障,迫使一部分人成天流竄於公交車,火車站和集市、商場,為了生存。為了不至因飢餓而丟失生命,他們冒著被擒後暴打和關進看守所的危險,一次次把手伸向了他人褲兜、上衣口袋,伸向他人的行李包……

  這些因為扒竊而入獄的人,普遍年輕、腦子靈活,但好吃懶做,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幾乎每天都會弄出點事來,使所有管教幹部頭痛。

  也有家庭條件尚好,或單位效益不錯,卻不思進取,成天無所事事混工資,以打架鬥毆為樂,動不動就提刀弄槍威脅他人,打三擒五稱霸一方的暴力犯罪者。這種人到了農場仍惡習難改,稍不如意就會紅了眉毛綠了眼睛。公然對抗勞動改造、和幹部頂撞,打架鬥毆關小監,於這類人是常事。

  亂搞兩性關係,偷睡了人家老婆;借教師身份以輔導學生為名,利用青年女生的天真和肓目崇拜,把女學生肚子搞大而被判刑;夥同幾個天棒,於夜黑時分,在偏僻所在攔了過往單身女人武力手段強行奸,犯下可恥的輪姦罪。或晚上獨自蒙面翻牆越窗入了女宿舍,用兇器威脅做了風流事的人,讓人很是看不起。但這類人都能模範遵守監規,有較好的語言表達能力,會協助管理人員維護正常改造秩序,為管教人員重點依靠的對像。

  投毒殺夫,謀害親妻,甚至用自製的炸藥令親爹暴斃,和舅母偷情打爆了親舅眼睛,和小姨通姦害了姨夫。連幾歲小姑娘也殘害的變態人,男人間性慾來了時相互插肛門的雞姦犯。以及陳倫之類從法律上不能稱為犯罪的冤大頭,以及為數不少頂多違犯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人,在華國鋒抓綱治國的鐵腕專政時期入獄,從四面八方被押送到了這裡。

  這個隊的一號領導人王指導員,從渠縣一個農村家庭參軍出來,在部隊幹了十多年,剛當上指導員不久就轉業到了農場,仍然當指導員。只不過以前管理的是戰士,現在管理的是犯人。

  知道陳倫來自楠山,王指導員對他多有關照,不到一個月便任命他為「記錄」。和馬胖子共同管理十多個犯人。

  所謂「記錄」,是勞改農場各中隊犯人小組固有的職務。「記錄」不僅每天晚上學習時,擔任會議主持和記錄發言,平時還肩負著和組長共同管理全組的職責。

  每天早上飯前,全體犯人按組為單位在壩子裡集合,報數。由值日組長向值班管教人員報告應到、實到人數,各組傷病員情況。

  點名完畢,值班管教人員說聲解散,所有人員一鬨而散,紛紛返回宿舍拿起臉盆和碗,到伙食團端來熱水和早餐。

  飯後,所有人員再次集合。由帶班分隊長各自帶走分管的一個或數組犯人,在兩名武裝人員押送下,前往勞動場所。

  中午飯一般情況由隊部伙食團送來,勞動工地上有專門負責燒茶的人,隨時供應大茶和鹽。農忙時節上午十點左右、下午四點前後,工地上會煮熟一大鍋洋芋,讓帶隊幹部、士兵和犯人放開肚子吃。

  大部分時間主食為碩大的粗面饅頭,以及半碗蘿蔔、泮芋、洋蘿蔔、蓮花白之類的高原蔬菜,每周會有二至三次牛羊肉或雜碎燒蘿蔔、洋芋,每周有一次豬肉。

  晚上不關監舍門,談得來的犯人,可以三五個聚到一起,海闊天空一直吹到深夜,也有一些深受管教人員信任,或有一技之長,在外單獨勞動,被稱為「單放人員」的犯人,時常會偷偷從外買了酒回來。

  一些家境好的人,會用小爐子炒了香噴噴的肉,或打開家裡寄來的罐頭食品,幾個人盤腿坐在床上,慢悠悠喝到很晚。

  喝酒,在這裡成了公開的秘密,管教人員都知道犯人會偷著吃酒,也清楚每天高強度的勞動,確需要喝點酒解乏。雖一再強調除了國家法定節日,平時都不能喝酒,但監舍里幾乎天天有人喝酒。一些膽子大,和管教人員關係好的人,甚至公然把酒瓶放在顯眼處,管教幹部也會視而不見。

  只要酒後不肇事,不打架鬥毆,幹部、犯人心知肚明,基本上沒有人會幹涉。

  這個中隊絕大多數為抓綱治國的犧牲品。來自蓉城的相當大一部分人家境很好,每月寄來的錢或食品,使他們在這裡過著奢侈的生活。

  他們是這個特殊場所的貴族。抽菸,喝酒,每天晚上聊到深夜也不願入睡,白天無精打采有如大菸癮犯了一般,只要有一絲可能就泡病號。到了工地上也不願勞動,躺在草地上睡大覺,或幾個人圍在一起瞎聊,用勞改隊提供的食物,一盒廉價的香菸或半瓶白酒,換取家境貧寒犯人的體力,讓一個或二個人幫著完成任務。

  這裡的江湖氣息很濃,太凡來自城市或工作單位的人,都有幾個關係很好的人伙在一起,把每月的二元五零花錢集中統一保管並安排生活。俗稱為「絞家」。每一夥「絞家」里都有一個老大。一日三餐,「絞家」們都把食物端到一起吃,

  家庭條件好的「絞家」們,幾乎天天有肉有酒,幾乎不吃伙食團的飯菜,條件不好的,偶爾也會買點肉,打點散裝酒,幾個人在一起吃得面紅耳赤。

  來自內地農村的犯人,性情都較為孤僻,不喜群居也不願和人打伙。他們能吃苦,對地里的農活得手應手,每日很快完成了生產任務後,會幫其他人幹活,以換取食物或其他物資。他們不但不向家裡要錢,反而會把節省下來的零花錢存起來,每年寄一次或二次回家。

  當地人大多不會農活,但他們有蠻力、喜群聚,有內地人不具有的團結協作精神。這些人不論因什麼犯罪,都能很快打成一團、聚攏到一起。生活、勞動,都會相互照顧。

  當地人的「絞家」們,不喜豬肉,也不喜歡大米飯。糌粑和酥油茶、風乾的生牛肉、奶渣子、奶餅等,為他們必不可少的食物。伙食團的饅頭吃不完,他們會在太陽下曬乾碾成粉,在鐵鍋里炒一陣,用袋子裝了存起來,或托人捎回家,或家裡人來探監時帶回去。

  受流竄海外的叛亂份子達賴影響,當地人對內地人有本能的牴觸。骨子裡認為內地人是侵略者,到這裡搶占地盤和資源來了。偶爾他們喝多了高度數白酒時,會瞪著血紅的眼睛,極端仇視地指著內地人,用聽不懂的當地話暗自罵道:「媽里董!有一天把他們全部殺了!統統的點天燈!」

  當地人犯在管教幹部面前很老實,總會彎著腰眼望地面,不管管教人員說什麼,他們都會一口一個「哦呀!」。可對同屬犯人的內地人,他們卻總會挺著胸,滿臉不屑或仇視。

  當地人和內地人會經常發生摩擦,一般情況下會相互指著叫罵,剛開始都用漢話,後來他們會嘰哩哇啦罵一些對手聽不懂的語言。這種情況下,如沒有管教人員或有威信的人出面制止,就可能會升級為肢體衝突。

  當地人犯大多身強力壯,和身高、體力都差了一大截的內地人相比,在體力上有絕對優勢。但他們打架的方式令人噴鼻,往往雙方站好,你擊我一拳,我回你一拳,不像打架,而像是比賽誰更經打!到最後,被打得受不住的人自動敗下陣。

  或者,相互抓著腰帶,死死摟著對方,笨牛一般耗體力,誰被壓在地上掙扎不動了,誰就認輸。

  內地人知道體力上不如人,會靈巧運用搏擊術。每每和當地人鬥毆時,靈活騰挪避免被抓著抱著。會拳腳並用,出其不意擊打對方臉部、襠部,往往會輕鬆取勝。打得對手滿面開花,急得對手扭動粗壯的身軀,嘴裡發出「哇哇」怪叫,卻根本不給其接觸到身體的機會。

  很多時候,個人之間鬥毆,會引來群體性械鬥;兩個人為生活小事發生的吵嘴升級為鬥毆,從而引發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混戰。到最後,甚至有可能上升成為民族糾紛。

  每當群體性械鬥發生,敗下陣來的都是當地人。他們受傷的部位也很明顯,或折臂斷腿,或臉上開花頭上開洞,或被人用勞動工具打折了腰。

  內地人犯受傷幾乎是在頭上,因為當地人犯打不過了,會逃得遠遠的用石頭還擊。他們擲石頭的準確性和力度,讓內地人犯狼狽不堪、抱頭鼠竄!

  這個中隊有好幾個絞得很深的團伙,這幾個團伙的老大都是橫人。監舍大院門關了後,就是他們的天下。如果某天不開心了,在一千多平米的範圍內看誰不順眼,可肆無忌憚對其打罵。有人做了好吃的,偷買回來了好酒,他們會強要一部分好吃的,從瓶子裡倒出一些酒揚長而去;有人家裡寄來了好食品或衣物,如果讓他們知道了,會強行要走一部分食物或用很少的錢,強行買走嶄新的衣物。看到他們來了,正吃喝著的人,會站起身來,很客氣地招呼坐下一齊進餐,向他們敬酒。

  其中一個外號三蠻子的蓉城青年,長得一表人才,平時穿得也很乾淨,對人說話也還客氣。圓臉上時常掛著笑容,不明究里的人,會認為他性格很好。

  可就是這個臉上時常掛著笑容的人,卻是全隊最橫蠻的角色。每隔幾天總會幹出點欺負人,強要衣物和吃霸王餐的事。

  初到直屬農業隊的陳倫,沒有絞家,也沒有罩著他、為他說話的管教。加上犯的是讓人鄙夷的流氓罪,為很多犯人看不起。

  在直屬農業隊,低眉順眼的陳倫每天一大早起床,和那些刑事犯罪份子排著隊,在武裝人員荷槍實彈押送下。扛著碩大、沉重的農具、推著膠輪車,到離監房三里多外的工地上,從事超負荷的重體力勞動。

  在這裡他和所有人一樣,僅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三百多名名字被編號取代的犯人。

  從被住院部到農業隊一個多月,他瘦了二十多斤。本就精瘦的身體顯得更瘦,瘦得走路直趔趄,好像隨時有可能突然倒在地上;瘦得在他那如同死人一樣慘白的臉上、身上,除了皮和骨頭外看不到一點點肉。

  不僅瘦而且從早到晚絕不說一句話,就連犯人們都敬畏的管教幹部問話,他也最多問一句答一句,該說一個字絕不會說兩個字。

  雖然瘦得令人擔心隨時有可能倒地不起,每天三餐只能啃發黑的饅頭,不少人因營養不良而脫水,每天的體力活嚴重超負荷,但他卻每日玩命一樣幹活。每天過磅時,砸的石頭比任何壯勞力都多。

  工地上的拼命勞動,使得他在管教幹部心中留下了極好印象,但同時也招來了一些抗拒改造分子的極大不滿。有人開始暗中收拾他,想方設法和他過意不去。

  在接近三個月時間裡,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虎背熊腰的壯實漢子,變著法找陳倫麻煩,並不止一次於眾目睽睽下,把他的飯碗扔得老遠,將他的饅頭搶過去掰成幾塊,當著他的面分而食之。

  晚上熄燈睡覺後,有人將他的被子掀開丟在地上,上廁所時,有人沖他扔石頭和用過的手紙,大冷天有人將水潑在他的床單上。

  一次中午飯時,陳倫正蹲在一大石頭上啃黑饅頭,冷不防有人從背後狠狠一棍將他打昏在地上。當他被人送進醫院,經醫生搶救醒轉來後,抑制不住的淚水直往下流。

  半夜時分,病房裡的人都進入了夢鄉,他悄悄從床上爬起來來到走廊盡頭,朝著家鄉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回到病房將醫生發給他的藥,其他病人床頭上的藥全部收集起來,分三次吞進了肚子裡。

  原以為就此離開多災多難人世的他,還不到天亮就被人給叫醒了。吞了那樣多的藥,他卻並沒有死,沒有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報到。整個病房裡八個人的藥都讓他吃了,竟一點反映也沒有。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想死而死不成,要活卻又災難重重,僅在病房裡呆了一晚上的陳倫回到農業隊後,開始思索怎麼樣從苦難中解脫出來。

  但凡是人,哪怕老實得連雞都不敢殺、樹葉掉下來也怕砸到腳的人;生下來就逆來順受,打不還手罵不還嘴的人,也是有一定脾性的。忍耐到極限終究會有總的爆發,而且這忍耐到了極限的爆發,無疑將是驚世駭俗的大動作。

  終於有一天。當三蠻子夥同一個壯實得令人望而生畏的犯人,再次搶奪陳倫賴以生存的黑饅頭時,忍耐到極點的他爆發了。

  正當兩個傢伙滿不在乎背對著他,將從他手中搶去的饅頭一分為二。同時腹部挨了狠狠一腳,沒容兩個人來得及哼一聲,夾著呼呼風聲的兩記重拳,再次擊中了他們下巴。三蠻子和那壯實如牛的傢伙,如同被打斷了脊骨的狗,瞪著驚恐的牛眼軟綿綿倒在了地上。

  當天,陳倫因滋事傷人被關進了僅有4平米的禁閉室。在那專門用以禁閉反改造份子和重新犯罪者的禁閉室,他每天白日在冰冷的水泥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晚上所有人都進入夢鄉,他卻在小小的屋子裡練開了拳腳。

  他心裡清楚一旦禁閉結束,那被飽揍一頓的兩個傢伙,以及他們身後的一伙人,會用什麼來迎接他。他也十分明白,年輕的生命也許會消失在這座監獄裡。

  想到含辛茹苦把自己養大成人,省吃檢用勒緊褲腰帶養大的媽媽, 好幾次陳倫忍不住大放悲聲、

  十五天禁閉結束後,本以為會遭受到最殘酷、最原始報復的陳倫,用一張廢報紙寫好了遺書,悄釘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最壞打算。

  然而事情的變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從禁閉室出來後,他不但沒能拼命,沒有把乾瘦的身軀丟棄在荒蠻之地的牢房中,反而成為了眾多內地犯人公推的小老大。

  不但一向倍受欺負的內地犯人虛心向他討教武藝,就連一些來自本地工作單位的犯人也主動拜他為師。一向稱王充霸的三蠻子和那當地人蠻牛,竟點頭哈腰捧了當地最好的奶餅,酥油,跪到他面前求請原諒。

  不過,陳倫沒有心思和任何人交往。白天出工,一聲不吭按照組長的安排,保質保量完成任務,到吃飯時獨自端了菜湯和饅頭,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吃完飯用棉衣裹著身體,閉眼在草地上躺一會。

  下午很快完成生產任務,坐在槍兵規定的警戒線內,嘴裡含著一根草。平視山巒或流水,仰望藍天下飛翔的蒼鷹,老僧入定般直到收工的哨聲響起。

  晚飯前後為監舍里最熱鬧的時候。人們三五成群或在鋪上擺起攤子,或在大壩子裡擺了簡易桌子,把伙食團端回的菜,和著自己或炒或燉或涼辦的菜放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說笑著吃喝;或幾個人都不說話,陰冷著臉色默默啃饅頭喝菜湯。

  院壩里一年四季都有不少爐子,這些或新或舊、或大或小的火爐,上面放著鐵鍋、銻鍋或洗臉盆,或煮或燉或蒸著葷的素的食物。圍坐在爐子邊或蹲或坐著的人,或興高采烈,或滿臉陰霾;或划拳猜酒、高談闊論,或沉默少言無聲吞食。

  除上了年紀的老犯,家境非常貧窮的犯人。年紀稍微輕一點的,大多和絞家們一起共進晚餐。如果晚飯時獨自吃飯,這個人就算不是公認的壞蛋,至少也為眾人不齒交往的角色。

  流氓、輪姦、強姦犯、雞姦犯、通姦犯,都為來自蓉城的年輕犯人們不屑於交道。這類犯人相互間也不願交往,除了個別有特殊技能者或反改造份子,或靠獨特的本事征服了眾人。或因為特別敢於和管教人員對抗,得到了眾犯人的尊敬,有了一幫擁戴者,有了自己的圈子,其餘的都只能形影相弔!

  沒有絞家的人,在這裡倍受欺負。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哪怕有人把飯碗給搶了,被人把衣服或被子抱走了,也不會有人為你出面。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或智慧解決,或向管教人員報告。

  有的人遭受欺負後報告了管教,或許一時討回了公道,卻會在以後的日子,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打壓。寒冷的冬日睡夢中莫明其讓人淋了一盆冷水;勞累一天回來想要休息,卻發現被窩裡藏著一堆糞便。甚至蹲在廁所里時,被天外飛來的骯東西砸在了頭上。

  判決書定罪為流氓輪姦犯的陳倫,相當長一段時間過去後,仍沒有和任何人交往的欲望。當然,也沒有人願意和他交往。

  他雖然不到一個月就當上了記錄,相對一般孤獨的犯人地位略高,也可以在組長泡病假時,安排十多號人的生產。可以每天晚上組織學習時,行使一點權力,但在眾犯人的心目中,仍然是一個不值得交道的人。

  心思全在楊雲芳身上,住院部三個月,和楊雲芳若即若離的相處,已經令他刻骨銘心,從心底感到難以忘懷。她的聲音、身影,總在眼前閃現。白天、晚上,只要稍有空閒,那難以忘卻的身影就會款款出現……陳倫有如被聊齋故事中的狐狸精纏上了,讓楊雲芳迷得茶飯不思,夜難成寐。

  陳倫不屑於和其他犯人打交道。收工後最愛去的是醫務室。醫務室說話細聲的衛生員姓甘,是一位年約四十的高個子中年人。據說原為某縣人民醫院主治醫生,正牌大學畢業生,因為和本院護士亂搞兩性關係,被判了四年。刑滿後留在了農場當了一名衛生員,每月拿著低廉的薪水,為直屬農業隊的幹部和犯人治病。

  甘醫生和其他犯人基本沒有交流,除了看病拿藥、公事性的幾句話以後,緊閉的嘴很難張開。不論兇悍的人或老實木訥的人,到了醫務室,他都一樣對待。

  生了病,確實需要休息,不管是什麼人他都會據實出據假條。病重的人,他會主動要求休息或轉到住院部治療,沒有病或病情很輕、逃避勞動的人,不管採用軟的或硬的辦法,休想從他手中拿到病假條。

  陳倫每天到醫務室,幫著打掃衛生,幫著生爐子煮消毒盒,也幫著做一些力所能極的事,很快和甘醫生成了好朋友。

  了解了陳倫的案情後,甘醫生不住搖頭,嘆息著對他說:「都怪你命不好!既然已經判了刑就只能認了。在這裡千萬不能和那些天棒混在一起,不要參與打架鬥毆,也不要和管教人員對著幹。想法讓自己少受苦,保住身體不受摧殘,如果有可能立功減刑,爭取早日回到社會上才是唯一的捷徑!」

  陳倫雖臉上總是布滿陰雲,但他的字寫得好,比起那些粗魯的刑事犯斯文,比政治犯靈動,更不同於一般流氓氓。甘醫生認定了他以後會有前程,勸他不要太過悲哀,不要為這短短的幾年刑期壓垮了。人生的路還長,只要在今後汲取教訓,不排除擁有幸福生活的可能。

  以前在森工局,向工段衛生員學會了打針發藥。在犯人住院部學會了看醫囑,學會了靜脈注射,突發中毒、觸電、溺水和高燒病人的處置。在這裡,陳倫向甘醫生學會了針灸,學會了聽胸音和查看病人瞳孔。

  楊雲芳的影子仍然不能抹去,儘管對她在關鍵時刻的出賣,心裡充滿怨恨,卻無法捨棄對她的愛;雖明知犯人和管教之間,根本不可能擁有愛,她所給與的,無非是一絲同情或二分憐。陳倫卻固執認為,她真誠愛上了自己,只不過現實情形不允許她愛,為了生存和前景,她只能選擇否認打了電話讓他送書。

  為了送書,他遭受到了殘酷的折磨。她如果真的愛他,或哪怕具有正常人的愛心,至少也會勇敢地站出來,坦陳事實真相,讓他不至被從住院部踢出來!可是她沒有!關鍵時刻,她的否認把陳倫打入了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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