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4:51:56 作者: 蔡斌(宇劍)

  三天後,陳倫正式退出了組織。

  那晚,他被哥哥和姐姐強行拉回了家,媽媽看他一身一臉的血,沒有再打他,只是兇巴巴地叫他滾到樓上去睡覺。

  第二天早上,他感到半邊臉火辣辣痛得鑽心,到灶屋擰了一把熱毛巾捂在臉上,正在心裡罵人時,媽媽回來了。

  

  把兩塊泡粑塞到他手上,媽媽淚眼婆娑地拉他到懷中,抽泣道:「你咋這麼不爭氣?王校長原來是我的直接領導,他從法院調到小學當校長,都是為你那個死老漢鳴不平,說他不是反革命,才遭人整到學校的。要不是他,你老漢說不定都遭敲了沙罐了!可你恩將仇報把這個大好人抓起去斗,你這樣做,對得起人家嗎?死龜兒!」

  哭著,數著,她伸出手摸著陳倫紅腫的臉,傷心地說:「現在的爸爸雖然不是你親生老漢,但你和哥哥姐姐如果沒有他,能活得這麼自在嗎?你為什麼就不能懂事點、聽話點,讓媽媽省心點!」

  從媽媽的哭訴中,陳倫知道王校長是對親生爸爸有恩的好人,知道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繼父打得他鮮血長流時,他沒有哭,抓著他的頭髮惡毒咒罵他時,他沒有哭。可是聽媽媽一陣數落之後,卻忍不住哭出了聲。

  他哭得好傷心,一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退出紅小兵組織的當天晚上,陳倫悄悄潛到學校的圖書室,來回幾次,背了幾大背篼書回到家裡。

  不久,新華街發生的一件事情,改變了繼父對陳倫的態度,陳倫在家裡的處境,有了些許轉變。

  新華街一個長期遭繼父毒打的六年級學生,再次被飽揍一頓以後,憤怒地在家門口貼了一副上聯為:「炮轟爸爸火燒媽媽」,下聯為「堅決打倒反動全家」,橫批為「我來當家」的對聯,引來了革命造反組織的極大興趣,派出一支精悍小隊伍了解情況後,把那個彪悍的繼父抓來進行了嚴批狠斗。並在批鬥時,採用了無產階緣專政手段,以至那身高一米八的大漢,在被批鬥的第三天再也支持不住,一頭倒地水泥地上昏死了過去。送到醫院搶救大半天,命倒是保住了,可卻成了一個瘋子,成天赤腳在大街上小偷似的轉悠。只要發現有人看著他,就直直站好了,一口一個:「我有罪!我不該虐待革命事業接班人。」

  瘋子的事情發生後,在縣城產生了很大反響,一些對孩子有過虐待行為的繼父母,一夜之間大為收斂。一般情況下,再沒有人敢虐待孩子,如果不是氣到極點,也沒有人再敢打孩子。

  不但繼父母,就連親生父母,也輕易不敢對孩子採用暴力行動了。成天開著汽車走南闖北的程吉喜,聽到這事後確實嚇了一大跳。以他痛揍陳倫的事,如果讓人知道了,恐怕至少也會被抓了去批鬥。

  他決定以後不再和這倔小子叫勁,也沒有必要再對他下狠手。就算娃兒不到外面說,萬一失手打成殘廢或打死了,自己也會坐牢。

  自此,對陳倫的態度大變,雖很少對他有笑容。但至少不會指著他罵,更不會採取暴力行動了。

  很多年後,提及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時,陳倫仍嘆息著說:「文化大革命於我,最大的好處是,遭受毒打次數少了!」

  不再參加組織活動的陳倫,天生是個坐不住的傢伙。

  在家閒得心裡發慌,無事可做的時候,陳倫就想找人打架。可是這一帶小朋友都不是他的對手。連架也沒得打的,他只好坐在門前生悶氣。

  那天,恰好簡阿姨家的毛妹從對面經過。腰裡繫著圍裙,手裡端著一隻裝了點甜醬的土碗,一路蹦跳從供銷社門市走到薛媽媽門前,看見陳倫坐在那裡發神,便笑嘻嘻逗樂道:「成娃子!你在那裡發瓜了嗦?」

  一句玩笑竟惹得陳倫火起,順手把手中玩著的裁縫短尺摔過去,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毛妹額上。觸目驚心的鮮血,流了出來,毛妹抱著頭蹲在薛媽媽門前痛哭失聲。

  簡阿姨是媽媽最好的朋友,也是在她患難時唯一的知己。毛妹和她弟弟小冬,平時和陳倫姐弟也相當要好。

  失手摔出尺子,本沒想打著毛妹,卻沒想到不但打著了,而且她額頭上流血了。陳倫嚇了一大跳,趕緊跑到她身邊,結結巴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我真的不是有意……」

  毛妹不理會他,繼續蹲在地上哭,而且哭聲越來越大。

  等著毛妹買回甜醬炒回鍋肉,很久了不見她回去。簡阿姨等得火起,丟下鍋鏟快步出門,一路罵著從巷子裡走了出來。

  聽女兒哭述了事情原委,看著滿臉驚惶神色的陳倫,簡阿姨嘆息一聲,從地上拉起毛妹,慢慢往巷子裡走了。

  毛妹額頭受傷的事,簡阿姨沒有向媽媽提及,毛妹也沒有記恨。每次過路時,仍然笑咪咪和陳倫打招呼。

  看著每天從街對面路過的毛妹,頭上那醒目的紗布,直面她那可愛的笑靨、清澈的雙眼,陳倫很是羞愧。

  可是,心裡對毛妹說了一萬個對不起,表面上,他卻裝得很冷漠。他自認為是男人,就是有了錯,也不能當面向人道歉。而且,當面道歉很沒面子。

  從很小開始,飽受歧視,被人當面背後辱罵,丟了無數面子,稍懂點事以後,只要能掙到面子,他定為之努力。

  面子!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陳倫心中相當重要。

  閒在家裡無聊,也不願和繼父照面。陳倫就每天到學校里轉一會,或到大街上看批鬥走資派,看各個組織之間的唇槍舌戰。看累了就約上幾個個子高大點的學生,往城郊的一些小溪溝跑。

  他們在小溪溝里搬開一塊塊石頭,將在水裡慌亂逃竄的螃蟹抓了起來,把螃蟹的硬殼掰了,將亂七八糟的不乾淨東西洗掉,用荷葉包好,放在太陽曬不到的樹下晾著。

  運氣好,一天可抓到好幾斤去了殼的螃蟹。

  回到家,趁媽媽不在,將這些螃蟹放鍋里煮一小會兒,當黑色或灰色的螃蟹變成了紅色,從鍋里撈起來將水瀝乾,再放一點點菜油加鹽和花椒麵在鍋里炒一炒,臨起鍋再放一點蔥花。撲鼻的香味,會讓所有聞到的人口水長淌。

  開始幾天抓回的螃蟹,只是提心弔膽在吃飯時悄悄放在桌子上,儘可能不引起繼父注意,不被媽媽責罵。

  繼父卻從不追問香噴噴的螃蟹從何而來,喝著燒酒,津津有味把螃蟹咬得喳喳響時,還笑著說這東西下酒真香。

  後來,不但學校不正常了,連向來嚴謹的機關、事業單位、國營企業都不正常了。當各大派別紅衛兵和造反組織的辯論升級到打架時,陳倫感到退出組織真是太正確了。

  因為很久沒有惹禍,學校也罷課鬧革命了,家裡的飯桌上再出現油炒螃蟹時,陳倫便有些理直氣壯,根本不擔心被人罵了。

  可天天吃螃蟹也沒意思。繼父每天吃不了多少,媽媽最多吃幾隻可連殼嚼爛了吞到胃裡的小螃蟹,基本上不吃個大的,姐姐、哥哥也和媽媽一樣,盡挑小的吃。

  那天傍晚,一家人都到街沿邊乘涼去了,從臥佛寺抓螃蟹回到家的陳倫,狼吞虎咽吃著稀飯和苞谷粑,看著剩在桌上一大碗黃晶晶、香噴噴的油炒螃蟹,還有好幾斤剛抓回來的新鮮貨。拍著腦袋想,這東西抓的時候恨不得越多越好,可抓了回來吃不完,也是件麻煩事。

  怎麼辦?倒在泔水缸里太可惜。不倒,時間稍長發餿了會被媽媽罵!

  不如,拿到十字街去賣!

  對!每到晚上,十字街賣糖炒板栗,鹽瓜子,炒花生,油胡豆和各種零碎小吃的那麼多,而且生意都很好,我為什麼不可以賣油炸螃蟹?

  主意打定,馬上行動。當即把那一大碗剩下的大螃蟹,倒在鍋里炒了一下,再撒了點蔥花。

  找來個淘菜用的竹撮箕,他用一根布帶子穿過兩邊拴著,再套往脖子上試了一下尺度,重又調了長短。

  把半撮箕熱氣騰騰的螃蟹挎在脖子上,他從巷子裡鑽出去,順著縣委門前的大街,一路小跑到了人頭攢動的十字街。

  十字街,顧名思義,這條街呈一巨大的十字。十字街是縣城政治文化中心,街左邊緊鄰縣委、人大、縣政府;縣百貨公司最大的商場,文化用品商店,糖酒公司最大的糖果店,供銷社的三八商店,都在這條街上。

  十字街上面一條街,有電影院,川劇團,最大的照相館和兩家理髮店,還有大湯圓店,以滷雞而聞名的滋補店,更有好多家抄手店,麵店,醪糟店。下面一條街,有新華書店,銀行儲蓄所,幾家公私合營縫紉店。

  除了小食店,飲食服務公司下屬的國營食堂,城內最大的國營旅館,都集中在十字街上下左右四條街上。

  每到晚上,只要不下雨,十字街就會很熱鬧。街道兩旁全是賣水果、小吃的攤子,各種小吃散發出的香氣,在夜空中瀰漫;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開心的笑聲,惱怒的吼聲,在夜空中格外刺耳。

  文革開始後,高音喇叭傳出的歌聲,不同派別造反組織的辯論聲,批鬥走資派的口號聲,此起彼落的槍聲,都難以掩飾十字街夜來的繁華和喧囂。

  陳倫挎著半撮箕螃蟹,剛走到辯論台下面,還沒有來得及扯開嗓子叫出:「油炸螃蟹!」已有幾個年輕人圍了上來。

  「小娃兒,你這螃蟹咋賣?」一位滿臉斯文的年輕人吞著口水,兩眼緊緊盯著噴香的螃蟹。

  和他一起的幾個年輕人,喉嚨里似要伸出手來,紛紛從衣服包里掏著錢:「好多錢一個,快點說嘛!」

  「大的五分錢一個,小的二分錢一個,最小的一分錢一個。」從來沒有做過生意的陳倫,用筷子指著最大的幾個說:「這幾個要賣八分錢一個。」

  幾個年輕人根本沒有講價,三個五個的挑選著,很快就把燒箕里的螃蟹搶走了一大半。丟下一堆零錢,開懷大嚼揚長而去。

  清點著一把皺巴巴的零錢,陳倫好不開心,暗想:原來,掙錢也很容易。

  半個小時後,有了一元二毛多錢的陳倫,高高興興地提著空撮箕,小跑著回到了家裡。手腳麻利地將下午抓回來的幾斤螃蟹煮好炒熟,再次從後門溜到了十字街。

  自第一次收穫了三元多錢,陳倫越發不可收拾。每天早上吃了飯就約上幾個小夥伴,背著竹編巴簍,頭頂一破草帽,興致勃勃直撲城郊小河溝。

  下雨天,只要雨不很大,他也會去抓螃蟹。

  除了抓螃蟹,陳倫還從田裡摸螺螄,在堰塘的水底掏蚌殼。

  把螺螄和蚌殼裡面的肉掏出來,用水洗乾淨,放在鍋里用鹽水煮了,再用很少的菜油炒一炒,撒上點干辣椒麵、花椒麵,同樣用端到十字街去賣,和賣油炸螃蟹一樣,很受人歡迎。

  到郊區抓野螃蟹、田螺,回家製成小食品,再到夜市上叫賣的生活,讓陳倫很開心。

  晚上,在床上數著那些散發著汗氣和異味的零鈔時,他會情不自禁摸索手臂,感到被火鉤打過的部位,仍隱隱作痛。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掙到一百元錢,當著繼父的面,理直氣壯地交到媽媽手中說:「這是我掙的錢。」

  可是,他無比美好的宏願,沒能實現。

  紙幣和硬幣加起來接近六十元的時候,陳倫的小販生涯被迫中止了。

  不但他的宏偉目標實現不了,十字街以至整個縣城的小商小販,全部被取締了。

  原因很簡單,打擊投機倒把活動。

  陳倫心裡大為不滿:我到河裡抓來這些小東西,在自己家裡煮了炒了到街上叫賣,怎麼成了投機倒把?

  儘管心裡十二分不情願,甚至感到非常憤怒。可是,來自北京的聲音不可質疑、不容對抗。

  沒有辦法,他萬般無奈地中止了計劃。把那一大把零鈔交給媽媽,嘆息著到樓上躺了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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