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14:52:20 作者: 蔡斌(宇劍)

  暴打了陳倫的當天,清醒過來的程吉喜害怕牛振中找上門,在緊挨汽車運輸隊的幸福街租了一套房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叫了幾個隊裡的青工,開來自己駕駛的大貨車,將家搬離了興隆街。

  新家位於幸福街三十八號,和興隆街的房子一樣,從街面到後門一大通。

  前面鋪面,賣的全是瓦罐、碗筷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日雜生活品。

  

  這個店屬於日雜公司下屬的小集體店,看店的是一個兔唇清瘦老頭,一個跛了只腿的胖老太婆。

  胖老太姓宋,原本是這通房子的主人,解放後,這房子被人民政府收了大部分,只在最後面給她留了三間小屋。那三間小屋直通後面的院子,院子裡,住著十多戶人家。

  街上的人都稱胖老太為宋老娘子,時間久了,幾乎沒有人記得她的本名叫什麼了。大人小娃,當面背後都叫她宋老娘子。

  宋老娘子有一個漂亮女兒,在電線廠當工人,大兒子在很行做職員,小兒子在縣一中讀高二。

  鋪子裡面有一個很大的露天井,天井上方可看到藍藍的天空、柔和的月光,也可感受急風暴雨和毛毛細雨。

  天井正對著二門,住著搬運社一位姓林的漢子和他一家人。

  進了二門往右拐,是一間相對較大的屋子。門是雙扇對開漆門,門外有一口可裝十擔水的扇形石缸,離石缸三步路的天井裡,用水泥砌的兩道小牆上,斜放著用以洗衣服的一塊平整光滑青石板。

  進了門,迎面是案板、水泥三眼灶,靠左牆邊放著一張深棕色四方桌,桌子四周放著四根同樣顏色的條凳。右牆面立著一架寬邊帶扶手並包了底、直通二樓的木梯。

  案板緊挨著的一道門內是臥室,裡面放了兩張大床,每張床前,都有一張半新的新式寫字檯。

  還有一道小門,能通向後面廁所,也能經廁所過道進入宋老娘子的屋,再到後面的院子裡。

  樓上相對下面寬多了。

  在雜貨鋪的上面一間臨街,有兩道窗子打開能看到街上,居中的一間用於堆放雜物,後面還有一間很寬大的屋子,一直連到宋老娘子家。

  程吉喜租的這套房子,雖樓下不寬,但卻占用了整幢房子的樓房。

  陳倫住在前面的樓房。屋裡同樣擺了兩張床,一張他住,一張留著給姐姐回家時住。

  雖然很不捨得丟下哥哥,可是,新家的居住環境,相對興隆街卻強過很多。很快,陳倫就適應了。

  搬家時,繼父本想丟了那幾大堆書,可陳倫卻悄悄借了一架板車,硬是把所有的書全部搬到了新家,放在樓上的床下和屋角。

  不讓我到學校讀書,總不至於連看書的權利也不給吧!在整理那些或新或舊的書籍時,他暗自在心裡想:總有一天,我會有自己堆書的房間,可以天天看書,看盡天下所有好看的書。

  自從上次被繼父摧殘後,陳倫既嘗到了和繼父硬頂的苦頭,也被媽媽和趙阿姨耳提面令灌輸了不少道理,明白了連起碼生存能力都沒有,根本不能和一個把持家庭經濟的大男人抗衡。

  他不再和那個總看他不順眼的男人衝突,儘可能不和他照面。遇到繼父在家吃飯,他就帶著剛會走路不久的弟弟,到外面轉上一圈。估計他們吃完了,才會回家把弟弟交給媽媽,盛點半冷不熱的飯,就著殘湯剩菜快速吃個半飽。然後收了桌子,洗好碗筷,打掃了地上的衛生,接過弟弟再次往門外走。

  每個月供應的糧食中,有一大半是苞谷面。一般情況下,只要繼父不回來吃飯。除了給妹妹弟弟蒸很少一點乾飯,大部分時間,他和媽媽一天三頓都以苞谷面為主食。

  苞谷面的做法,在缺油少肉的年代,無非是攪糊糊,攤餅子,蒸粑粑,用一點點油水和菜葉子熬好湯以後,煮苞谷湯圓。

  攪糊糊時,加上一些老南瓜,味道會好一些。冷了的苞谷糊糊,喝在嘴裡就不好受了,而冷了的苞谷湯圓,會很硬而且口感極差。

  趕場天,是陳倫最難受的一天。

  經常,做好了勉強夠吃的中午飯,可正要吃飯時,會突然走來幾個陳家壩的鄉下親戚。那些進城的親戚,會提一些不值錢的菜蔬或紅苕,恰好在將要吃飯時進門。

  每次,親戚們津津有味吃完他親手做的飯食,鍋里基本上已經底朝天,桌子上的菜盤裡,更是連湯也不會剩一點。

  沒有了飯和菜,陳倫只能餓著肚子等到晚飯時。

  在樓上的走廊上,有一個大肚子瓦罐,底部裝著一些干石灰,石灰上面鋪著兩層報紙,報紙上面裝有一些四角錢一斤的餅乾,五分錢一塊的米花糖,用於妹妹和弟弟餓了充飢。

  好多次,在弟弟妹妹啃著餅乾或米花糖時,餓得流清口水的陳倫心裡會想:什麼時候能痛快吃上一大把餅乾,那真是睡著了也會笑醒的好事。

  可是,餅乾和米花糖不是他能吃的。肚子再餓,他也絕對不會更不敢偷吃一塊不屬於他的餅乾,更不敢奢望那甜香四溢的米花糖。

  飽飽吃一頓餅乾,或用開水泡幾塊米花糖,成了陳倫其時最大的願望。可是,這個願望卻最終沒能實現。

  沒有飽吃餅乾或米花糖,可有一天晚上,在糖果店門口,他卻撿到一塊完整的餅子。

  在縣城最熱鬧的十字街,有一家糖果店,隔很遠,就能聞到店裡傳出來的香甜味,那香甜的氣味,會讓人有止不住的涎水流出來。

  他曾好多次走進那店裡,貪婪地看著玻璃櫃中那些食品,那些糖果糕點,真是難以抵擋的誘惑!

  不記得糖果的滋味,他也不記得是否吃過糖果店裡的糕點。但想像中,那些東西肯定都是絕佳美味。

  在興隆街,肚子餓了時,不知背著媽媽和哥哥姐姐,悄悄跑到糖果店去過好多次。每次都會在那裡呆上好一陣,把所有的食品都挨著看完為止。

  那天晚飯後,不願看繼父陰沉臉色的陳倫,悄悄溜出了門,慢慢往十字街走去。並於不知不覺再次來到了糖果店,心裡不住念叨:要是能有一塊餅子,哪怕能和哥哥、姐姐三個人吃一塊也好呀。

  剛走到糖果店的門前,突然感到腳下似踩到了什麼。

  軟軟的,不會是一個餅子吧!他心裡暗想。

  把腳輕輕挪開,彎下腰撿起來的東西,幾乎讓陳倫高興得笑出聲來。

  正是一塊餅子,用黃色厚皮紙包著的一塊餅子,只是,被他踩了一下,有些變形。

  他欣喜若狂,彎下腰將那塊被踩了一腳的餅子揣在口袋裡,小偷似東張西望了一番,如兔子一樣放開步子往家裡跑。

  剛跑了一半,他停住了腳步,心想:這餅子不能拿回家,萬一讓那個人聞到了味,說不定會有麻煩。

  就在大街上吃了吧,可是,他卻沒有那膽量。

  他怕有熟人看到在大街上吃餅子,會去告他的狀,繼父會找藉口收拾他。經受了幾次刻骨銘心的摧殘,他明白了現在還很小,沒能力和一個大男人對抗,必須學會思考,懂得保護自身。

  想了想,他轉身往反修街跑去。

  轉過身的陳倫想去找哥哥,和他一起分享這塊餅子。

  到了菜地的小屋子,他沒有進門,在外面悄悄叫道:「牛雲春,哥哥你出來!」

  幾塊邊角料木板拼湊成的門打開了,從微弱的燈光里走出滿面病容的牛雲春,捂著胸口不停咳著。虛弱得好像稍大一點的風,都有可能把他吹倒在地上。

  看到哥哥這般模樣,知道他肯定又生病了,而且這小屋裡除了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陳倫輕聲問道:「爸爸和那個姓黃的沒有在家?」

  牛雲春搖了一下頭:「他們都沒在家,我已經睡了大半天了。屋裡除了還有點大米和苞谷面,什麼都沒有了,想煮飯吃都不行。」

  陳倫想了想,有些沉重地說:「以前沒有看到爸爸時,以為他真是個好了不起的人物,天天盼著能看到他,可是他回來了,卻沒有感到他有什麼不得了,也沒有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

  牛雲春喘息著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成天在做啥子,總是早出晚歸,既不給我點零用錢,也沒有買點肉回來。我都吃了好幾天白飯和苞谷羹了。」

  「那個姓黃的呢?」

  「她!上次打架以後,她說讓你和媽媽把肚子裡的娃兒打落了,堅決不和我住到一起,聽說在東門另外租了一間屋。」

  陳倫從褲兜里摸出撿來的那塊餅子,默默遞到哥哥手中:「這餅子你倒點開水吃了吧。我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心裡暗暗想到:格老子!這個神出鬼沒的親生老漢,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剛搬到新家時,樓下兩間屋地面都是踩成了黑色的千腳泥,做衛生很不方便,繼父弄了點水泥和碎石,從建築社請了兩個人,把兩間屋的地面,做成了水泥地面。

  做水泥地面的兩個人中,有一個穿著得體,頭戴西式草帽,腳上皮鞋錚亮,一點也不像泥水匠的年輕人,被同伴稱為李二哥。

  自稱會少林拳的李二哥,得知陳倫親父是牛振中,興致大發,不但在天井裡即興表演了一套拳術,而且在紙上很認真地為陳倫寫下了一套拳術口訣。不過,他把少林拳,寫成了韶林拳。

  做完活離開陳家時,他在陳倫耳邊悄聲說:「你爸爸相當能幹,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只是不太識時務。否則,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以後,你我就是好兄弟了!」

  很多人都說親生爸爸是好人,能幹人,可陳倫沒有感受到他的好,也沒有領悟到他所謂的能幹。一個能幹的好人,至少不會讓親生兒子餓肚子!

  搬到新家後最大的不便,就是離挑水的自來水站太遠了。

  北門自來水站,設在北門拱橋內的郵電局對面,屬於西華街尾部,而陳倫家則住在拱橋外的幸福街中部。

  從自來水站挑一擔水回家,有好長一段路。

  隨著家庭成員增多,家裡用水量大增,陳倫每天至少得挑四擔水,才能保證供應。

  搬到新家不久,那一對用了很久的小水桶壞了。

  到用水時,沒有桶可以挑水。陳倫知道繼父暫時不會買回新桶,也知道他即使買新水桶,也不會是以前媽媽專門為他和哥哥定做的那種小桶,而是大人才挑得動的大水桶。

  他記得,好幾次繼父看著他挑水回來往水缸里倒時,斜著眼睛說:「這么小的桶也收一分錢,真是太不划算了。」

  眼看水缸里水快沒有了,可繼父不知出車到什麼地方,已兩天沒有回家。他知道再等下去,結果都得自己去水站挑水,只好硬著頭皮借了林家的大水桶去挑水。

  林大叔是搬運社工人,長得身高體壯虎背熊腰,二百多斤的糧食包子,只輕輕從地上提起一甩便到了肩上,輕鬆的扛著就走了。

  搬運工人挑的水桶,比一般人家的大好多,起碼相當於陳倫以前用的一倍以上。

  當陳倫挑著那對大水桶,到自來水站接水時,戴著老花眼鏡的大爺擔心地問他:「娃兒,你這排骨樣的個子,能挑得起這麼大的桶?謹防把腰閃了,一輩子都醫不好喲。」

  陳倫沒吭聲,接滿水咬著牙挑起滿滿一桶水就走。

  望著他瘦弱的身材和極不協調的一對大水桶,老大爺搖著頭嘆息道:「這家大人也真是,為了節約五厘錢,弄這麼大的水桶讓娃兒挑!」

  林家屋裡的大桶,沒有事先想像的那麼沉重,有充分思想準備的陳倫,硬是從自來水站一口氣把水挑回了家。

  晚上,當他告訴媽媽說家裡的水桶不能用了,必須重新買新的才能挑水時,媽媽問他什麼時候壞的,為什麼不早點說。

  他指了指已經散架的水桶說:「今天我想挑水時,發現這水桶散架了。」

  「哦!那今天你用什麼挑的水?」

  「我用林叔叔他們家的水桶去挑的。」他指了一下林家水缸邊的一對大桶。

  媽媽望了一眼那對諾大的水桶:「這水桶好大,你一次挑的半擔?」

  他淡淡笑了笑:「不!我挑的是滿的,挑滿一缸水,比以前用小桶節約幾張水票。只是比以前的桶重多了。」

  媽媽驚叫道:「你才十二歲,怎麼可能挑那麼大的水桶?人家林叔叔是搬運社的工人,是專門吃下力飯的人,你這麼大一點點,用他的水桶挑水?謹防把腰閃了!」

  他轉過身朝門外走去:「可是,沒有水桶,也只能用人家的桶去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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