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2024-10-04 14:55:12
作者: 蔡斌(宇劍)
公捕公判大會結束後,半昏迷狀態的陳倫,被那名暴怒的戰士拖回看守所大門前,使勁摔倒在地上,一隻腳踩踏在他乾瘦的胸前,扭曲著臉叫罵道:「狗日的反革命!老子今天打死你!打死你狗日的大不了坐幾年!」,高高舉起槍托狠狠向他頭上砸去,一下,二下,三下……直到胡所長等公安人員實在看不過意,直到領隊的一名排長生出測隱之心,厲聲制止他的暴行,失去了知覺的陳倫,方才得以撿回一條殘命。
半夜時分,陳倫從昏迷中醒過來,艱難地撐起身,挪動沉重的腳步踉蹌著到水桶邊,舀了一碗冷水喝下,合著淚水,狼吞虎咽地吃完屬於自己那份已經冷了的飯食,心裡發誓:只要不被打死在這裡,只要還能活著出去,總有一天,老子會為自己討回公道!
在鋪上躺了一個星期,身上的傷痛減輕了,可以下地走動了以後,陳倫開始接受公安人員審問。
本章節來源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審問他的人姓劉,年約三十五歲,個子不高,臉上有很重的鬍子,戴著厚厚的大眼鏡,有很重的重慶口音,據說是公安局治安股長。
審問開始:姓名,年齡,文化程度,在什單位做什麼工作等基本情況問了之後,劉股長單刀直入問他為什麼到看守所來,到這裡面來幹啥。
陳倫奇怪的攤開雙手:「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是森工局武裝部和保衛科的人,用繩子五花大綁來的。」
「他們為什麼把你綁了進來?」厚厚的眼鏡、裊裊升騰的煙霧,使陳倫看不清劉股長的表情和眼神。對這個莫測高深的人,有一股著來自心底的恐懼。
「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把我綁了來,可我真的什麼也沒有做呀!只是,在學校和商主任睡過……」陳倫說著低下了頭。
「照你的說法,除了和老師睡覺,就沒有其他的事了?森工局武裝部和保衛科的人,神經出問題了?把一個好人送到看守所來!」
「我真的除了和商主任睡過,什麼也沒有做,不曉得為啥被他們綁到這裡來。」陳倫坐在鐵鏈鎖著的粗糙的厚凳子上,低頭望著水泥地面上散落著的幾隻菸頭,喉頭嚅動著吞下一泡口水。
「既然你除了和老師睡過什麼事情也沒做,那就回家去吧。在看守所里住著既吃不飽肚子,行動也不自由,連上廁所也要打報告。」
煙的味道真香,多日沒有抽到過香菸,劉股長噴出的煙味直往陳倫的鼻子裡鑽,不由自主一次次深呼吸,恨不能把那些煙霧全部吸進肺中。
高翹著二郎腿,悠閒的品著茶,一支又一支抽著香菸。逗樂、惡作劇般審著陳倫,劉股長半閉雙眼,不咸不淡地和陳倫聊了一個多小時,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回去吧! 既然你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我也就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了。」
「回去?回哪裡去?」陳倫惶恐地站起來,瞪大空洞的雙眼看著劉股長。
「你以為回哪裡?」劉股長忿忿扔下一個菸頭,黑皮鞋把菸頭踩著,有著深仇大恨般狠狠搓旋了半圈:「滾回看守所呆著吧,等你想清了到底做過啥、犯過什麼罪行,主動要求交待問題了,就向工作員報告,那時我們再慢慢聊吧!」
回到號房裡,同窗們紛紛圍了過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問他在提審時,有沒有向工作人員要煙,有沒有偷偷藏幾個菸頭回來。
他茫然地搖著頭:「沒有要煙。地上菸頭倒是不少,可是沒有、也不敢撿呀,那個審我的人雖然戴著厚眼鏡,可精得很。」
李光榮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鼻子裡低哼一聲:「瓜娃子!你這樣子也配當犯人!」
「這娃娃可能腦子壞了,好不容易出去一次,連支煙都弄不到抽,煙屁股也撿不回來一個,確實太瓜了!」羅榮華抹著滿臉的鬍鬚搖頭晃腦。
仿佛不能承受自身之重,時時把身子靠在牆上的蔣大平,半閉著眼睛看著陳倫,有氣無力地說:「剛進來時,看上去好像還是很精明的,是不是遭打神球了?」
老僧打坐一般的趙大鵬,有點生氣:「人家神不神,關你們屁事。不就是沒有撿回來煙屁股讓你們過癮嘛,欺負一個小年輕人,有球什麼本事!」
再也沒有人提審陳倫,除了每天早晚一次倒桶,他再也沒有出過監室的門;除了每半月一次放風時,可以在小院子裡洗衣服,在池子邊用涼水擦身子,向高高站在崗台上的管理人員申請借來針線補衣服,陰天在院子裡背著手散步,天氣好時坐在水泥地上曬太陽。他再也沒有出過看守所大……
每天都有人被提審,但凡被提審的人,回來時都會變魔術一樣,從鞋底,腰間,衣袖或其他部位變出幾隻菸頭或一撮菸絲。
二號李光榮,只要看到菸頭,眼睛裡會放出異樣的神光,立即招呼幾個老資格圍成一團,把菸頭紙撕破,將菸絲用寫交待材料的白紙裹成一支或數支小喇叭。再從被子裡扯出一團棉花用線纏了,用硬塑料鞋底在水泥地上快速搓動,直到冒出青煙、把小喇叭點燃。
有人站在門邊放哨,密切關注崗兵的動靜。其他人圍在一起,眼巴巴看著李光榮狠狠地吸一口小喇叭,閉著雙眼,把吸入的煙全部吞進肺里,絕對沒有一絲煙霧浪費。第二個人接過來同樣閉著眼,狠吸一口,仍沒有一絲煙霧從嘴或鼻子裡出來。
所有人都吸完了,如果還剩有小喇叭,就再點一支。或由李光精心收藏起來,改天再享用。
陳倫菸癮也大,可是他努力克制,堅決不參加李光榮之流的危險遊戲,也不屑於把那些沾著唾沫、濃痰甚至病菌的菸頭吸進肺中。
在監舍里偷吸菸是一件嚴重的違規行為,一旦被崗兵發現,輕則叫出監室在院子裡罰跪,重則暴打至臉部變形。
違反監規不但會被崗兵體罰,看守所工作人員知道後,也會根據情況給予戴械具等處理,嚴重者,會被戴上腳鐐、手銬關進死刑犯居住的小監。
女監關著一位年約四十、風韻尚存的白皮膚女性,一名身板有如男人的高個子女人,還有一名成天對著門洞罵人、穿著破爛的農村婦鄉。
白皮膚女人是縣醫院主治醫生,文革中當上了院革委主任,曾紅極一時。「四人幫」倒台後,因反革命罪被逮。
高個子女人姓饒名素雲,是白司令公開的情人,原為雲母礦打字員,是礦上所有人公認的賢妻良母型女性。卻因白正國造反得勢後,看中了她的超豐滿和溫順,被生拉活扯到造反司令部。當了一段時間內勤後,成了司令不可或缺的助手,繼而提升為司令情人。成了雲母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過了二年呼風喚雨的日子。
好景不長,隨著「四人幫」倒台,華主席的抓綱治國運動把她和白司令一起送進了看守所。
每天早晚,只要女監倒桶,身體臃腫的白司令,必然躲在門洞後,睜大寫滿關懷的雙眼追逐著饒素雲。隨著饒素雲在院子裡的走動,不斷變換身體的姿式,直到崗台上傳來看胡所長:「進窗!」的聲音。
看著白正國那時而緊攥著的拳,時而在木板上摳著的手。看著他斑白的兩鬢和滿臉銀色的鬍鬚,看著他因為女監的人從院子裡消失,跌坐在鋪上的無奈、頹然和失落。看著他複雜的表情,昏濁眼中湧出的渾濁濕霧。陳倫心裡會莫名悸動: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這白司令長得令人不敢恭維,平時的言行也不敢恭維。可他對那女人,那為愛而身陷囹圄的女人所表現的關懷,為她所流露的揪心和絞痛,卻不得不令人感動。
儘管,他的愛給那個女人帶來的是災難,但他的愛卻很真誠。在看守所里,能夠每天看一眼心愛的女人,成了他最大的滿足。
崗兵們在崗台上有時閒得無聊,會叫出女監的人到院子裡幫著做點小事,或提問取樂。成天對著門洞叫罵的瘋女人,是不會被叫出監舍的。
白皮膚女醫生被叫到時,總是穿得整潔的從容步出監舍,站在崗台下仰著頭,一本正經回答年輕崗兵們的各種話題;另外兩名女犯,由各個崗兵根據自己的喜好,時而被叫到院子裡。
有時崗兵從上面用繩子放下水壺,叫她們從水龍頭裡接滿了水掛在繩上的鐵勾子吊上去;有時崗兵們丟下自己的衣服叫洗或縫補,也有時,純屬無聊到極點,叫了這兩個和他們媽媽一般年齡的女人,站在院子裡問些稀奇古怪的事。
每當饒素雲被崗兵叫到院裡時,門洞後的白正國,臉上每一根鬍鬚都立了起來,兩隻緊緊攥著的拳頭藏於背後,身體顫抖得非常厲害。
如果,他是自由之軀。崗台上的兵,必定會被暴揍或讓他生摳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