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14:51:38
作者: 蔡斌(宇劍)
大年三十到了。因煙花鞭炮屬四舊被明令禁止,以往過年的娛樂活動,一律不得開展。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指示辦事的中國人,在過大年時,只能聽形勢大好的廣播,圍坐在火盆邊嗑睡。
牛雲成很懷念以前的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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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時,孩子們一般會有新衣服穿。而且,總會得到一點壓歲錢,五角或一元?他不記得了,但至少會有嶄新的鈔票揣在身上。
衣著光鮮的孩子們在城門口聚集。賣氣球、玩具和小食品的商販,賣水果和農產品的鄉下人,會把馬路兩邊排滿。
大點的孩子,三五幾個聚在一起,買來一根或幾根甘蔗,用各自帶的刀子或公用的鐵刀劈甘蔗。
劈甘蔗算小賭博活動,用刀子把甘蔗定住,然後刀子飛快離開甘蔗,在空中劃一個圈之後,從甘蔗上使勁一刀劈下。
功夫好,可以把整根甘蔗一劈為二。
功夫差的人,會把刀子劈空,或只劈下很小一點皮。甚至,有可能讓持刀的手受傷。
買甘蔗的錢共同出,劈下多少得多少,功夫不好的人,只出錢得不到甘蔗。
牛雲成參加過幾次劈甘蔗,每次都輸得很慘。
他還買過氣球,可總是沒多久就不小心給弄爆或讓人給整壞了。
除了劈甘蔗,可以吃涼麵,買棒棒糖或其他小食品,還可以到書攤看一分錢一本的小人書,看得雙眼發花也不過幾分錢。
運動以後,春節變得很冷清,大人也不給小孩壓歲錢了!
牛雲成一家人圍著火盆,吃了點臘肉香腸豆芽湯,聽著外面高音喇叭傳來震耳欲聾的歌聲和喊話聲。大家心情都感到很壓抑,早早就熄火上床了。
初二,在省城工作的小舅舅回家探親,路過城裡時,到家裡來坐了一會。
臨走時,紅了眼圈的小舅舅拍了拍寡言少語的牛雲成,隔著衣服摸了他因嚴重營養不良而過分瘦削的肩,哽咽著給了他一元錢。
區區一元錢,在當今時代,偏僻鄉村兒童也不會正眼瞧。可對那個年代的他,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產啊!
當天下午,全家人都在烤著硫磺味極濃的焦炭火取暖,見媽媽和繼父沒有叫他將那一元錢上交,牛雲成悄悄溜出了家門往街上去了。
一元巨款揣在褲兜里,用一隻出汗的手緊捏著,多日不曾上街的牛雲成激動得心口直跳,突然有了一種抬頭挺胸的慾念!要知道,這好大一元錢,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
一路小跑來到街上,儘管因特殊的原因,冷冷清清的街上根本沒什麼好東西可買。可對於有了支配一元巨款錢幣權力的他來講,卻感眼前陽光燦爛!
4分錢一碗的川北涼粉、1分錢一顆的棒棒糖、5分錢的酥餅、3分錢的鍋魁,還有那僅賣2分錢一隻的氣球--- ---他在大街上走著看著,看著走著,不知道該如何使用緊緊握著的那張錢。
在百貨公司,他兩眼鎖定一條紅色的線織圍巾,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身子,心裡想著將它買了回去送給媽媽,她成天呆在那陰冷潮濕的竹器廠上班,夠冷的了!
「阿姨,請問那條圍巾好多錢?」他指著那紅得耀眼的圍巾問道。
「去!去!去!「一個身穿草綠軍裝、扎著兩條朝天沖獨角辮的年輕女人,沒好氣的喝斥道:」看到你那鬼樣子,肯定連肚皮都沒有吃飽過,還買得起這高檔圍巾?滾球遠點!」
牛雲成惶恐的逃到大門外,一面繼續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徘徊,一面在心裡很是有了些忿忿然:小看人!憑啥說我買不起東西?老子褲兜里可是有整整一元錢!
想著,再次把手伸進褲兜里,去摸那捏了好多次的錢,卻有如被雷擊中般,整個人一下傻了,原本不該在這個季節里流淌的汗水,也立時冒了出來。
天!那令他激動了好一陣的錢,那曾令他生出了幾多幻想、幾多豪壯的一元巨款,竟莫明其妙、不聲不響,連招呼也沒有跟他打一聲,就悄悄地走了,沒有了!
他急得和年齡很不相稱的流著淚水,不停的翻著衣服、褲子的每一個口袋,心裡大聲的叫喊:「錢啦!我那可愛的錢,你到底到哪裡去了?」
沒有,根本就沒有!周身都翻遍了,哪裡還有那給了他美好憧憬、讓他挺了一下午胸口的錢!
他忍不住大放悲聲,如同覓食的餓狗一樣沿街尋找,期待著能出現奇蹟,找回一元巨款。
夜幕慢慢降臨,街上已然沒有了什麼人影。他筋疲力盡、萬分沮喪地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家中。
「短命鬼,你整整一下午跑哪裡野去了?」剛進得門來,素來不溫柔的媽媽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的吼道。一旁正吞雲吐霧、哼著莫明其妙小曲的繼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哥哥和姐姐正趴在小桌子上,就著昏暗的燈光一字一句朗讀報紙。
他噙著眼淚、低垂著頭站立在灶邊沒有回答,心裡卻十分委屈,有一種想大哭的欲望湧上了心頭。
「下午你舅舅給的那一元錢呢?」繼父吐了一口噁心的濃痰,慢吞吞問道。
「那錢--- ---錢,掉了!」他的聲音小得如同蚊蠅鳴叫。
「啥?掉了!你說得多麼好聽呀!」繼父「嘿!嘿!」兩聲冷笑,陰陽怪氣的說:「恐怕是在街上丟人現眼、餓撈餓蝦的買東西吃了吧!」
「沒有買東西吃,就是掉了!」他聲音提高了一些。
「掉在什麼地方了?為啥子不撿起來呢?」繼父「騰!」的站起身來,用一隻手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喝道:「我看你真正是人小鬼大!錢掉了為什麼你人卻沒有掉呢?扯謊都他媽的扯不圓!」
「掉了就是掉了嘛,你信不信那錢都掉了!」他倔強的抬起頭來和他對峙著。
「你給媽媽說老實話,錢到底是怎麼用了的?」媽媽走到他面前,臉色發白地急問,並揚起了手。
「我沒有用錢,也沒有買東西吃,那錢真的是掉了!」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忍不住哭出了聲。
「他媽的小討口子還好意思哭,瞧那副鬼樣子,和你那犯人老爸沒有什麼區別,早遲也是個坐班房的料!」繼父惡毒的咒罵道。
媽媽原本十分難看的臉色,立時變得蒼白,她呆呆地愣了片刻,突然瘋了一般扯下腰間的皮帶,尖聲咒罵著,劈頭蓋腦朝他臉上背上猛抽狂打。
儘管牛雲成很小很瘦,根本不可能承受多大的痛苦,但他卻流著淚、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昂首站立著,目不轉睛的狠瞪陰沉著臉的繼父。
「算了吧,你莫當著我的面打他。免得傳出去,不了解的人還以為是我唆使你打小娃兒。」繼父裝模做樣走了過來。
他分明看見媽媽身子一顫,順手抓起灶邊一把粗大的鐵火勾,咬牙切齒對著他的頭狠狠砸了下來,他本能的抬手一擋,只覺手臂一陣劇痛,當即兩眼一黑,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牛雲成已躺在閣樓的涼板上,隔壁那精通接骨舒筋的夏罈子,正為他右臂上夾板,哥哥和姐姐站在一旁直抹眼淚--- ---
十多天後,當他吊著手臂給媽媽送飯到她們廠里時,一向喜歡他的趙阿姨見其滿臉傷痕,問了情況後,伸手撩起他後背一看,不禁「媽呀!」一聲驚叫,轉過頭兩眼噴火的盯著媽媽問道:「就為了一元錢,你忍心對這嚴重營養不足的孩子下手這麼重?」
媽媽紅著眼圈一聲長嘆,面帶愧色的低下了頭。滿含淚水的他正回身要走,不小心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在地上,幸而趙阿姨及時抓緊了他的手臂並扶他站穩。看著他眼裡的淚水,趙阿姨憐憫的叫他小心一點。
點點頭正待轉身之際,牛雲成卻感到左褲腳角處什麼東西在棉褲的夾層里,便試著從褲兜綻了線的縫隙里,艱難的伸手將那一小團東西取了出來。
當顫抖著張開緊緊捏著的手掌時,一直注視著他古怪動作的媽媽和趙阿姨,同時臉色大變,發出一聲驚悸的尖叫。他低下頭定睛一看:天啦!手中捏著的那一小團東西,不正是幾乎使他終身殘廢的一元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