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2024-10-04 14:53:21
作者: 蔡斌(宇劍)
流水潺潺的小溪邊,有一大片草地。春天,草地上開滿了鮮艷的花朵,那些叫不出名的花好漂亮。
陳倫每天早上就在這裡鍛鍊。
二月相當寒冷,人們玩笑一泡尿屙出去還沒有結束,前面的已凍成冰,和後面的連成棍,尿不斷屙,棍子不斷延伸,一直凍到命根子裡。
俗話說:「三九四九,凍死老狗。」內地的三九四九,大不了讓陳倫腳後跟開裂,讓他手背和指頭裂口,只需擦點蛤蜊油或生豬油,很快就會好。
在內地,沒有看到過凍死的狗。但高原上採伐林區,卻能經常撿到凍死的小動物和禽類。
陳倫不明白,那些有著厚厚皮毛、行走自如的動物;羽翼豐滿翱翔藍天的飛禽,緣何會被凍死了。
穿一身棉毛衫,他在草地上前後翻、倒立行走、壓腿、擴胸、踢腿之類的基本功,至少占用半小時,然後馬步沖拳一至二千次,再打一套自創的拳術,直到全身出汗,從地上捧來積雪抹臉、抹手。
有時,他會帶上一條毛巾,熱身一番後。只穿內褲於溪邊用冷水擦身,把全身擦遍擦熱了,再穿上衣服鍛鍊。
這天清早剛運動完回工棚,正在打綁腿,黃勝和急急沖了進來,揚起手中一份電報說:「陳倫,加急電報。」
陳倫急忙接過電報,撕去封口展開粗糙的內頁,上面只有五個字:母病危速返。
媽媽病危?他知道媽媽有美尼爾綜合症,以前也曾發生過暈倒的情況,但不至於一年多就病危了吧?
這時,他的真實年齡十六歲,可媽媽多大年紀,不知道。
記憶中,媽媽很顯年輕,幹練、漂亮,語言表達能力特別強。
請假時,由於黃勝和從中撮合,因而相當順利。
雖然工段領導批了假,但陳倫卻在心裡發了愁。每月工資幾乎用光。藏在枕套里似還有點用以應急的,搜了出來一數,不到五十元。
想當初離開家鄉時心裡發下的宏願,陳倫感到羞愧:工作快兩年了,除身體長高了,上唇有了鬍子、聲音粗了,他還是那個瘦瘦的他。
一件毛皮大衣,至少得一百多元,他買不起;狐皮帽子二十多元,他捨不得;馬靴雖然不貴,可是根本不適用,沒有買。
張春玉給他織了一件紅色毛衣,好像用了一斤多毛線。
他記得很清楚,在供銷社買那八元多錢一斤的毛線時,張春玉臉上笑得很燦爛。毛衣織好讓他試穿時,她的表情很幸福。
一條從鄭土匪那裡買的藍色毛料下裝,一條縣百貨公司買的粗呢褲,還有一雙大頭鞋,一雙黑色牛皮鞋,是陳倫最奢侈的衣物。
回家路上,需要隨時掌握時間以免誤車。黃勝和大方地取下手錶,要陳倫帶在路上。他笑著拒絕了。程志軍手上也有一塊表,但看黃勝和與陳倫在那裡推讓,他裝作沒有看見,把頭轉向一邊。
大雪飄飛的夜晚後,陳倫再也沒有去過黃勝和的家,也沒再和程志軍有過交流。有時面對面碰到了,最多點點頭而已。
一向不多來往的鄭土匪,從他們的推讓中,知道陳倫要回家探母,路上需要手錶掌握時間,豪爽地取下手腕上的「北京」牌手錶遞過去:「我這手錶雖然一年多了,但很新而且不會冷停,借給你戴回去。」
陳倫看鄭土匪一臉真誠,接過手錶看了看,確實很新。
在場部辦理請假條時,勞資股長看了加急電報、請假條和工段領導的簽字,核對了陳倫的參工時間說:「你工作不到兩年,不能享受探親假。」
陳倫傻了般愣了幾分鐘,正囁嚅著雙唇不知如何是好,孫月柱的爸爸跛著腳進來了,大聲喊道:「嘿!陳倫,你在一工段那邊怎麼樣?」
兒子逝去後,因誤聽謠言對陳倫有過傷害。後從徐排長和夏股長那裡得知真相的孫跛子,自感對不起陳倫,好多次想要到一工段去看他。可是因為腿腳不便,也因為炊事班瑣事較多,難以脫身,一直沒能如願。
無意間遇到陳倫,問明了事情原委,孫跛子在劉股長肩上重重拍了一把:「格老子,你那麼認真幹啥?人家參加工作也兩個年頭了嘛,雖然不滿兩年,但情況特殊,不能享受四十二天,至少也可以准二十天嘛!」
劉股長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國家明文規定,參加兩年以上,帶薪享受四十二天探親假,報銷來迴路費,不足兩年,只能按事假處理。事假沒有工資,不報銷路費。」
「既然母病危,就是事假也得回去探望,更何況離開家兩個年頭了,媽媽沒病也該回去看看了。」孫跛子自作主張對劉股長說:「你給他開假條,准假二十天。不能報銷路費,我給他出。」
劉股長不再說話,提起筆就給陳倫開了一張假條。
假條上註明了有效期二十天。臨出門時,劉股長交待:如果不能按時返回,必須電報通知單位延假,否則按曠工處理。
在孫跛子的小屋裡,陳倫受到了特別的招待。
喝了半斤大麯酒,吃了一肚子野獸肉,孫跛子在招待所開了一間房,讓陳倫放心休息,由他負責聯繫到省城的車。
內地送貨物森工局拉木材返回蓉城的車,每天從這裡經過的很多。到伐木場來歇息、吃飯甚至過夜的也不少。
各工段回內地探親的工人,大多在場部搭乘雅運處的貨車到雅安,轉乘客車到蓉城新南門車站。
新南門車站,有發往全省大部分地區的長途客車。
得益於孫跛子的幫助,陳倫於下午兩點多坐上了開往蓉城的解放牌汽車。
司機姓袁,四十多歲的瘦高個子,鼻子塌得很厲害,眼睛不大,臉上的麻子特別顯眼。
袁師傅長相雖不好看,但說話很和氣,是孫跛子的老朋友。每次進藏、返蓉,必然要在這裡吃中午飯,和老朋友喝上幾杯。酒足飯飽後,開著車不緊不慢趕路。
汽車過了二場所在的木材檢查站,袁師傅把車拐到了旁邊一條簡易公路。在一個集材場停下車。
坡上到處是乾枯的樹枝,這些十多公分粗的樹枝,在內地算得上是寶貝。可森工企業的工人,取暖、煮飯都不會用。
這些干透的樹枝,甚至粗壯的樹木,因被風颳倒,被雷擊倒在地,在山坡上日曬雨淋,如果沒人撿了去,就會在大自然中慢慢腐蝕、風化,最後變成塵土,和泥土融為一體。或被風吹到不知什麼地方,最終跌落塵埃,融入大地。
袁師傅讓陳倫幫忙,從坡上往下扔樹枝。他很精明,知道一路上設有木材檢查站,但凡直徑八公分以上,長度一米以上的木材,根本不能出山,撿拾的都是不太粗壯的樹枝。
這些樹枝在山裡是廢物。可到了內地,既可當柴燒,也可用於做小家具,還可賣錢,只要過了雅安就變成寶貝了。
近兩個小時,撿來的樹枝裝了滿滿一車,陳倫累得倒在地上,緊閉雙眼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袁師傅見陳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以為他得了急病或累壞了,嚇得麻黑色的麻臉變紫了,跌撞著奔了過去,顫聲直叫:「小陳!小陳你咋回事?」
陳倫不願理他,仍閉著雙眼躺在地上,非常氣憤地想:這麻子師傅太精了,老子搭他的車還要幫他撿柴。這一車柴,到了內地,至少賣幾百塊錢。
直到袁師傅伸手來扶時,陳倫才懶洋洋睜開雙眼,望著藍藍的天,有氣無力地說:「肚子好餓!頭暈。」
袁師傅如釋重負,趕緊掏出一支香菸遞過去,賠著笑臉說:「飽吃冰糠餓吃煙……來,抽一支。」
撿柴耽誤了二個多小時。汽車翻過松林口,一路急奔,到達新都橋天色已黑。
在供銷社食堂吃過簡單的晚餐,袁師傅決定連夜翻折多山住康定,第二天一大早翻越二郎山就不會遭遇堵車。
車到康定已經很晚,在省運司招待所開房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袁師傅叫醒陳倫,到食堂吃了點稀飯饅頭。
川藏公路每隔十公里,就有一個道班房,班道工人們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負責公路的養護。使得從蓉城至拉薩的這條交通大動脈,自開通以來一直暢通無阻。
自然環境和氣候,隨時發生的泥石流和塌方,超負荷的運載,使得川藏線路況極差,汽車行駛在公路上,處於全程顛簸狀態。
翻過二郎山到達天全,路況相對好多了,公路兩邊的景色也好多了。
在雅安住下後,袁師傅拉了陳倫去吃砂鍋魚頭。
雅雨,雅魚,雅女,為雨城雅安的三大亮點。
雅雨淋到身上,和其他地方的雨有什麼不同;雅女是指這裡的女人漂亮,或怎麼回事,陳倫不清楚,也沒想弄清楚。但雅魚,早在工段上聽老工人們說起雅魚吞口水的樣子,就想過一定要吃。
就近在交通旅館食堂,找了一個冷清的角落。袁師傅和陳倫就著花生米、回鍋肉喝著酒,等待廚房做魚。
一瓶江津白酒喝了小半,服務員端上來一個淺色砂鍋。
剛從火上端下來的緣故,砂鍋裏白色的湯翻滾著,鮮美的湯味撲面而來。
砂鍋里煮著魚頭,魚骨和豆腐以及筍片之類的配菜。陳倫舀了一勺湯,細細品嘗了後搖了搖頭。
湯味不行,皺著眉拈塊魚頭肉丟進嘴,細細嚼著吞下肚,再搖了搖頭:名聲在外的砂鍋魚頭,味道實在不怎麼樣。
他暗想:這魚頭湯聞著香,可入口味道很一般,可能是廚師手藝太差,沒得師傅真傳。
袁師傅吞下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你覺得魚頭湯味道不行?小伙子,現在是特殊時期,能吃到魚頭湯已經不錯了。要想吃到真正的雅魚,恐怕只有運動結束喲。」
陳倫不置可否,喝下一杯酒暗想:這運動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結束。
文革前,這裡的人們過著什麼好日子?
在陳倫的記憶中,以前的生活同樣很差。從記事起到參加工作前,他似乎一直處於飢餓中。
自然災害的饑荒年,在鄉下那比中藥還苦的柚子皮粑,吃了屙不出屎的觀音土粑,清得能照出人影,喝得一身浮腫的南瓜苞谷羹,令兒時的飢餓使他刻骨銘心。
不過,那時雖然餓,卻沒有文革後的混亂,沒有那麼多人胡作非為。
汽車進入川西平原,視野開闊、道路平坦了,公路兩旁的菜地里,穿著整潔的菜農或擔著桶,穿行在田地中,或彎著腰在地里有條不紊地勞作。
公路兩旁的房屋密集起來,自行車越來越多,汽車也越來越多。
高原上呆了近兩年,每天接觸高高的山,一望無涯的森林,遼闊的大草地,奔騰的河流,滿山遍野的羊群,還有身軀笨拙的氂牛;康巴漢子粗曠的歌聲,藏族女人大幅度彎著腰,撒種青稞和洋芋、元根時的嘻笑;採伐工區震耳欲聾的油鋸聲,集材工人節奏感很強的號子聲,工棚里的讀報聲,工人們的划拳聲。還有,半夜時,帶家屬的老工人小木屋傳出的……
回到內地,一切都新鮮,一切都可愛。相對康藏高原,川西平原景色真是美不勝收。
汽車駛入省運輸公司四隊。袁師傅停好車,帶著陳倫走到路邊的公交車站台下,按著他肩膀淡淡吩咐道:「你在這裡上車,直接坐到鹽市口,再從那裡坐一路電車到火車站。注意安全哈,電車上小偷多,專門找你這種穿著打扮的人下手。」
陳倫點點頭:「謝謝你了!以後再路過三場,我請你喝酒。」
袁師傅裂嘴笑笑,、轉身走了。陳倫心裡暗罵:龜兒子不落覺!老子不但幫你撿了那麼多柴。一路上請你吃飯的錢,比買車票的錢還多,倒好像我欠他人情似的。不划算!以後再不搭這種人的車,情願買長途客車票!
黃色燈草絨夾克衫配勞動布褲子,腳穿黑皮鞋,頭上一頂狗皮護耳帽,手拎人造革提包。沒有鏡子,看不到尊容。但陳倫相信自己絕不好看!這樣子,會成為小偷下手的對像?
孫跛子塞給的二十元錢所剩無幾,夾克裡層有十多元零錢和十來斤四川糧票。貼身的內褲里縫著四十元錢、三十斤全國糧票。提包里除了換洗衣服,一些蟲草和佛手參,還有五元錢買的二隻熊掌。
搖了搖頭,陳倫暗想:偷兒再厲害,總不至於把我內褲里的錢偷走!
擠得無法動彈的公交車上,陳倫非常小心,一手緊抓過道上方的鐵桿,另一隻手從褲兜里抓著內褲藏錢處。
一年多前坐火車時感覺車上很寬,乘車人很少。陳倫還記得當時在火車上,一角錢可買一包餅乾。如果要喝水,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隨時有開水供應;身著制服的列車員,還會每隔一會就提著大茶壺,面帶微笑送開水。
可這次,火車上不但每個座位滿了,甚至過道上也擠滿了人。廁所門口站著人,車廂連接處坐滿了人,每個座位下也睡著人。要想走動很困難,想進廁所去,更困難。
三人座位擠了五個人。多出來的兩個人怎麼回事?沒有人明白,也沒有人願意弄明白。大家都在閉眼嗑睡。冬天,衣服厚,擠得難受,動一下都相當艱難。
火車到達重慶剛早上八點多鐘。走出火車站,陳倫一片茫然。
在火車上,陳倫打聽過,到了重慶火車站後,得去江北觀音橋車站買到楠山的長途汽車票。到觀音橋得先坐纜車到兩路口,再到上清寺坐公車。
火車站外,向賣小食品的大姐問明了纜車站所在,見等車人太多,就從石梯一步步走到了兩路口。在兩路口張望著找公交車站時,兩個年齡和他相仿的小青年湊了過來。
熱情招呼道:「師兄!想到哪裡去?要不要我們幫忙?」
兩人個子都不高而且偏瘦,如果動手,肯定打不過陳倫。
都是典型的重慶口音,一個穿藍色中山裝,一個灰色夾克,下面都是藍褲子和膠鞋,倆人臉色都較黑。
陳倫想起老工人們說過,成、渝兩地騙子多,弄不好,你衣服褲子都會被騙光。
陳倫沒有回答,心裡「咚咚」跳得厲害。畢竟第一次到重慶,方向都摸不清。兩個小青年走到身邊,其中一個手搭在他肩上:「師兄你不要怕,我們不是壞人。清天白日,到處都是民兵指揮部的人,你怕啥子?」
另一個說:「你是不是想到汽車站搭長途車?我們可以帶你去!放心吧,大白天不會把你怎麼樣!」
夾克衫說:「師兄,你我認識是個緣分,我們給你帶路,幫你提包到汽車站,你給點零錢和糧票我們吃頓飽飯。」
陳倫有點心動:「好多錢?」
夾克衫裂開嘴笑了:「大小是個情,長短是根棍。憑師兄你大方吧!」
中山裝熱情地說:「師兄,這包我幫你拿嘛!放心,我不會跑的。」
「哼!你跑得脫才怪!」陳倫把提包交到中山裝手中,努力做出很坦然的樣子:「好嘛!你們帶我到觀音橋汽車站。」
「觀音橋汽車站有點遠!不過,我們走近路,最多一個小時就到了。」夾克衫伸手做了個不倫不類的姿式:「師兄,你跟在我們後面哈。」
陳倫高度警惕跟在兩人身後,穿大街走小巷,上坡下坎,走得暈頭轉向。
走到什麼地方了,不知道。問夾克衫,回答說快了。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夾克衫說了好幾次「快了!」,可仍在大步往前走。
他開始後悔,不該跟這兩個人走。萬一這兩傢伙是壞人,是專門打劫外地人的地痞,那就慘了!
雖然他自信,這兩個青年不是他的對手,但人生地不熟,誰知他們有多少同夥?誰知他們身上是否有武器?
惴惴不安走著,陳倫暗暗做好了搶回提包、打架的準備。
還好,有驚無險!終於到達了觀音橋汽車站,中山服把提包交給陳倫時,夾克衫伸出手笑道:「師兄,看你大方了!」
陳倫摸出二元錢遞給過:「謝謝了!不好意思,這二元錢拿不出手,表示個意思!」
夾克衫臉色大變:「你打發討口子?師兄,至少也得給六元錢吧!」
中山裝雙手抱在胸前:「格老子!幫你提著包走了一個多少時,兩塊錢就打發了?你崽兒有點過分!」
陳倫又摸出一元錢遞過去:「還有幾塊錢,給了你們,我就沒錢買車票了!」
夾克衫提高了聲音:「你崽兒有點不落覺哈!這點錢不得行!至少還要兩元!」
陳倫想了想,摸出兩張省糧票:「好了!再給你幾斤糧票,也算我們認識一場,如果再說不行,那就沒辦法了。」
夾克衫對中山裝呶了一下嘴:「把糧票接到嘛!」轉臉對陳倫說聲:「師兄慢走!」
看著兩個人離開的身影,陳倫心裡慢慢平息了下來。
龜兒子,當真是土匪,搶了老子三元錢和三斤糧票!當你兩個拿去買藥吃!暗罵了幾句,陳倫轉身往售票口走去。
排了好久的隊,眼看就要排到他時,窗口前掛出一塊小黑版,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粉筆字:明日發往楠山車票已經售完。
腦子「嗡!」一聲,陳倫差點昏倒在地上。
日他媽,怎麼運氣這麼不好?
如果明天回不了家,就得等到後天。交通困難的一千多公里都走過來了,還剩下一百多公里,而且處於交通發達的大城市,卻難以回家。真讓人急死了。
走到售票窗前,陳倫問能不能買一張站票,正在數錢的女人瞪了他一眼:「你娃兒想得出,明文規定一人一票,長途客車從不賣站票!」
怎麼辦?漫無目的地在候車室轉了一圈,陳倫跌坐在長條椅上,望著外面公路上來往的汽車,心裡一片空白。
或許,能遇到退票的人。在這裡坐一陣,實在不行了,再到公路上去攔貨車?苦著臉坐在椅子上,他心裡很是惶惑。
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人好心問他怎麼回事?
鬼使神差,一向不善言辭的陳倫,掏出加急電報,把情況講述了一遍。說了沒有買到車票的窘況,說了特殊時期好不容易請了假,從高原上歷經艱辛、一路顛簸,走完了二千多公里,來到了重慶。只有一百多公里了,卻難以回家。
康藏高原的風土人情、慘不忍睹的交通狀況,經陳倫的嘴說出來,立即吸引了候車室里好多人。有人給他遞煙,有人遞給他桔子、蘋果之類的水果和各種小食品。很快,他懷中有了一大堆食物。
哭笑不得的陳倫,半真半假信口胡說一通,原是心裡難受的發泄。同時隱隱期盼能遇到好心人,退一張票或讓一張票給他,能第二天回家。
可沒想到,好心的人們誤會了他的意思,或根本沒認真領會他的本意,把他當成了從藏區出來卻沒錢吃飯的難民。
聽熱鬧的人中,有幾個楠山縣城人。好奇中夾帶著疑惑,問陳倫家住哪一條街,父母是誰?得聽了他父母的名字後,幾個人人態度大為轉變,都說和他爸爸很熟,是多年的老朋友,前不久還坐過陳師傅的車。
也有人好心提醒陳倫:「這地方人來人往太複雜,你最好找家旅館住下,明天再想法買票。或坐火車到渠縣,再轉乘客車到楠山縣城。」
正說得熱鬧,一個身高體壯、臉色微黑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張車票,遞到陳倫眼前,用純正的重慶話說道:「我這裡有一張到楠山的車票,讓給你吧!」
陳倫站起身來,將信將疑地看著對方:「你?」
那人掏出工作證遞給陳倫:「我叫練長根,和你一樣也在外地工作回家探親,本來準備明天到楠山看表哥……」
一個自稱和程吉喜很熟的楠山人接過工作證邊看邊說:「練長根,二十六歲,重慶人,德陽重型機械廠工人。」
扭過頭對陳倫說:「這人值得信任,是個好心人。」
陳倫接過車票,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五元錢,感動得聲音變了調:「大哥,太感謝你了!我總共只請到十五天假,現在已經三天了,如果再耽誤一天……」在臉上抹了一把,繼續說:「還有,就是想早點看到我媽媽,不曉得她病情如何了!」
練長根推開陳倫拿錢的手,抬起左手看看時間,誠懇地說:「相識是緣,看你也不過十多歲。如果不嫌棄,我們就認為兄弟,這車票,就當大哥我送你。」
看練長根一臉誠摯,陳倫眼睛潮濕了,「他鄉識友人,患難見真情」一類的話,書上看到太多;人們時常掛在嘴上、聽得太多。可沒想到,真遇到了仗義之人。
想起兩個訛了幾元錢和糧票的小混混,看著眼前這臉色微黑、真誠相助的大哥。陳倫心裡暗道:世上還是有好人!
再次把五元錢遞給練長根,陳倫誠懇地說:「大哥,你讓車票已經幫了我大忙,如果不收錢,那怎麼成?這錢你必須收。」
一直關注事態發展的幾個楠山人,也勸練長根把錢收下,七嘴八舌地說,車票讓給陳倫,使他明天能回家,已經夠意思了,但錢是一定應該收的。
見陳倫堅持要給錢,練長根的臉一下紅了,聳了聳肩接過五元錢捏在手中。想了想對陳倫說:「時間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去吃飯吧,你到了重慶,應該大哥我請客!吃什麼由你定。」
陳倫沒有多想,站起身來向幾個楠山人點了下頭,提起人造革包和練長根走了。
背後,傳來楠山人好心的叮囑:「注意安全!回到楠山見!」
雖然沒有絲毫猶豫跟練長根走,陳倫心裡還是不停打鼓,以前從書上得知山城潛伏特務多,天棒多、青、紅幫袍哥多,殺人越貨事件多。畢竟,和這老兄剛認識,雖然他讓了一張車票並看了他的工作證。但鬼曉得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萬一,把我帶到偏僻所在,和事先潛伏在那裡的人一齊動手,要了我性命或搶光我所有財物怎麼辦?
可是,所有現金和實物加起來,也不過百來元。況且,人家怎麼知道他身上有錢,怎知他那髒兮兮的提包里,有值錢的東西?
世上真有好心人?這人素昧平生,憑什麼要幫我?學雷鋒做好事還是講義氣?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管球他想做什麼,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順其自然吧。老子這不到一百斤的瘦猴,就是殺了賣肉,也值不了幾個錢!
在靠江邊的一家小館子,練長根要了宮保雞丁、青椒肉絲、白油肉片、雞蛋蕃茄湯和一瓶白酒。倆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直喝到華燈初上。
酒喝完了,忘記了恐懼,沒有了忐忑的陳倫,感到沒有盡興,嚷著要再來一瓶白酒。
有了幾分微醉的練長根,堅決不同意再喝白酒。誠摯地說:「兄弟,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夠辛苦了。明天早上六點鐘的班車,五點鐘就得起床,今晚早點睡吧。喜歡喝酒,來日方長。」
找住宿時遇到了麻煩,車站附近的旅館全部掛上了「客滿」的小黑板。兩個人滿街找旅館,一直走到離車站好幾公里外,都沒能如願。
怎麼辦?總不至於在車站候車室坐一晚上吧!陳倫心裡著急:媽的!回一次家這麼惱火,這麼大個重慶城,找旅館都如此艱難!
拖著沉重的腳步,在大街小巷走到了快十點,陳倫腳板發痛再也不想走了,可不走怎能行?
「乾脆,我們不找旅館了,我帶你到南岸親戚家去睡一夜。只是太遠了,明天四點多鐘就得起床,不然就會誤了車。」練長根徵詢陳倫的意見。
「遠就遠嘛,哪怕能睡幾個小時都行。總比這樣在大街上當游神好!」陳倫說:「你親戚會不會答應我們在那裡住?他家方便嗎?」
「沒什麼不方便,是我親姑姑。兒子和女兒都在外地工作,家裡寬得很,肯定能住下。只是,要走一個多小時。」
「走嘛!我現在只想睡覺,哪怕在板凳上睡都行。」
一個多小時後,筋疲力盡的練長根和陳倫,終於到了他姑姑家。
姑姑四十多歲,說話很乾練,看樣子是個能幹人。她對練長根很好,對陳倫也很熱情,很快端來滾燙的熱水讓他們洗臉、燙腳。
練長根掏出五元錢遞給姑姑,說來得匆忙沒買東西,這點錢表示對姑姑的孝心。
一番甜言蜜語,令姑姑笑得嘴都合不攏,直夸長根是個懂事的孩子。
倒在床上很快沉沉入睡。仿佛只睡了一小會,練長根就把陳倫叫醒了。
小跑了一個小多小時,到觀音橋汽車站時,離檢票時間還有十多分鐘。
練長根一直守在客車旁,和坐在窗前的陳倫說話。直到汽車啟動還拉著他的手,戀戀不捨囑咐他路上小心,並說過幾天到楠山看他。
當一身塵土的陳倫,提著髒得不像樣的包,出現在天井裡時。最先看到他的,是剛幾歲的小妹妹。
「二哥哥回來了!」已長高、白白胖胖的陳靜,怯怯地看著陳倫,轉身對著裡屋大聲叫了起來。
恰好是星期天,除了繼父和姐姐,全家人都在。
穿紅燈草絨上衣、花格褲子和白網鞋的大妹妹,棕色燈草絨夾克、黑褲子,頭戴海狐絨帽子的小弟陳沖,滿臉堆笑的媽媽,一齊從屋裡迎了出來。
大妹妹搶先接過陳倫手中的包往地上一扔,撲到他懷中撒嬌道:「二哥哥,我好想你喲,你跑到哪裡去了這麼久不回家?」
圓臉變成長臉的陳沖,拉著陳倫的衣服,仰望著他傻笑。
一副操哥打扮的哥哥,從樓上跑了下來,一把摘下陳倫頭上的帽子調侃道:「你娃兒,回內地了,還戴這瓜皮帽也太土了嘛!」
看上去仍然年輕的媽媽,抹了下眼角笑問道:「你走了幾天?路上坐車擠不擠?吃中午飯沒有?」
一年多前離開時,還是一個穿補疤褲,未滿十五歲的大孩子。仿佛僅一瞬間,在康藏高原上度過了數百天,經歷了血與火、生與死,唇上已生出青幽幽鬍鬚的陳倫。回到家鄉,感受著親情溫馨之際,百感交集。
張春玉甜甜的笑容,沈麻子猙獰的面目,燒成了一段黑炭的孫月柱,順手牽羊的鄭土匪,一個個鮮活的面孔,一件件不堪回首的往事;那雪花漫天飛舞的夜,偷情的楊雲霞和程志軍……在眼前浮動。高原上一年多的經歷,使回到家鄉,和親人們歡聚的陳倫,眼前升騰起濃霧,
晚上,一家人圍著方桌子吃飯時,陳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眉開眼笑的繼父,非要拉了陳倫和他同坐一張板凳,並親自為他斟酒,不停為他拈菜,一個勁勸他多吃,吃好。
從小到大,一直渴盼父愛的陳倫醉了,眼裡的霧更濃了。兒時,因為頑皮,被人指著鼻子、點著額頭臭罵時,他想念不知長得什麼樣的爸爸。災荒年,在鄉下餓得說不出話時,他想念未曾謀面的爸爸。被人欺負了,在學校被高年級同學暴揍了時,他企盼著能見到爸爸。
雖然,他知道爸爸是一個犯人,但他終究是是自己的爸爸。同時他堅信,爸爸應該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爸爸只是一個影子,爸爸只在夢中見過,而且夢中的爸爸是朦朧的。沒有見到真正的爸爸前,有了繼父。
可,自從媽媽改嫁起,他便排斥繼父,骨子裡認定只有一個爸爸,認定了真正的爸爸,是關在監獄裡的那個人。也只有那個人,是真正能給他關愛的爸爸。
當真正的爸爸出現後,他卻沒能感受關懷和父愛。
他迷茫、多次自問,那個帶走了哥哥卻沒能關愛哥哥的男人,難道真是爸爸?為什麼,期待太久的爸爸終於出現後,他和哥哥仍然過著和以前一樣的日子?
爸爸再次被抓走了,他竟然想不起他是什麼樣。他真的不明白,那個如流星一閃而逝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爸爸。
此刻,從繼父眼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直尋找的東西。尋找到了在夢中、在心之深處多次呼喚過的親情。
多年來,陳倫第一次感到了親切的父愛,感到無法做作的情和愛。
看陳倫乾脆、一口一杯喝著酒,媽媽擔心他會喝醉,讓他多吃菜少喝酒。他搖著頭說:「生活在高原上,冬季天寒地凍,燒酒和火桶必不可少。春夏潮濕,一夜睡了起來床板和褥墊都是濕的。如果沒有酒,關節會很快得病。酒,是森工企業不可或缺的朋友。」
喝著,吃著,在家人驚奇的眼光中,陳倫慢慢講述了一年多的生活:和人打賭大冬天橫渡鮮水河,撲滅山火的驚心動魄,地震災區的目不忍睹, 還有平時艱苦的生活都講了。
得知他工作的地方那樣艱苦,媽媽流淚抽噎著說:「條件那麼差的地方,你回來就不要再去了嘛!休息一段時間後,就在家重新找工作。」
繼父臉上的笑容褪去了,默不做聲喝下一杯酒嘆口長氣說:「是呀!如果你認為那裡實在撐不下去,就不要再轉去。回到楠山,也能找到好工作。」
專程從鄉下趕回的姐姐抹著淚花說:「就是嘛,你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萬一有個三兩短,屋裡的人想幫你都鞭長莫及。」
飯後,陳倫掏出錢和提包里的東西,把熊掌和蟲草等送給了繼父,哥哥和姐姐每人五元錢,兩個妹妹和弟弟一人二元。最後,給了媽媽十元。
身上還剩二十多元,留作回單位的路費。
捧著熊掌和蟲草,繼父笑得嘴都合不攏,轉眼看著陳沖說:「沖兒太瘦了,需要好好補一下。二哥哥拿回來的熊掌,就給你一個人吃。」
晚上,在樓上的小屋裡,陳程要過陳倫的手錶,愛不釋手左看右看,取下手中那塊舊錶,戴上北京牌手錶,笑著說:「嗨!把你這手錶和我換著戴幾天,可以嗎?」
陳倫淡淡笑道:「你想戴就戴嘛。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