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2024-10-04 14:55:15
作者: 蔡斌(宇劍)
令陳倫大為羨慕的,是各監那十多個交待清楚了罪行、等著宣判的犯人。因為這些犯人基本定性,判刑多少已經成定數,政府不必擔心他們串供,也不必擔心他們和外界接觸,在等待宣判這一過程,不能讓白吃人民的糧食,每天都得到外面參加勞動。
參加勞動,就能吃飽肚子!能吃飽肚子,才能維繫生命。不到二十歲的陳倫,目光短淺胸無大志,不懂得很多人生道理,但卻認定活著必定比死了好。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一個大活人。更何況一個曾經歷了飢餓和苦難,也有過吃香喝辣,在女性懷中盡享人生歡情,度過了一段大好日子的年輕人。
可是,要想參加勞動,必須首先交待清楚罪行。否則只能每天在嚴重的飢餓中吞咽清口水,沉浸於對大酒大肉美好的回憶中。
兒時的飢腸轆轆,現在回想起來簡直不能稱為飢餓。那時在鄉了時,外婆會想法做各種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哪怕是吃了拉不出屎的觀音土,也比干餓著好受。
飢餓真的可以摧毀人的意志。兒時看過的小說中,似有這樣的情節:二次世界大戰時,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美麗大學生,因為飢餓而失卻了尊嚴。,為了得到大兵的一隻麵包,不惜像狗一樣高高翹著屁股趴在骯髒的地上,狼吞虎咽乾麵包時,任由粗野的大兵,從後面進入自己的處女禁地,任由身體被踐踏、蹂躪。
亘古以來,不斷和大自然進行拼搏的人類,在進化自身的同時,幾乎沒有離開過飢餓。相當一部分人有過挨餓的經歷。可身在看守所為囚,失去了自由的飢餓,一般人根本不能體味、難以想像。
自有人類文字以來,有關飢餓,以各種形式和體裁,被文人騷客們描寫過。可飢餓對人意志和肌體的摧殘,僅用文字實在難以形容,也無比蒼白。
太餓了,水煮洋芋的皮也會細細嚼了吞到肚裡,裝湯的碗根本不用洗,識香辯味的舌頭,兼具了洗碗的功能。
自到到場部工作後,肚子裡積滿了油水,早就不屑於吃肥肉的陳倫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放開肚子,飽吃一頓回鍋肉或紅燒肉。
既然受過高等教育的美女,可以為了一隻乾麵包,心甘情願讓粗野的大兵進入身體。老子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反革命兒子,為什麼不可以為了一碗回鍋肉或紅燒肉犧牲自己呢?可,能犧牲什麼?女人有上蒼賦予的身體可以犧牲。戰爭年代的軍人,可以投降變節。諜報人員、政要可以出賣國家機密,政治犯可以改變信仰。你他媽連犯了什麼罪都弄不清楚的角色,除了肌體和器官,有什麼值得出賣和犧牲的?
能吃飽肚子的唯一途徑,只能按照審訊人員的意志,老實坦白實待所謂的罪行,因態度好而具備參加勞動的資格。吃飽肚子的同時接受法律制裁,得到幾年刑期,然後在勞改農場混到刑滿釋放。再背著勞改釋放犯的牌子回到社會,在公安人員、治保幹部的定期訓誡,人們冷嘲熱諷或另類的眼光中,低眉順眼一直到離開人世。
勞改釋放後,仍被稱為「犯」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各級政府和專政機關,治保組織在特定歷史時期,對刑滿人員的通稱。
一朝被判刑,終生為犯人!想到親生爸爸和兒時受過的侮辱,想到將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背負勞改釋放犯的稱謂,陳倫渾身上下起了密密的雞皮疙瘩。
可殘酷的現實,不能不接受。從企業幹部成為關押在看守所的未決犯,已是不爭的事實,如果不老老實實坦白交待罪行,就只能處於長期飢餓中,使年輕的身體被摧殘、旺盛的胃功能逐漸萎縮。
如果,你覺得生命來自不易。如果,你認為今後的人生會更加精彩。有什麼理由不為了今後而活下去?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是英雄和豪俠人士所為,我他媽一個出身卑微的反革命兒狗崽子,沒有尊嚴,也沒有所謂人格。為了活下去,認罪吧!不管什麼罪,只要不殺頭,哪怕送到北大荒或西北戈壁灘,只要能吃飽肚子,都強過現在這般生不如死。
主意打定,陳倫趁胡所長早上開門時,誠惶誠恐地提出:經過認真學習,認識到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決定向人民政府坦白交待,爭取得到寬大處理,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聽到陳倫嘶啞聲音的報告,胡所長垂著眼睛盯了他足有一分鐘,鼻子裡哼了一聲,面無表情地回答:「知道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陳倫被飢餓折磨得快要崩潰了,於早上胡所長來開門時,趴在門洞上再次對他懇求道:「胡所長,麻煩您轉告劉股長一聲嘛,我願意竹筒倒豆子,乾淨全部坦白交待所有的罪行。爭取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早日到勞改農場接受改造!」
「說球那麼多屁話?就是想到勞改隊吃飽飯嘛!」胡所長忿然提高了聲音:「認真想清楚幹過的事情,人民政府需要你老實交待犯下的罪,不要因為想吃飽肚子而交待哈!」
「我明白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我真的有罪!罪該萬死!必須到勞改隊脫胎換骨!」陳倫誠摯地說著,幾乎要掉下淚水。
「好了!我會儘快通知審訊人員。你想清楚自己的罪行就行了。」胡所長很不耐煩的說完朝另外的監舍走去,嘴裡小聲罵著什麼。
又過了十多天,陳倫終於盼到崗台上戰士呼叫他出監的聲音:「四十三號,出來!」
處於對一大桌美食幻想,正閉眼盤坐在鋪上精神會餐的陳倫,根本沒有聽到那日夜盼望的聲音。崗兵再次發出威嚴的喊聲:「四十三號,出來!」
同監的人大駭,奇怪地看著他老僧入定般呆坐著,嘴唇不經意的蠕動著,李光榮和趙大鵬同時叫道:「四十三號。你格老子肉皮子癢了?沒有聽到武裝人員在喊你?」
「武裝人員喊我?」陳倫夢中醒來一樣趕緊跳起來,慌亂地穿好鞋竄到門前,從門洞裡伸出頭努力提起精神:「報告,四十三號出來。」
再次走進審訊室,劉股長一改上次的語氣,直截了當地說:「既然你想清楚了,再三主動要求交待罪行,我們就不饒彎子了,在大學裡和老師通姦的事,那都是明擺著的,說不說都是那麼回事。現在希望你把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現行反革命罪行;以傳授拳術為名,大肆散布對華主席和黨中央不滿的罪行;企圖暗殺森工局武裝部趙部長並搶他的槍上山為匪;組織頑劣人員殘酷圍毆電站工人等罪行交待清楚。我們將根據你的交待再行核查,以確定你的態度是否老實,從而決定對你的判決。問題不在大小,關鍵在於是否老實坦白,是不是願意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交待,按照審訊人員的要求,按照審訊人員的引導。陳倫交待了工作以來所有的「罪行」,包括為了救廖星麗給梁剛的一拳,也包括為王心忠報仇的那場鬥毆。
因為陳倫的態度太好了,好得出乎意料,不管什麼性質的問題,只要稍加提示,他就會立即承認。劉股長感到非常滿意,每次審訊時,都會賞給陳倫一二支香菸,看著他把所有煙霧全吞進腹中並善意提醒道:「你在裡面肯定吃不飽,餓著肚子這樣抽菸,對身體危害相當大。儘快把事情交待清楚,就可以參加勞動吃飽肚子。」
反革命罪行交待得差不多了,劉股長出示了高建英和玉蘭的信件,提及了所有和他有過交往女性的名字。讓他再接再利,在交待完反革命罪行以後,痛痛快快交待流氓犯罪行為。
所有「罪行」都按照審訊人員的要求交待了。在看守所半年後,陳倫他在得到劉股長香菸表彰和口頭表揚的同時,由拘留轉成了逮捕。
逮捕證簽字後不久,公安局兩名腰上別著手槍的便衣,於一天上午九點過,用手銬將他鎖了雙手押到了森工局。
在森工局保衛科,抹著髮油的頭髮和皮鞋一樣亮得耀眼的屈科長手捧茶杯,惡狠狠地看著陳倫說:「在發電站製造殘酷血腥事件的英雄,現在知道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了吧?陳倫,自從到森工局以來,你犯下的罪行不輕,等著接受法律的審判吧!」
能容納上千人的大禮堂,一大半位置坐滿了人。前面一排全部是子弟校的師生,後面是局機關的工作人員和家屬。
震耳欲聾、群情激昂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陳倫被兩個民兵揪著頭髮彎著腰,胸前掛著一塊大牌子,面朝黑壓壓的人群站著。
批鬥大會開始了,屈科長代表縣公安局宣布,對現行反革命犯陳倫正式逮捕法辦。然後,由金貴上台揭發陳倫的反革命罪行;企圖謀害趙部長並對趙部長兩個女兒實施強姦的罪行;和縣城一幫地痞流氓混跡江湖打架鬥毆的罪行;以及唆使他和劉芳等人群奸的罪行。
金貴的揭發抑揚頓挫,念到動情時伴隨著哽咽聲,成串的淚水滴在胸前,引來台下一片噓聲、一片嘈雜,其間夾雜著有人憤怒的叫罵。
金貴揭發完了,楊玉忠、洪濤、「彭包包」的兒子,五場保衛股長梁剛,分別上台對陳倫的滔天罪進行了揭發和批判。
批鬥大會結束後,回到監舍里躺在鋪上,陳倫對犯下的罪行感到了害怕:以前自以為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沒人能把老子奈何得了,現在根據人們的揭發回想轉去,其實早就犯下了滔天大罪了。
本以為老實交待完了罪行,就能參加勞動,就能到勞改隊吃飽肚子。可現在看來,按照屈科長的說法,腦袋也不一定能保住了。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當初真該弄死趙大麻子,上山為匪。哪怕從此在山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也比在這裡面生不如死的好,也比敲了沙罐強!
想到趙麻子,他想起了趙莉,想起了趙莉也就想起了金貴,心裡立時對金貴充滿了仇恨:如果老子不判死刑,總有一天,會讓你這個混蛋為今天的無恥行為付出慘重代價!
幾天後,再次被提審時,換了另外的房間。一個年近五十歲的女審訊,就以前交待過的罪行,再次審訊。
秋去冬逝春來,當夏天火辣辣的太陽光使陰濕的監舍熱起來時,陳倫期盼良久的勞動,沒能得以參加,仍只能每天在嚴重飢餓中精神牙祭,懷著對往日吃過的肉食無窮的追憶中,靠著漸然堅強的意志打發漫長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