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4 14:52:00
作者: 蔡斌(宇劍)
無所事事呆在家裡閒了半天,陳倫想起了從學校里偷來的那些書。那些書大部分藏在媽媽床下,還有一部分在自己床下。
既然沒有什麼事情可做,那就看書吧。
還不到九歲的陳倫,半懂不懂地開始了閱讀,並就此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小說中的很多字不認得,便按照故事的發展猜測,按著故事情節生硬地看下去。
很快看上了癮,除了吃飯、上廁所,他成天就坐在閣樓上,聚精會神地看書。管球他文化大革命咋個搞,老子從此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就在陳倫沉浸於閱讀帶來的樂趣中時,媽媽生下了一個妹妹。
姐姐和她的戰友們成天鬧革命,哥哥忙著自由街小學紅衛兵組織。繼父三天兩頭回來一次,躺在床上的媽媽和妹妹,由專程趕來的外婆照顧。
除了看書,陳倫增加了挑水,洗尿布和淘菜,在媽媽睡覺時,抱著妹妹逗她不哭等雜務。過了大年十五,不同政見的造反派組織,開始由辯論發展到對罵,發展到用木棍對毆。再後來各派反組織的人員都戴上了安全帽,手持鋼釺對干。
鋼釺戰鬥進行了不久,有造反派衝進武裝部,搶了槍彈庫里的長短武器和子彈,甚至,還有造反組織衝進駐軍部隊,搶走大批步兵武器的同時,搶走了高射機槍和大炮。
縣委大院架上了高射機槍,大街上隨處可見背長槍短炮的男女。白天和晚上,都會突然從某地響起一兩聲或一陣槍聲。陳倫感覺好像走進了抗日戰爭時代或大革命時期。只恨自己年紀太小,不然,至少也要弄一支盒子炮斜挎著。
停電時常發生,到後來,自來水也不能保證供應了。這條街的居民只好到豆芽廠旁的大井去挑井水吃。
再沒有人理會走資派,地富反壞和牛鬼蛇神。各派組織都在準備為保衛毛主席而獻身,都在做武裝鬥爭的前期工作。
搬運社一外號「九兒」的工人,是縣城有名的天棒,文革前數次因打架鬥毆被治安拘留。造反以後當了副司令,因為和對立派打鬥時心狠手辣,也因為把縣委書記揪著頭髮跪在壩子裡,不准吃飯不准喝水,一直到書記倒在地上。的「革命行動」而聞名全縣,成為英雄人物。
川劇團和彭雲竹齊名、年齡比她稍小的肖美女,出身地主家庭,因天生傲骨,拒絕了不計其數的求婚者,發誓非帥氣大學生、國家領導幹部不嫁,年過二十八歲仍待字閨中,成了縣城裡有名的遲暮美女。可沒想到,這個心高氣傲的遲暮美女,卻於文革中,被僅有小學文化的「九兒」娶了做老婆。
除了「九兒」,縣城湧出很多風雲人物,搬運社何盤腳,建築社陳麻子,運輸公司候德民,還有好多以前讓人瞧不起的角色,都搖身變,從陰溝里爬出來成了風雲一時的司令、縣城裡的人物。
不知什麼時候,陳倫右腿長了一個包,他沒有在意,依然每天哄妹妹,做完了家務就看小說。
可是,那個大腿根部的包,越長越大,越來越痛。不到半個月,已經紅腫得透亮,讓陳倫痛得走路也艱難了。可他仍一聲不吭,每天繼續小保姆工作。
繼父看他走路的樣子難看,以為他有意裝怪,便問他怎麼回事。他低著頭輕聲回答說:「腿上長了一個包!」
繼父冷笑道:「長了個包?我看你娃兒肯定在外面和人打了架、受了傷!平白無故可能長什麼包?該你龜兒背時!」
陳倫轉過臉,強忍住即將掉下來的淚珠,在心裡說:絕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淚!不能讓他小看了我!
第二天下午,繼父頭上纏著紗布,鼻青臉腫被人送了回來。
送他回家的人說:程師傅從周家開車回城的途中,被幾個茶場山城知青攔車了。知青想搶汽車,他堅決不交鑰匙而被臭揍了一頓,當即被打倒在馬路上昏死過去,汽車也被人搶走了。
幸好,本單位的汽車路過時,發現他倒在血泊中……在醫院一番治療後,他拒絕住院,硬是讓人送了回家。
謝過車隊的同志,媽媽神色悲戚地扶著繼父躺在一張涼椅上,從屋裡拿了一床薄毯子蓋在他身上,嘆息道:「這世道,比舊社會還亂,真的是讓人沒有活路了!這些知青,硬是比舊社會的棒老二還凶!」
繼父閉著雙眼沒有吭聲,臉上表情漠然。
傍晚,幾個年輕人闖了進來,徑直來到灶屋程吉喜躺著的涼椅旁。
為首一個平頭青年將兩手抱拳,對著手持鍋鏟,怒目而視的陳吉素說:「對不起大姐,我們就是上午和程師傅發生衝突的茶場知青,今天多有得罪,現在專門賠禮道歉來了。」
涼椅上的程吉喜坐了起來,表情複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你們想幹啥子?」
平頭青年爽朗對陳吉素笑道:「對不起了,今天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你是牛振中老師的堂客,多有得罪!現在只是登門賠禮,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牛振中?」陳吉素揚起手中的鍋鏟,尖利地叫道:「是姓牛的讓你們來的?滾!我們不要這些搶來的東西……」
平頭右手一揮,幾個年輕人把提來的雞、鴨,一大塊新鮮豬肉,還有一筐雞蛋和兩個草綠色挎包放到程吉喜面前,轉身朝門外走了。
打開的挎包里,全是玻璃瓶裝的紅燒豬肉罐頭。
當天晚上,程吉喜用一個竹背篼裝著剛斷了奶的小女兒,躲避到鄉下老家去了。
幾天後,陳倫高燒倒在了灶房,陳吉素發現了他腿間那快要穿孔的膿包,趕緊喊來隔壁羅伯伯的老婆,背著他到了人民醫院。
在人民醫院,按照醫生吩咐,暈乎乎的陳倫爬到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小床上,護士將一個塑料口杯罩在他的嘴上,叫他從一數到一百。
不知數到了多少,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覺。
醫生嘆息道:「幸好今天到了醫院,再不及時手術,那膿包就會穿孔,不但會引發敗血症,甚至有可能丟了小命。」
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的那些天,陳倫在看小說的同時,心裡生出很多遺憾,感慨沒有生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更遺憾年歲太小。
一段時間動亂後,迫於國內外形勢的需要,從中央到地方再次強調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的最高指示。
偉大領袖的號召,一條等於一千條,一萬條。學校開始正常,工廠開始冒煙,交通運輸也開始逐步正點。在鄉下躲了一段時間的繼父,早就接到通知回單位上班了。
複課鬧革命,同學們都回到了教室,可陳倫卻回不去了。因為,外婆回到鄉下後,只要媽媽上班,帶妹妹和煮飯的家務活就落到了他身上。
妹妹還不到一歲,陳倫從來沒有見過的爸爸出現了。夢中見過的爸爸,於一天傍晚出現。
那天吃過晚飯,陳倫正抱著妹妹在堂屋裡玩,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身後跟著好幾個剪短平頭的年輕人,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他們徑直走到灶屋,對著裡面叫了一聲:「程吉喜,你出來一下!」
繼父從屋裡走了出來,看到灶屋裡的一群人中的為首者,心裡有點發怵,臉上掠過一絲驚慌。方正俊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客氣地招呼道:「哦!是牛老師?什麼時候回來的?快請坐!」
幾個人返身來到堂屋,剛剛坐下,媽媽從裡面沖了出來,指著為首那一頭捲髮、國字臉、濃眉大眼、身高體壯的男人叫罵道:「牛振中,你有什麼資格跑到這裡來?你想要幹啥子?我遭你害得吃了那麼多的苦,沒找你算帳算對得起你了!現在還敢跑到我屋裡來。你想幹啥子?」
牛振中一把拉過正瞪大了眼睛,驚奇地望著他出神的陳倫,在他腦袋上親熱地摸著:「我什麼也不干,就只想要這個兒子跟我。」
陳吉素跳了起來,扯著嗓子叫道:「你想要他?休想!他現在姓陳了,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休想?」牛振中抬起頭,冷冷注視著陳吉素:「當初你要離婚時,不是說好了要給我一個兒子嗎?我現在只是要求你兌現諾言。」
「是呀,當時說過,如果你出來了,會給你一個兒子。那只是為了安慰你,沒有想到你還真的… …」
牛振中「哈哈」笑出聲來:「你當時以為我出不來了吧?可能在你心裡,巴不得我一輩子關在牢里!可沒想到我出來了?現在想後悔,不給我兒子了?」
陳吉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給就不給,隨便你做啥,我都不怕你!」
牛振中平靜地說:「你敢不給?今天就走不脫!」轉過身,對著臉色慘白的程吉喜問道:「你說,給還是不給?」
程吉喜笑著直點頭:「應該給,應該給!」他指著陳倫說:「這娃兒長得太像你了,你把他要回去是應該的。我沒有意見,一點也沒有意見。」
陳吉素一巴掌推在程吉喜胸口上:「你有什麼資格、什麼權力讓我把兒子給他?程吉喜你給我弄清楚,這三個娃兒都是我生的,你沒有任何權力決定他們跟哪個!」
程吉喜站起身來,從陳倫手中抱過沉睡中的小女兒,尷尬地笑道:「我只是建議嘛,給不給,給哪個,都是你的權力!」
望著他走向灶屋的背影,牛振中癟了一下嘴:「我以為你找了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竟然是這麼個軟包!」
陳吉素兩眼都快噴出火來:「他是不行,連看守所也沒有進去過。你行!丟下婆娘娃兒,跑到看守所里去瀟灑?」
「你隨便嫁一個男人也好嘛,怎麼嫁了這麼一個東西,而且是自家兄弟?」
「牛振中,你這個填炮眼的死犯人!老娘為你守了幾年活寡,給你拉扯大三個娃兒,算對得起你了!你這個沒有良心,沒有責任的男人,有什麼資格管我嫁了什麼人?」
牛振中站起身來:「我才懶得管你嫁人還是嫁狗,只是想告訴你,三天內,必須把兒子給我一個,否則,我們法庭上見也好,私下解決也行!」
「隨便你幹啥!不給就不給!我不信你點火把河燒了!」陳吉素毫不示弱。
從身上掏出幾張零錢塞給陳倫,牛振中手一揮,帶著幾個年輕人走了。
當天晚上,睡在閣樓上的陳倫,聽媽媽和繼父嘰嘰咕咕說了好久的話。
後來,聽到媽媽壓抑的哭聲,繼父的嘆息聲。疲了的他,在哭聲和嘆息聲中慢慢進入夢鄉。
三天後,陳程被送到了親生爸爸牛振中家,重新改回牛雲春的名字。
媽媽堅決不願讓陳倫跟牛振中,是因為他年紀還小,而且脾性太怪,和牛振中從長相到性格如出一轍。她擔心這性格完全等同的父子倆,長期生活在一起,會有可能相處不好。
可是,她知道牛振中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性格。也知道,不把陳倫給他幾乎不可能。膽小怕事的程吉喜,也極力慫恿儘快把陳倫給牛振中,不要為這事鬧出大事來。
她不明白,牛振中怎麼從看守所出來了。按說,文化大革命後,地富反壞右的日子,相對以前更加難過,關在看守所里的人,很多被無限期延長了羈押,要想走出看守所根本不可能。他能從裡面,在她面前理直氣壯,說明至少不會是逃了出來,但也不會是刑滿釋放。因為,他只是拘留審查,根本還沒有判刑。更何況,文革期間,刑滿釋放人員,必須隨時接受有關方面的監督,相當於半管制份子。絕不可能像他今天這樣張揚!
商量了一夜,最終,陳吉素決定把大兒子交給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