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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2024-10-04 14:53:29 作者: 蔡斌(宇劍)

  探親歸來的陳倫,被鄭土匪纏上了,好幾天吃不香、睡不著。

  不過,這次的麻煩,不能怨鄭土匪而只怪陳倫自己考慮不周,惹著了這個一向難纏的傢伙。

  

  陳倫回家探親,鄭土匪主動把北京牌手錶借給他,或許完全是一番好意,並沒想得到什麼回報。可探親歸來的陳倫,還給他的,卻是一塊已經很舊的上海牌手錶。

  只怨陳倫死要面子,不能坦陳手錶是借人家的。以至陳程戴了北京牌手錶,不再捨得取下來,只好硬著頭皮,戴著那塊舊上海表回單位。

  自認為平時和鄭土匪關係不錯,把上海手錶給他時,陳倫說:「你那隻手錶,被我哥調換了。這隻表你先戴著,如果認為不如你的好,我補錢給你,或再商量其他辦法都行。」

  當時,鄭土匪也沒有多說,只是臉色很不好看,接過上海表,囁嚅著雙唇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第三天,同在一個大工棚天天相見,鄭土匪都沒有提及手錶。陳倫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了,正暗自琢磨,找個合適的機會,請他喝一頓。

  星期天上午,閒得無事的陳倫正在勞保員辦公室翻看報紙,鄭土匪在門外大聲喊道:「陳倫,陳倫你出來一下。有事找你。」

  「啥子事這麼大呼小叫?」陳倫心裡閃過一絲不悅,丟下報紙走出門。

  鄭土匪兩根指頭拎著那隻上海表,另一隻手叉在腰上,板著臉忿然責問道:「陳倫,你娃有點不落覺哈,我好心好意把手錶借給你。你居然把我的手錶吃了,拿了這麼一隻爛表來糊弄我!」

  「這手錶怎麼成爛表了?不一樣走得很好嗎?」陳倫大惑,伸出手,想從他手中把表拿過來看看,鄭土匪卻把手錶迅速揣進懷中,身體立即變成弓步,如臨大敵般瞪圓雙眼,變了調的聲音哆嗦著吼道:「你今天要做啥子?」

  陳倫有點發懵:「什麼要做啥子?你說這表爛了,我得看看是不是真的爛了呀,你張牙舞爪幹啥?」

  鄭土匪冷笑道:「你娃兒少來這一套,我如果信了你的話,真把手錶遞給你時,你假裝不小心失手掉到地上,摔壞了。我能說得清楚?老子不會上你的瓜當!」

  很快,有幾個人圍了上來,問陳倫和鄭土匪為什麼爭執。

  陳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鄭土匪手舞足蹈、唾沫四濺,市井女人般添油加醋指責陳倫,好心借表給他,卻被換成了一隻爛表。

  不明究里的人,聽了鄭土匪的訴說,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著陳倫,悄聲議論道:「陳倫平時看上去很不錯的,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他?好個球!神經病、瓜娃子一個。」

  「人呀!平時看不出來,遇到利益衝突時,才知道他是好是壞!」

  「鄭土匪這傢伙本來就難纏,沒有理都要纏得你受不了。這回抓著點理由了,非得把陳倫纏死不可!」

  正說得熱鬧,程志軍走了過來,大大咧咧問道:「格老子!星期天不好好休息,你們圍在這裡搞啥子?」

  一臉委屈的鄭土匪,再次訴說了一番自己的不幸,一臉可憐的攤著雙手:「大家評個理嘛:他這麼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程志軍伸出手來:「你把那隻爛手錶拿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壞了?」

  鄭土匪警覺起來:「為什麼要給你看?你想幹啥子?這手錶冷停了!」

  「你說陳倫給你的是只爛表,總不能單憑你一個人說了算。拿出來大家看看呀!如果真的是爛表,就讓他賠你!」程志軍的手仍然伸著。

  有人隨聲附和:「老程說得對,你說是爛表,叫陳倫賠你。得把爛表拿出來大家看看呀!總不能你說是爛表就是爛的吧。」

  鄭土匪把手揣進懷中,猶豫不決地說:「我沒有說手錶是爛的,只是冷停了。」

  程志軍說:「冷停了也得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吧。」

  一直沒有說話的陳倫,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有如被剝光了衣物,臉上火辣、心裡惶惑,恨不得地上生出個洞鑽進去。

  雖然只讀過兩年小學,但由於愛看書,特定時期無所事事,躲在家裡看偷來的小說,從第一部小說《青江壯歌》,到參加工作時,幾乎看遍了當時能找到的所有文學類書籍;不僅有幸讀了幾部世界名著,讀了很多解放以後各個時期的文學作品,四大名著,更是看了好幾遍,.

  參工時,為了不被淘汰,繼父為他填寫的是初中文化。可在單位轉正定級時,不知什麼人,出於什麼動機,竟莫明其妙把他的學歷改成了高中。

  可能,因為他不僅鋼筆字寫得很好,而且會寫很漂亮的毛筆字;平時雖不多語言,但喝多了酒、發神經時,能抑揚頓銼、有板有眼地講很多古時和近代故事,也會講一些國外的情愛故事,包括很多神話故事。

  大量閱讀,不僅他學到了很多知識,更重要的,使他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一直以來,他希望自己成為受尊重,對社會有重要作用的人。而且,潛意識裡,他感到自己絕不會是平庸之輩。

  回顧了參加工作以來的經歷,他自感在人們心中印象不差。但同時非常清楚,手錶事件處理不好,不僅會破壞自己在人們心中的印象,會有可能,被人說成是見利忘義的小人。

  豪邁的森工企業人,最為不恥的就是見利忘義之人,他本身也最恨不義之人。可沒想到,不經意間,為一塊舊手錶,成了令人嗤之以鼻的不義之徒。

  怎麼辦?必須儘快處理好這事,否則,會讓鄭土匪纏得日夜不寧。

  在人們複雜的眼神注視下,陳倫坦然地笑著對大家說:「這次回家,和老哥打賭,賭上海手錶和北京手錶哪個好,交換著戴一周,走的時候忘了這事,不知不覺把老哥的上海表戴回來了。雖然,頭幾天我把手錶給鄭師兄時表過態,如果他不願意交換,由我付錢買他的北京表,或其他方式解決,當時鄭師兄也沒有意見。但,總歸怪我沒處理好。現在既然鄭師兄說上海表爛了或冷停了,我當著大家的面,明確表態。哪怕賣血也會在下個月發了工資,按北京牌手錶原價付錢給你。這塊上海表,你暫時拿著或現在還給我都行,保證發工資就給你錢。」

  陳倫說完了,仍一臉笑容望著鄭土匪,圍觀的人,也都看著鄭土匪。

  程志軍「哈哈」笑了出聲,手指鄭土匪:「你鄭土匪至少比陳倫大了好幾歲,吃的鹽、走的路,經歷的事情,都比他多。可為人處事還真不如人家。操得孬!」

  圍觀的人一齊笑了起來。一個穿藍花布上衣和黑褲子的姑娘,站在田指導員辦公室兼臥室門外,快人快語地說道:「你們這麼大一群人,說了這么半天,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姓鄭的老兄還沒把手錶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到底是壞了,還是冷停了!我說鄭老兄,你怎麼像個婆娘家,把手錶藏在懷裡不敢拿出來,光天化日之下,難道有人搶了你的表?」

  話音剛落,眾人一起大笑起來。鬨笑聲中,鄭土匪鼻子旁的肉瘤抽搐著,表情極不自然:「這表沒有壞,只是有時會冷停。」

  旁邊有人插話:「高原上這麼冷,不要說國產表,就是英納格、以羅馬表,有時候都會冷停!有什麼奇怪的。」

  站在屋檐下的姑娘再次發話:「把冷停了的手錶拿出來看看嘛。」

  鄭土匪臉上掛不住了,惡狠狠地對那姑娘叫道:「拿不拿出來,關你你啥子事?驢槽里伸出馬嘴來了!你是幹啥的?管球得寬!」

  程志軍表情複雜地笑著,湊到鄭土匪耳邊悄聲說道:「你格老子說話要看人哈,那女娃子是指導員的妹妹,因為家在農村,老田想在這裡給她找一個男朋友,昨天剛從內地來這裡相親,準備從新工人中,物色一個合適的、有發展前途的對像。」

  鄭土匪斜著眼看著那姑娘,鼻子裡輕哼一聲,放低聲音對程志軍說:「就那腰圓膀粗、大奶子大屁股的形象,哪個消受得了就自己去吧,老子沒興趣!」

  眨著大眼睛的聰明姑娘,似乎猜到鄭土匪和程志軍在議論自己。黑紅的臉上有了幾分不悅,快步走下來站在鄭土匪眼前,伸出手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你要是有理,就把手錶拿來看看呀。」

  鄭土匪慍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要以為你是指導員的妹妹,就可以胡攪蠻纏。今天的事與你沒任何關係!」

  「指導員的妹妹和你一樣,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大路不平旁人鏟!說人家的表是壞的,卻不敢拿出來讓眾人看,說明你心中有鬼。看你這樣子,至少三十歲的人了,欺負一個小青年,沒名堂!」姑娘不依不饒地瞪著鄭土匪,轉身對陳倫說:「小兄弟,你要小心喲,如果不當著大家讓他把手錶拿出來驗證。這種人,完全有可能故意把表弄壞了,然後說你給他的就是一塊壞手錶。」

  鄭土匪一下跳了起來,指著姑娘罵道:「放你媽的臭狗屁,說話得有根據,胡說八道一通,謹防挨耳巴子!」

  姑娘雙手抱在胸前,冷笑著湊到鄭土匪跟前:「來呀!把你的耳巴子打過來,我活了快二十年,還沒有領教過耳巴子打在臉上的滋味,今天倒要領教。」

  鄭土匪揚起手,做出一副抽她耳光的樣子,卻又馬上把手放下,咬著牙恨恨說道:「男不和女斗,大男人不會先出手打婦道人家。但你如果膽敢先出手,那就對不起了。不信你試試!」

  姑娘用手在臉上劃著名:「激一個女人先動手?我好手不打賤骨頭!你這些話,像個男人說的?羞死你屋裡先人!」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你指我鼻子,我指你眼睛,唇槍舌戰得好不激烈。話題早就偏離了主題。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大部分看稀奇、聽熱鬧的人,不知倆人為何爭吵。

  程志軍幾次想要制止爭論,陳倫數次想把鄭土匪拉走,都沒能如願。這對好鬥的男女,根本不聽勸說,聲音越來越大,言辭越來越激烈,距離越來越近,幾乎愉要臉挨著臉、身貼著身。

  雙方使用了最難聽、下流的語言,激對方動手。旁觀者心裡明白,任何一人動手,就會引發一場血戰。

  直到田指導員提著火藥槍,和人抬著好幾隻馬雞和野兔從山上回來,方才制住了一場即將發生的惡鬥。

  簡單問明了情況,田指導員強行把妹妹鎖進臥室,把鄭土匪和陳倫叫到統計員辦公室,直截了當地問鄭土匪:「你想怎樣解決這事?」

  余怒未消的鄭土匪擰著脖子:「怎麼解決?我只要陳倫還我的北京牌手錶。其他免談!」

  田指導員問陳倫:「你什麼時候把他的手錶拿回來?」

  陳倫思忖著答道:「我下午就到伐木場去發加急電報,讓哥哥把他的手錶寄來,估計半個月時間能到。」

  田指導員轉臉對鄭土匪說:「小陳說了,半個月內還你手錶,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鄭土匪仍然擰著脖子:「不要說半個月,哪怕二十天都行。我只要自己的手錶,沒有其他要求。」

  田指導員問陳倫:「你有把握在半個月內,讓你哥哥把手錶寄來嗎?」

  陳倫鄭重地點了下頭:「我相信一定能。」

  指導員站起身來,眼望屋外面無表情地說:「年輕人要腳踏實地,不要圖虛榮。沒有手錶就不戴,切莫借人家的東西繃面子,借了的東西就欠了人家的情。人呀,千萬不能欠人家的情。人生在世,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另外,為這麼點小事,扯了那麼大的場子,鬧得天翻地覆,我看你們純屬吃多球了。大不了,就只是一塊手錶嘛!一塊新上海牌手錶,也不過一百二十元,北京牌手錶好像只需要一百元,為這麼點小事,傷了感情劃球不來。」

  臉上火辣辣的陳倫,此時明白了什麼叫「無地自容」。感到自己的臉丟盡了,不!應該說是成了不要臉、沒有臉的人。

  「既然你們雙方達成了一致,就這樣處理吧。陳倫必須保證二十天內,還人家的北京牌手錶。」田指導員說完站起身來。

  淚水在眼中旋轉,即將奪眶而出。陳倫拼命抑制著,低頭快步出門往廁所方向走去。看著陳倫走了,田指導員叫住正要出門的鄭土匪:「你把陳倫那塊冷停了的上海表給我看看。」

  鄭土匪猶豫道:「事情都解決了,還有必要看嗎?」

  「為什麼沒有必要看?我看看到底這手錶是怎麼回事。你怕什麼?拿出來。」田指員的麻臉板了起來,眼睛瞪圓了。

  鄭土匪從懷中摸出手錶,聲音很低:「昨晚上冷停了一會,今天早上起床後,又可以正常走動了。」

  接過手錶搖晃了一下,放在耳邊聽了聽,正面、反面認真看了看,田指導員冷笑道:「這表運行很正常,早上都可正常,晚上氣溫高可能冷停?你龜兒子麻外行差不多。」

  鄭土匪尷尬地笑道:「我是不放心他這舊錶,想來想去,還是想換回自己的表,心裡才踏實。」

  「你那手錶買好長時間了?」

  「不到兩年時間。走得相當準。保養得很好,瓷面看上去就像新的。」

  「哦!你是應該要回自己那隻。據我這外行人的分析,這隻手錶可能是修表攤組裝的。」

  鄭土匪瞪大眼睛:「真的嗎?龜兒陳倫太壞了!想弄只歪貨來換我的好手錶,老子這次算是看透了他!」

  指導員把手錶遞過去:「話不能這樣說,他也不一定了解情況。你只須催他在約定時間內,把你的表寄來就行了。年輕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陳倫給陳程發了兩封加急電報,內容都只有幾個字:「請速將手錶寄回」。天天盼著老兄收到電報後,能及時把手錶寄來,以了結鄭土匪的糾纏。

  自陳倫在眾人面前表態,保證二十天內寄還手錶,鄭土匪很是得意,好幾次,拎了那上海手錶,在工棚里嗤之以鼻地說:「龜兒陳倫真不是個東西,從修表攤上弄了個組裝貨,就想換我那隻正宗北京手錶。」

  有兩次,陳倫正獨自喝酒,鄭土匪很做作地來到跟前,抬起手腕看著手錶,臉色極為難看的說:「小伙子,指導員都說這表是組裝的歪貨,虧你想得出哈!整了這麼個東西來糊弄朋友。」

  自知理虧,陳倫除了埋頭吃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封電報發出去,如石沉大海,陳程那裡沒有任何反應。

  陳倫急得嘴角起了幾個大泡,好幾次做夢,被人追著喊著「騙子!」數不清的人用石頭、雪團和泥巴擲向他。

  張春玉、沈麻子、梁剛帶著一群似曾相識的人,猙獰地笑著只手在臉上劃著名,另一隻手指著他,大聲罵道:「騙子!騙人家的手錶。」

  張春玉憂鬱地在夢中向他走來,憂心忡忡地問道:「陳倫,你為什麼變成一個貪小便宜的人?為什麼要用爛表換人家的好表?一隻表能值多少錢?人的名聲,比什麼都值錢,你看那麼多書,難道連這起碼的道理都不明白?」

  好幾次,他從夢中大汗淋漓地醒來,再難入眠,只好披衣坐在鋪上,心裡一遍又一遍叫道:「陳程呀陳程,求求你老兄開恩,早點把那該死的手錶寄來,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吧!你再不把手錶寄來,我會被折磨成神經病的。」

  陳程回信了,措辭很激烈地寫道:陳倫同志,收到你的兩封加急電報,心裡很不平靜。你這樣急於要我寄回手錶,無非說明這隻表是人家的。你現在又拿不出那麼多錢給人家,所以只好讓我寄回手錶。我認為,做人不應該虛偽,沒有錢,買不起手錶,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借了人家的東西,既欠人家的情,萬一弄壞了叫你賠,更會有很多麻煩。

  現在你要我馬上寄回手錶,我沒有多話可說,因為這手錶畢竟不是我的,應該寄回給你。但你當初就不應該同意和我換,弄得我現在好沒有面子。你的虛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得我在廠里丟臉。

  接到信後,請你馬上把我的那隻表寄回來,我收到後,立即寄回你的手錶,請放心,我收到表的當天就給你寄回。

  最後,祝你工作順利!

  陳程

  看了陳程的信,陳倫腦袋立時大了:天啦!陳程是有意和我作對,讓我出洋相。現在,鄭土匪在沒有拿到自己的手錶前,絕對不可能把陳程的表還給我。

  樣版戲《沙家浜》里阿慶嫂的一句唱腔浮現在腦海:怎麼辦,怎麼辦?事到如今好為難!整整一個上午,他絞盡腦汁思考著,應該如何處理好手錶事件。

  萬般無奈,處於夾縫中的陳倫,決定和鄭土匪商量,以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兌現自己諾言,發工資時,借錢付給鄭土匪。如果他要價太高,甚至要求原價賠付,也認了。

  吃一虧長一智嘛,就當拿錢買教訓,今後的路還長,區區一百來元錢,算不了什麼。

  第二天,陳倫買了紅燒豬肉罐頭,煮了幾根從家裡帶來的香腸,開了一瓶白酒,請來鄭土匪吃著喝著,和他商量賠給手錶錢的事。

  酒喝到一半時,鄭土匪抹著嘴,一臉誠懇地說:「其實你我平時關係不錯,以前你幫過我。我心中有數,我沒有錢時,賣舊褲子給你,你沒有殺我的價,我很感謝你。可這次的事,你老弟確實做得不對,當然,我也做得不好,不應該把這事鬧得大家知道。現在,既然你主動提出賠錢,我也不再多說……」

  陳倫賠著笑臉:「你就說個實價吧,只要我能承受,發了工資一次性付清,絕不拖泥帶水。」

  鄭土匪伸長脖子,使勁吞下一塊香腸:「我那隻手錶,戴了兩年多,但保養得很好,你也知道,走得相當準。看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一口價,就算八十元吧。」

  「八十元?」陳倫重複著,沉思道:「我對手錶行市不懂,也不知這表原價多少,只曉得上海牌十七鑽的手錶。好像一百二十元一隻。」

  鄭土匪拍著陳倫的肩:「兄弟,這表按八十元算,真的沒有占你便宜。你如果不信,可以到修表那裡去問一下。」

  陳倫嘆口氣:「好吧!八十就八十。發工資時,我保證一分不少給你。」

  鄭土匪一口喝完碗裡的酒,諂媚地笑道:「還有沒有酒了?再來半瓶嘛!」

  陳倫勉強地點了下頭:「沒有瓶裝的了,只還有點散裝酒,因為鐵鏽太多,切了洋芋片丟在裡面,還不曉得澄清了沒有。」

  「管球他有沒有澄清,酒是殺毒的,倒點來喝。」鄭土匪笑得臉上的肉擠成一團。

  陳倫沒有再給陳程電報,也沒有給他回信。心裡卻極度悲哀:這就是親兄弟?

  發工資時,他向黃勝和借了三十元,湊足八十元給了鄭土匪後,只還剩了不到十元錢。幸好,伙食團的飯菜不需現金購買,在司務長那裡買煙、酒、罐頭,都不需現金。身無分文,也不影響正常生活。

  只是,借黃勝和那三十元錢,到下月發工資時必須歸還。

  下個月就得控制自己,降低生活標準。寄給家裡十元,還債三十元後,還剩十多元錢。而且必須出全勤,領全工資。陳倫暗自下定決心,一個月內,絕對不能休病假。

  決心雖然下了,可在高原上,真要管好自己的嘴,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居住在原始森林旁,摻合著些許野性的世界裡,每天超負荷的勞動,極度缺乏文化生活,三個月能看到一次壩壩電影。收音機大部分時間只有嘈雜聲,緊張沉重的勞動之餘, 人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吃香喝辣。三五成群圍著打撲克,聽討了老婆的人繪聲繪色講述男女床上之事。

  不會撲克,不屑於聽床上故事,更不願湊熱鬧的陳倫,除了喜好喝酒吃肉,再無他好。現在要節食忌嘴,相當艱難。

  每月最開心的時候莫過於發工資那天晚上,因為每到發工資時,場部會送來現鈔的同時,送來一些平時難以見到的多種豬肉罐頭,還會運來裝在鐵筒里、已被鐵鏽蝕成暗紅色的苞谷酒。偶爾,也有少許從內地運來的蔬菜。儘管那些蔬菜經過長途跋涉,早就蔫了、不新鮮了,但人們仍會因為新鮮蔬菜的到來,兩眼平添幾許光澤。

  運動繼續轟轟烈烈地進行,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時有更新,國家仍然處於貧困中,什麼都得憑計劃供應。靠了森工單位屬重體力超強勞動,並處於高寒地帶,和一般企業的區別,除每月享有兩斤豬肉、一斤白糖,加上工段伙食團餵有幾頭大肥豬,原始森林裡更有各種野獸。只要膽子大,得到連長或指導員同意,三五個人背上基幹民兵訓練、護衛的火藥、雷管和半自動步槍,在大山里轉上半天或一夜,拉回來的獸肉,夠吃一段時間。

  藏民們視為河菩薩、敬重有加的肥魚;幾雙舊膠鞋、舊勞動布衣服便可換得的大塊牛羊肉,使森工企業的工人,幾乎天天吃肉。

  但,肉是用錢買的。沒有錢,只能吃白米乾飯和素菜。在高原上從事體力勞動,三天不吃肉,就會感到渾身乏力。除了肉,生活在高寒山區、長年累月體力勞作的粗獷男人,更需要展示男人雄風、驅寒避邪的燒酒。

  當地藏民釀製的青稞酒,既無酒的香味,更沒有白酒的烈性,有如醪糟水中的下品,喝在嘴裡,體會不到辣嘴的酒味。

  按規定,每人每月可以得到一瓶江津白酒,此外,憑各森工局駐省城采供站的本事,可弄到一些計劃外白酒。或在局革委的默許下,悄悄打點擦邊球,將一些等外用材,以相互支援的名義,換回一些緊缺物資,其中最大數量的物資,當屬裝在鐵筒里的劣質白酒和罐頭。

  但凡能喝上好酒的日子,對愛酒的森工企業工人來說,比吃山珍海味更顯高興。大多數人都能喝酒,只要會喝酒的人,至少能喝半斤白酒,一次吞下一斤多白酒的老工人,在工段里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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