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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10-04 14:53:17 作者: 蔡斌(宇劍)

  這天下午,局裡又來了一位副主任,傳達了毛主席給小學教師李慶霖的覆信和中央有關知青問題的通知。

  毛主席回信中「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暫寄三百元,聊解無米之炊」兩句話,陳倫記在了心裡。

  他暗想:老人家既給李慶霖回了信,知青的艱難歲月應該結束了。

  

  他想起了還在鄉下當知青的姐姐,不知她在農村是否受到過欺負,是否遭到過凌辱,是否經常吃不飽。

  想起了姐姐,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愧疚。參加工作一年多了,除了每月給媽媽寄十元,還給哥哥寄過錢。一次五元,一次二十五元。

  寄給五元,是因為老哥想買一雙新網鞋,寫了信來求他,他沒有多想,當即到郵政所寄了五元。

  二十五元,好像是陳程買衣服或毛衣吧?記不清了。反正,收到來信的第三天恰好發工資,他便咬牙寄了二十五元錢給哥哥。

  可是,身在農村的姐姐,他卻沒有給她寄過一分錢。而姐姐,每隔一周就會寄來一封信,鼓勵他在高原上好好工作,爭取成為一個讓人瞧得起、有出息的人!

  姐姐會寫詩。她的詩寫得不很好,但讀起來上口,很通順;她的散文寫得不錯,陳倫很羨慕她的文學天賦。

  新工人中一些當過知青的大齡青年,激動了好多天,回想起在農村那不堪回首的日子,他們的眼中滿含淚水。

  渠道即將全部完工,工段重新進行了勞動力分配。連長和一部分工人留在老地方,維護渠道和整修將來裝木材的水堰。

  指導員帶著大部分人,搬遷到了緊挨大森林的一塊平地。在那裡,重新修建了用石頭和土牆、油毛氈搭建的工棚。

  石頭房冬暖夏涼。最適合高原上的森工企業。相對固定的單位,不論人多人少,都會用一半石頭,一半干打壘土牆架梁,屋頂上使用油毛氈建房。

  陳倫被分到了新工區,張春玉留在了老工區。新工區的居住條件,相對臨時的老工區好了很多。雖仍是幾十個人的大通鋪,但這石頭房子有窗子和亮瓦,每個鋪位邊還有一個擱箱子的小台。

  仍然以班為單位。每個班的鋪前都有廢油桶做的火桶。

  夏天雖然不冷了,但到晚上,仍然有人生起火桶,在火桶上煮吃的。

  陳倫所在的三班是集材班。集材,就是把採伐工人砍倒在滿山遍野的圓木,趕到山下的水堰集中,再通過渠水,把這些圓木傳送到鮮水河,經由雅礱江直達岷江。最後歸到樂山的大渡河水運局或灌縣水運處。

  集材工人使用的工具叫鴨腳子。鴨腳子用一根下大上小的粗壯紅樺、一個類似冷兵器時代的鐵鉤組成。

  人們手持鴨腳子,把那些橫七豎八、大小不等的圓木撬動、從山上滑到坡下的工作,相對於採伐工人,同屬於重體力勞動,但危險性不亞於採伐。

  每天游擊隊員一樣打著綁腿,提著裝了飯菜的鋁飯盒,攜帶雨衣,扛著長長的鴨腳子上山,到高高的採伐區把大片圓木往山下趕。中午燒起一堆火,往冷飯里加點水,把飯盒放在火上煨熱,狼吞虎咽吃完。再從溪溝里舀點水在飯盒裡燒開,慢慢喝下肚,把雨衣鋪在鬆軟的草地上,閉上眼睛休息一小時。陳倫很快喜歡上了這工作。

  被砍了樹木的大森林,裸露出來的草地,一個個被割去了身子的老樹篼。遠遠望去,活像沒有了牙齒、大張著的嘴,在光禿禿的山上觸目驚心。

  藍藍的天,白色飄動的雲,清澈可見底的流水,清新的空氣,火辣辣的陽光。躺在雨衣上朦朧中會聽到不遠處,採伐工人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樹倒右下山!」、「樹倒左下山!」、「樹倒上山!」

  上午和下午,工作時間內會休息半小時,這半小時,陳倫都用於躺在雨衣上睡覺。當然,不一定能睡著,但在藍藍的天空下,空曠的大山鬆軟草地上,閉著雙目養神,實在非常舒爽。

  有經驗的老工人,一些來自貧困鄉村的新工人,把休息時間科學利用了。

  他們會去挖草藥,也根據季節撿拾山貨。大得如同白蘿蔔的黨參、沙參,像極人手掌的「佛手參」及一種叫做人參果的野果,人們每天都能弄回不少。

  這裡的蘑菇種類很多,青槓、白樺樹上生出的蘑菇和耳子都很好吃。

  特別是白樺樹上生出的蘑菇,有如一簇簇、一朵朵潔白的袖珍小傘,好看極了。用清水淘淨和著鹽肉,再加入高原特有的白蘿蔔煮熟,那味道鮮得用四川話說,真是「不擺了。」

  還有一種叫「馬皮包」的蘑菇,形如白色大籃球,剝開表皮裡面嫩如豆腐,切成片加肉煮熟後。味道之鮮,語言和文字形容難以形容。

  新、老工人,都有要好的飲食夥伴。這種飲食夥伴,會在晚飯時聚在一起用撿來的山貨炒幾個肉菜,或用豬肉罐頭煮一鍋蘑菇,或鹽肉炒木耳、野兔、馬雞之類大鍋煮了。幾個或十來個人圍著,一聲不響吃喝,或大聲喧譁著划拳鬧得不可開交。

  幾乎每晚,都有人喝醉。

  醉了的人,或揮舞著手臂發酒瘋,或扯著嗓子大叫,或纏著人重複莫名其妙的話。也有人喝了酒打架,相互打得鼻青臉腫。

  只要沒有打出血,或只要不太出格,各班一般不會向上面匯報。

  如果見紅了,或其中一個被打得爬不起來了。工段幹部會把得勝者捆在樹上,使其在夜風中呆上二小時,然後責令寫檢討。

  第二天,挨了打的和被捆了的人,照樣提著飯盒,扛著工具,大聲說笑相互打趣,在晨曦中向山坡上爬去。

  陳倫沒有朋友,也一般不和人打伙吃飯喝酒。

  他不屑於和這些粗野的人們為伍,更不屑於和他們講那些男女之間的事。

  潛意識裡,他認為和這裡多多數人沒有共同語言,更不願變成粗野之人,固執地認為不可能長期在一線當工人。

  雖沒讀多少書,卻自我認定有很高文學修養,當工人只是暫時。甚至莫名其妙認定,將來一定會成為眾人仰望的佼佼者。

  臉上隨時掛著微笑,衣服隨時乾乾淨淨,海拔不到一米六的一工段的統計員黃勝和,是林校畢業生。

  黃勝和是渠縣土溪人,參加工作已十年,相對新工人而言,屬於老資格森工基層幹部。

  他老婆姓楊名雲霞,同樣來自渠縣土溪的一個高挑個子、臉色紅潤的漂亮女人。

  楊雲霞讀過初中,因家庭貧寒無力再讀書,只好聽從父母安排,早早嫁了人成為高原上生兒育女的家屬工。

  家屬工是森工企業特有的編外人員,各工段照顧兩地分居、家在農村的老同志,安排他們家屬參加一些簡單勞動,付給低於在編人員的報酬。

  家屬工分長期和短期兩種,長期家屬工的戶口仍在老家農村,但結婚後不再回家,隨軍一樣隨了工。隨工段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拿著微薄的收入。為森工企業的發展,貢獻著青春,為森工企業生育接班人。

  楊雲霞嫁到高原以後,為黃勝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兩個兒子在場部子弟小學讀書。她帶著三歲的女兒,和男人住在離大工棚不遠,緊挨廁所的一座小木板房裡。

  小木板房隔成里外兩間,裡面睡覺,外面是灶房和烤火、吃飯的地方。

  得知陳倫是楠山縣人,楊雲霞非要和他認老鄉,三番五次到大工棚里來叫他,請他到家裡去吃飯。

  每當楊雲霞來叫陳倫,便有一些老工人說些意味深長的話,做出意味深長的表情。那些話和表情讓陳倫捉摸不透,也沒心思琢磨。

  實在推脫不過,他有時也會去黃勝和的小木房。

  黃勝和、楊雲霞對他很熱情。三歲的小女兒對他更是非常友好。每每會坐在他腿上,纏著他講故事。

  除了陳倫,一個叫程志軍的青工,也經常光顧小木房。

  程志軍是部隊轉下來的安岳人,在部隊時入了黨,代理過一段時間排長。人們都以為他會改穿四個兜的軍裝時,卻復員回了老家農村。

  在農村當了幾年支書,因為膝下無子的伯伯在森工局工作。大招工時,被當作職工子女招了進來。

  程志軍長得人牛高馬大,但聲音尖細如古時的太監。

  到工段當天,他就被挑選到了採伐一線,現在已是採伐班長。

  新工人轉正定級時,全段只有五個二級工的指標,程志軍和陳倫都是候選人之一。

  五個人中的四個因為上級的指令,屬於鐵定。唯有的一個機動指標,在候選人之間激烈爭論。

  為了能得到這個指標,討論會上有兩伙人,為程志軍和陳倫爭論得相當厲害,幾乎發展到動手打架。

  最終,工段給陳倫的評價是:有勞動熱情,工作積極,但團結同志不足,性格孤僻,政治學習發言不主動,綜合結論為:一級有餘,二級不夠,建議定為一級工。

  程志軍的結論是:政治合格,以身作則,能帶頭完成任務,但對於班裡同志管理不善,致打架事故時有發生,綜合結論和陳倫一樣:一級有餘,二級不夠,建議定為一級工。

  鬧了半天,那個讓很多人眼紅的二級工,落到了另一個採伐工人歐賢林頭上。

  有小道消息說,歐賢林的舅舅剛調到本伐木場任總支副書記。

  轉正定級以後,和實習期的差別是每月多了十來元人民幣,由以前的每個月四十八元二毛,提到五十九元。

  雖程志軍和陳倫在定級時,有過相當劇烈的爭論,但事過境遷,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當時的不愉快。陳倫雖然得到過二級工的提名,卻根本就沒想過能得到,現實使他明白,工作幹得再好,不被領導認同都等於零!沒有堅強的後台,要想出人頭地?難!

  黃勝和的小木房,漸漸成了程志軍每天必然光顧的地方。

  每到晚飯時,陳倫總會出現在黃家。有時,從伙食團買來飯菜端到黃勝和家,和他一家三口人共享。有時,楊雲霞做好了飯菜,站在門前大聲叫他去共享。

  飯後,只要不學習,或學習結束後。陳倫也會和楊雲霞聊天,會聊到很晚才回工棚睡覺。

  黃勝和雖個子小,但卻是坐不住的人,知道程志軍每晚必然到家裡玩,卻沒有一起聊天的興趣。因為特別愛好下棋,晚飯後他或參加學習,不學習時就會跑到工棚里找人下棋。

  把老婆和女兒丟在家裡,自顧玩樂,是森工企業工人的一大陋習。

  有時,程志軍會坐在黃家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得嗓子發乾不能再唱。他的嗓音像女高音,而且唱得很準,在一工段沒人比他唱得更好。

  每當程志軍唱歌時,楊雲霞會懷抱女兒,坐在小板凳上痴看著他,專注地聽著他唱,眼眼裡的表情複雜、游離。

  有時,他連學習也不參加,吃過飯幫把碗筷收拾好,就坐在黃家的小板凳上,和楊雲霞聊天。通知學習的哨音響了,撒謊身體不適委託黃勝和幫請個假,繼續和楊雲霞漫無邊際瞎聊。

  陳倫不願占別人便宜,去黃家吃過幾次飯後,感到欠了他家的情,便托人在縣城買了兩套童裝和一隻剛宰了的肥羊送給楊雲霞。

  接過陳倫送去的東西,楊雲霞既高興也有點不安,真誠地對他說:「兄弟,我們是家鄉人,姐姐照顧你是應該的,以後千萬不能再亂花錢了,你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要學會存錢,以後有用得著的時候。」

  陳倫裝得很大方的笑道:「家裡不需要我寄錢,經常來信問我錢夠不夠用,有時還會寄好吃東西來。」

  同在黃家吃過兩次飯,程志軍把陳倫當成了好朋友。每天下班後幾乎都會叫上他一起到黃家。經常,會在那裡耍到很晚。

  很多時候,陳倫回工棚睡覺了,程志軍還不捨得離開,一直到黃勝和揉著眼睛回家,方意猶未盡起身。

  上班,下班,學習,和程志軍一起到黃家聊到很晚,回宿舍睡覺。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陳倫在這裡重複著簡單枯燥的生活。

  轉眼到了七三年。

  進入二月,按四川習俗該吃「年渣鬧」那天。因為沒有黃豆,磨不成豆腐,自然沒有豆腐渣和著菜煮「年渣鬧。」

  那幾天雪下得很大,工棚外的積雪幾乎把門封了。沒有辦法上班的工人們,只能在工棚里休息。

  從工棚里到伙食團,很短的一段路,因為積雪深及膝部,走得相當困難。沒能力做豆腐和「年渣鬧」,但殺了一頭自養豬的伙食團,除了回鍋肉和排骨蘿蔔湯,再也弄不出什麼好吃的。

  應約到黃家吃飯,陳倫端著從伙食團打來的回鍋肉和湯,跟在黃勝和身後,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他家時。程志軍早已到了,正在灶前幫楊雲霞忙碌。

  除了伙食團供應的回鍋肉、排骨蘿蔔湯,楊雲霞燉了胡蘿蔔野豬肉,煮了干獐子肉、風乾牛肉等。

  讓陳倫幾乎流出涎水的,是一盤高原上很難見到的香腸。

  切成薄片的暗紅色香腸,蓋過了其他肉食的味道。還沒落座,陳倫口水直往下咽,恨不得把那盤香腸全倒進嘴裡。

  因為雪下得太大,黃家在場部讀書的兒子沒有回來。

  三男一女,外加一個小不點女孩子。欣賞著屋外漫天飛舞的白雪,圍坐在火塘邊的小桌子,開了高梁白酒,說笑著吃起了開年第一大餐。

  從中午一點鐘開始,一直到下午六點,再到晚上八點。桌子上的菜冷了又熱,熱了一次又一次,高度數白酒喝完一瓶再開一瓶。

  小女兒睡著了,被楊雲霞抱到裡間放下,回到外間繼續吃、喝。

  不知什麼時候了。當黃勝和再次喝下一杯酒,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頭栽倒在火塘邊失去了知覺。

  陳倫大驚失色地正要去扶他,楊雲霞已搶上前,和程志軍把他架了起來。

  「喝不得就少喝點嘛,經常喝得人事不醒,至少睡三天才能恢復元氣!」楊雲霞埋怨著,和程志軍把黃勝和扶到裡屋。

  陳倫獨自坐在外面,聽楊雲霞在裡間幫黃勝和脫衣服和鞋,看程志軍出來,從灶上的壺裡倒了熱水在盆里端了進去,估計是為黃勝和洗臉。

  外面的雪還在下,陳倫慢慢品著爽口的白酒,嚼著香香的干獐子肉和香腸,望著舞弄出千般身姿的雪花,想起了遙遠的家鄉,想起了家鄉過年時的情景。

  安排好了黃勝和,程志軍和楊雲霞出來繼續吃喝。

  陳倫有點飄了,同時感到尿脹得很厲害,便起身往門外走去。程志軍關切地問道:「你有沒有事?需要我扶你嗎?」

  他擺了擺手:「沒事,這點酒還不能放翻我!回來繼續喝!」

  程志軍拍著手笑道:「好!有軍人脾氣!回來繼續喝。」

  雪花飄落在身上,很快在棉衣和帽子上堆積。抬眼望去,除了工棚頂上,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老樹枯枝因披上了厚厚的雪,變得絢麗多姿。

  雪太深,行動大大受阻,陳倫發現自己笨得像一頭熊。

  好不容易從廁所回到黃家門前,正要轉過彎進門,卻聽到門內發出來一陣接一陣壓抑的異樣聲音。

  雖喝了不少白酒,腦子很是有些混濁。但他能分辯出屋裡的聲音,是男女摟在一起,親吻時發出的聲音。

  順手抓過一把雪在臉上抹了抹,清醒多了。他繼續站在木房門外的拐彎處,聚精會神聽裡面的動靜。

  楊雲霞似有若無的呻吟,程志軍壓抑著的喘息,格外清楚傳到了耳中。

  楊雲霞輕聲說:「你不要著急,等一會陳倫回去睡了再……」

  程志軍喘息著說:「起碼一個星期沒有搞了,我忍不住、受不了啦!」

  楊雲霞:「放開我,謹防陳倫看到。」

  程志軍:「看他那樣子就喝神了,現在說不定已經睡到鋪上夢周公了。」

  楊雲霞:「你到工棚里看看,他是不是回去了?萬一摔在路上,會凍壞出病,甚至會出人命的。」

  程志軍:「我才懶得管他,摔死了活該!如果不是找個人遮眼,我根本不會和他相處,早就恨死他了。」

  楊雲霞:「你這人怎麼不像男人,都過去的事,還記在心裡?」

  陳倫從木板縫看去,褲子褪到膝下的楊雲霞兩手扶在一張椅子上,眼睛望著裡間,背對著門,屁股高高翹起。同樣褲子褪到膝下的程志軍,兩手從她衣服下擺伸了進去,兩腿緊挨著她屁股間,全身劇烈抖動。

  楊雲霞抽一隻手捂著嘴,臉上的表情極為奇特,似在拼命抑止出聲……

  風颳得更猛了,雪花仍在飛舞。陳倫轉過身,慢慢往大工棚挪去。

  那一夜,他睡得很不塌實。老是從亂七八糟的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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