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沉浮> 五十九

五十九

2024-10-04 14:55:08 作者: 蔡斌(宇劍)

  重新被綁了的陳倫,雙臂立該酸痛起來,套在脖子上的那繩結,比起黃大漢的繩結厲害多了,腦袋被強迫向後仰著,稍微想要將頭向前低一下,會被繩子勒得出不過氣來。

  被人扔死豬一樣扔到了卡車貨廂上,又被揪著頭髮抓了起來,迎風站在駕駛台後面的擋板前,在劇烈的顛簸中到達局機關時,已近下午六點。

  從卡車上跳到地面,押到保衛科辦公室,蹲在地上呆了幾分鐘。由一個保衛科幹部帶隊,一行人將陳倫押到了縣公安局看守所。

  看守所院子外面的一間套房門前,掛著「看守所辦公室」的小牌子,套房裡面是堆放犯人物品的保管室,外面是看守人員辦公室。

  外間辦公室的牆上,掛滿了本子,繩子,手銬,腳鐐等,辦公桌後面有一個大木櫃,柜子上面堆著黑色的被子等。

  

  中等偏胖個子、滿面紅光的看守所長老胡,看著被綁得臉色發紫的陳倫,皺著眉輕聲吩咐道:「趕緊把繩子解開,一個拘留的人你們也敢這樣捆…….」

  當著陳倫的面,胡所長吞下了沒有說完的話,但從表情上可以看出,對這夥人把陳倫綁得變了形的做法大為不滿。

  幸好胡所長讓人及時鬆綁,也幸好局機關下班了,沒能按原計劃在大禮堂召開批鬥陳倫的大會,否則,他的雙臂很有可能殘了。

  在那特殊年代,被造反派、單位保衛科或民兵指揮部捆綁了時間過長,殘廢了的人太多太多。相對他們,陳倫是幸運的。

  繩子解開後,站立不穩的陳倫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從被趙部長的手下重新綁了扔上車後,他感到全身的血直往腦門涌,胸口裡似有一巨石壓著,使得難以透氣;手臂的痛和酸不知不覺被麻木取代,當麻木也沒有了時,雙臂仿佛已不屬於他、沒有了知覺。

  經驗豐富的胡所長,見陳倫臉色發青,全身顫抖、眼睛嚴重充血,心裡明白他受到了殘酷的摧殘,弄不好會大病一場甚至殘廢。暗罵這伙保衛人員不是東西,表面上卻裝得很平靜地對帶隊的保衛科幹事說:「你們以後要注意,如果把人綁的太緊、時間太長,有可能殘廢,看守所不會接受殘了的人。」

  坐在地上喘了一陣粗氣,喝了半缸子胡所長放在木凳上的熱開水,臉色開始轉變,身上慢慢開始有了知覺。陳倫回答了有關自己姓名、年齡、職業,文化程度等提問。

  再坐了一會,他可以站起身來。按照胡所長的吩咐,取下了身上的褲帶,鞋帶,包括內褲的鬆緊帶,身上的五十三元現金,三十多斤糧票以及所有東西。全部讓胡所長裝到了一個信封里,寫上了陳倫的名字。

  忙完了入所的事項,胡所長問陳倫有沒有吃晚飯,陳倫搖了一下頭,啞著嗓子回道:「沒有吃晚飯。」

  大為不滿的胡所長,斜著眼掃視著保衛人員:「六點以後,應該讓人吃了飯再送來。」

  交接手續辦完了,胡所長對保衛幹事等吩咐道:「你們可以走了。」

  保衛幹事點頭笑著,伸手來胡所長握了握,轉身帶著幾個粗壯的民兵往門外走。其中一個人不放心地指著陳倫問胡所長:「你一個人在這裡?會不會出問題喲?是不是讓我們幫你把他送到號子裡再走?」

  胡所長嘴角浮起一絲啼笑皆非的淺笑,揮手說:「你們走吧,沒事的。看這年輕人也不是大凶大惡之徒,有什麼不放心!」

  保衛幹事一行人走了,胡所長和顏悅色地問道:「你犯了什麼罪?年紀輕輕不好好工作,跑到這裡來幹啥!」

  陳倫喃喃道:「他們說我是現行反革命和破壞軍婚!」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你反什麼革命呀?」胡所長嘆口氣,換上嚴肅的表情:「從現在起,你叫四十三號,不能對同窗的人說自己叫什麼名字,也不能打聽其他人的姓名。在窗里不准打架鬥毆,不准打聽他人的案情,也不允許談論自己的案情。要反思自己的罪行,老實坦白交待,爭取得到政府寬大處理。」

  十分鐘入所前訓誡完畢後,陳倫領到了一床黑色的被子,一床薄薄的墊絮,一雙竹筷和一隻黃色大號搪瓷缸,一個白色的搪瓷洗臉盆,一個黃色搪瓷碗,一支牙膏和一把牙刷,還有一疊擦屁股用的粗劣草紙。

  到了緊閉的看守所大門口時,胡所長在打開那沉重大鐵鎖時說:「你一會要在門外喊,報告,四十三號進來,崗台上的哨兵回答,進來,你才能進去,如果他沒有回答,你就要再喊一次,直到他答應你進去才能進去,明白嗎?」

  陳倫點頭:「明白了。」

  厚實的大門「吱呀」一聲拉開了,陳倫抱著被子和其他用品,大聲叫道:「報告,四十三號進來。」

  頭頂上的崗台上,傳來一個年輕威嚴的聲音:「進來!」

  他隨著胡所長來到進入院子裡的第一個窗前,胡所長打開房門嘴朝里一呶:「進去!」

  號子裡的人,看到胡所長進來,全部立正站起身來:由右邊通鋪上最外面一位老頭子操著普通話大聲說道:「報告管理員,一窗全體人犯正在學習,請管理員指示!」

  胡所長鼻子裡輕哼一聲:「知道了!」對著老頭子吩咐道:「這是新來的四十三號,鋪位就挨著你睡,要教他儘快熟悉監規紀律制度。」

  頭髮和鬍子花白的老頭子,站得筆直答道:「是!」

  有著一隻小長方窗的厚重木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傳來大門上鎖的聲音。一片沉寂的監舍,立時活躍了起來,幾個人爭先恐後問陳倫犯了什麼罪,是哪裡來的?

  操著普通話的老頭子自我介始道:「我姓付,原來在雲母礦開車,現在是這個號子裡的組長,你有什麼需要幫助和不懂的,儘管問我就是。」

  陳倫正想回答人們的提問,卻猛然想起胡所長吩咐不允許透露案情和姓名,於是苦笑著搖晃了一下頭,對付老頭問道:「我就睡在你旁邊?」

  付老頭笑笑,對右邊通鋪上的幾個人吩咐道:「把你們的鋪位,往裡面挪,騰一個位置出來。」

  一個滿面紅光,身高至少二米的大漢不滿地說:「這小伙子肯定是胡所長的親戚,或者有其他背景,所以老胡才會專門打招呼給他好位子。」

  左邊通鋪上第一個位置上,臉色泛青五官清秀有幾分女性、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嘴角抽搐著不滿地說:「瓜娃子,讓你挪位你就挪,哪來的那麼多B話!」

  大個子翻著白眼:「二號,你說話注意點哈,瓜娃子這句話是罵人的,我已忍了你好久了。下次再出言不遜,不要怪我不客氣。」

  被叫作「二號」的矮個子不屑一顧:「你,不客氣?三十四號你他媽屙灘稀屎照照,你算他媽的哪把夜壺?」

  趁著兩個人鬥嘴,陳倫打量了一下監舍,左右靠牆各有一通低矮的通鋪,兩面通鋪上各有六個人,門邊放著兩隻很大的木桶,木桶里時而會傳出屎和尿的臭味,桶的上方有一面用粗鐵絲罩死的窗,右面牆上貼著手寫的監規,左面牆上一片空白。

  在付老頭的鋪位邊,還有一隻木桶,裡面裝著清水和一隻搪瓷缸,挨著木桶,整齊的擺放著兩排洗臉盆。兩面通鋪之間能容一個人走過的通道上,每個人的鋪位前,擺著自己或新或舊,或好或爛的鞋子。從鞋子裡散發出的異味,和著木桶里散發出的屎尿味,在窄小的空間裡,令人有窒息的難受。天花板上有一隻昏暗的白熾燈,燈泡用堅硬的鐵絲網罩著,沒有專門的工具,想要取下燈泡,想要毀壞鐵絲網,可能性為零。

  右邊的通鋪上,第一個鋪位理所當然住著付老頭,最裡面住著被稱為「三十四號」的高個子,中間是一個頭髮花白,腦大脖子粗,圓圓的臉上長滿痘痘和鬍子,渾身上下一般粗的五十歲左右男人,挨著陳倫的鋪位,是一個相貌堂堂、年約三十五六的偉岸男子。在偉岸男人和高個子中間,是一個邋遢的當地裝束年輕人。

  左面的通鋪第一個住著矮小的「二號」,依次進去是正襟危坐的大鬍子,一個纖瘦的小青年及三個中年人。

  二號大名李光榮,原為內地縣川劇團的演員,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到了森工局,因反革命罪被捕。

  九號,大鬍子羅榮華,水運處伙食團長,利用手中掌握的權力,誘姦還在讀初中的四個職工子女,以強姦幼女罪被捕。三十四號蔣大平,森工局造反派頭子之一,因為在武鬥中手槍走火打死了人,加上強姦對立派女俘被捕。三十五號趙大鵬,縣中體育教師,其父為國民黨重慶內二警主任,瘋狂反對文化大革命,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捕。二十號粗短漢子白正國,原縣車隊司機,文化大革命中扯旗造反,曾任縣革委副主任,人稱白司令,是本縣大名鼎鼎的公眾人物。

  二十五號,邋遢的當地人肖民軍,為藏漢雜交品種,曾當過幾年解放軍,復員後在家鄉務農,因盜竊被捕。

  除了陳倫不明白所犯何罪,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罪行,也大致清楚將會得到什麼樣的判決。

  看守所里僅呆了幾天,每天早上一碗玉米糊,中午一個玉米窩頭加小半勺水煮洋芋塊,晚上一碗糙米飯和缺油的菜,已經餓得陳倫頭昏眼花。

  每次開飯,號子裡的人排成隊從門上的窗洞伸出碗,接過炊事員從籮筐里抓起或黃色的玉米窩頭,或暗黃的白面饅頭,另一隻碗接過鐵桶里舀出來的菜湯,回到自己的鋪位狼吞虎咽。往往是後面的人還沒領到飯,前面的已經吃完了。

  每一次,陳倫都是最快吃完飯,然後緊閉著雙眼如老僧般面壁而坐,耳邊傳來的「嘖嘖」吃飯聲,使他腹中難受到了極點。

  粗壯墩實的白司令,明明一介武夫,卻偏要裝斯文,每次吃飯時慢得出奇,所有人都吃完、洗好碗筷了,他還在細嚼慢咽,肥實的嘴發出很亮的聲音。那豬吃食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心煩。不僅每頓飯都吃得特慢,而且令人難以置信的省下了好大一堆玉米窩頭,用毛巾將那些幹得裂了口子的窩頭蓋著,誘惑著號子裡被飢餓折磨著的人們。

  每天早上六點,崗台上的哨兵會大叫一聲「起床!」所有人聽到叫聲,必須立即穿好衣服,把被子和墊子折好對齊,然後盤膝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七點左右胡所長開了大鐵鎖進院子裡,從一號監舍起挨著打開所有牢門上的大鐵鎖,回到院子外銷上大門,在崗台上從一喊起:「一窗,倒桶!」

  每次聽到胡所長的喊聲,二號就會從門窗里伸出手取下吊在門扣上的鐵鎖,從門窗里探出頭向崗台上叫道:「報告,一窗出來倒桶。」

  崗台上和胡所長閒扯的哨兵,聽到報告會答應道:「出來。」

  於是,厚實的木門向外推開,所有人犯端著糞桶尿桶和水桶,整齊地排在監舍門前報數,報數完畢後,由小組長大聲報告:「報告,一窗八個人出來倒桶。」

  崗台上的哨兵聽到報告,發出簡單的一聲:「去!」這個監舍的人犯,便在小小的院子裡四下散開,有的到廁所里大便,有的在院子裡的石缸里舀水,有的在院子裡散步,也有人利用每天這點金貴的時間,在院子裡伸展一下胳膊和腿腳,貪婪地吸著新鮮空氣,輪到衛生值日的人,端著沉重的糞桶、尿桶,憋著氣一路小跑到廁所,很快倒完屎尿,把大木桶提到石缸前,舀出水來刷洗乾淨後提回監舍。

  十分鐘時間到了,站在崗台上的胡所長聲音不大不小的喊道:「進窗!」所有人立即來到自己所在的監舍前,再次開始報數,然後由組長報告:「報告,一窗八個人回窗。」

  崗台上的哨兵答道:「進去。」人犯一個接一個回到監舍,在自己的鋪位上坐下,等著炊事員送飯來。

  所有監舍倒桶完畢,已近八點,大門再次打開,響起炊事員的聲音:「報告,十八號進來送飯。」

  隨著崗台上哨兵一聲:「進來!」大門從外面被關上,炊事員那油光水滑的臉,或從女監開始,或從一號監開始出現在門窗前,接過一隻只搪瓷碗,往裡面舀上一瓢玉米糊或稀飯。很快從各監舍響起一片喝玉米糊的「呼呼」聲。

  早飯後的二個小時必大聲朗讀「監規」。有時還必須討論,每個人都得發言,發言時必須記錄,記錄當天交給胡所長。

  學完監規,可以在窄小的號子輪番走動,可以盤腿坐在通鋪上讀《毛澤東選集》,也可以閉著眼睛考慮自己的問題。但絕對不允許倒下,更不允許打開被子,如果生病了,可以向崗台上的哨兵請假,如得到允許,可以打開被子睡覺,沒有得到允許,哪怕病得坐不穩了,也必須規矩坐在鋪位上。

  腦子成天裡想的,全是以往吃過的東西,特別是油腥味重的肉類。好吃的想完了,再想能吃飽肚子的,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把肚子吃飽。不管什麼食物,哪怕是餵豬的糠,只要能把肚子填滿,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在這裡,要想吃飽肚子,只有把所犯罪行交待完了,卷宗由公安轉到法院以後,基本定下刑期之後,才有可能參加勞動,能夠參加勞動,才會有可能得到雙倍的飯食,或許能吃飽肚子,否則是根本不可能的。

  陳倫被抓進看守所的第二天起,不斷有人被關進來,幾間號房很快人滿為患。

  從清晨的廣播裡,人們得知,為了恐固政權,清算「四人幫」的罪行,打擊「四人幫」的社會基礎,以華國鋒為首的中央政府,在國內掀起了名為「抓綱治國」的政治運動。

  十多天後的清晨,剛吃過早飯,看守所大門開了,一大群穿便衣背手槍的人,率幾十名解放軍涌了進來,陳倫等新抓進來的人,全部被集中到了院子裡,成橫隊站了兩排。

  每個人的身後,站著一名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每個解放軍戰士的眼裡,都噴射出敵視或鄙夷的神光;每一個犯人,都低頭看著凹凸不平的地面,認真聽著隊列前一名瘦高個子的講話。

  腦子裡亂鬨鬨的陳倫,還沒有聽清那人的講話內容,已經被人從身後摟著雙腳摔翻,直直朝前撲向水泥地面。

  雖及時出手沒有傷著自己,但卻惹惱了那位摔他的戰士,嘴裡「哇哇!」怪叫著,用細繩子把他捆得衣服都勒進了肉里,並收短了套在脖子上的繩子,使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公捕公判大會於九點鐘在體育場召開。體育場裡坐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四周牆上架著幾挺機槍,站著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和便衣公安,五花大綁的犯人,在主席台下面跪了一長排,每個人身後,站著一名高度警惕的戰士。

  大會開始不久,脖子上的繩子勒得陳倫快雙眼鼓脹,幾乎窒息,深陷進肉里的麻繩,使他兩隻手臂麻木得難以忍受,密密湧出的汗水濕透了全身,使僅隔了一層薄衣的繩子和肉融為了一體……他感到再也難以堅持,艱難的轉過頭,向那位黑臉膛戰士懇求道:「我實在不行了,求你給我松點繩子吧。」

  「你媽個B!規規矩矩跪好!謹防老子收拾你!」戰士怒目圓睜,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我實在不能再堅持了!求你給我松點嘛!」陳倫再次求情。

  話音剛落,那戰士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突然出手,狠狠兩記重拳擊在陳倫的太陽穴:「你龜兒子不是操武功的嗎?老子早就想弄你了!」

  十多天的極度飢餓,八月毒辣的陽光,過長時間的捆綁,已經令虛弱的陳倫難以支撐,這兩記重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立時使得他張大了嘴,眼睛呈灰白色,身子軟軟地癱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在身體即將著地、神志將要失去知覺前一瞬,他看到台子下一排小凳子中間,通紅的臉蛋上淚跡斑斑的趙莉,瞪大了紅腫的雙眼,兩手緊緊捏著衣角,身體顫抖非常厲害,神情暗淡的楊玉英正扶著她的肩頭,輕聲勸著她。

  楊玉忠,洪濤等高中學生,把頭埋在兩腿間,金貴和幾名花枝招展的女同學擠在一起,笑容可掬地獻著殷勤。

  他還看到,五場的苟副書記、梁剛和二工段的笑面虎,坐在人群正中開心的說著笑著,對著他指指戳戳。

  台下成百上千的人,各種形狀男女老少的臉變形了、拉長了,各種男人女人大人小人的眼睛都瞪凸出了眼眶。雷霆萬鈞的口號聲震得耳膜生痛,紫外線強有力的陽光,狠狠地照射在他慘白的臉,死魚般灰白的雙眼空洞地定位在梁剛油光水滑的笑臉上,定格於趙莉劇烈抽動的雙肩。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