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4:51:22 作者: 蔡斌(宇劍)

  這一夜,再次當了新娘的陳吉素,在驚恐和不安中度過。

  在她獨自睡了幾年的床上,現在有了另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出現在她的床上,並非因為她愛他,也不全是因為他愛她,而是為了三個孩子。

  她必須有一個根正葉紅的丈夫。否則,三個孩子在今後的學習和成長中,會遭遇很多麻煩,而那些麻煩,任何獨身女人都難以解決。

  這個緊摟著她鼾聲大作的男人,是一個地道的農家子弟,只讀過二年書,很小就開始在田地里幹活,屬於典型的農家後代。

  抗美援朝年代,有一天爸媽到鎮趕場去了,他和一夥小年輕人打賭輸了,偷吃了家裡的豬肉和兩斤老白酒,害怕老爸回來挨揍,跑到縣上報名參加了志願軍。

  四年後,他成了從朝鮮戰場光榮回國的復員軍人,被安排在省屬汽車運輸公司,當了一名貨車司機。

  六十年代的汽車司機相當吃香。縣委、縣政府,都只有一台老掉牙了的北京212吉普車。地委書記和專員坐的車高級車是華沙,省委書記坐駕也只不過是伏爾加。

  除了縣委書記和縣長,副書記、副縣長,大大小小的部長局長,區長鄉長們,出差時如果能搭上貨車駕駛室,不但算運氣好,而且很有面子。

  汽車司機旁邊的副駕位,平時坐的都是縣城大大小小搭順路車的官員,也有時坐著花枝招展的女人......

  到七十年代,漂亮姑娘找對象「一要權,二要錢,三要聽診器,四要方向盤」的四大標準中,汽車司機都屬榜上有名,更何況,六十年代。

  

  這個沒有文化,但長相英俊的農家子弟,雖每月工資只有五十多元,但因為他是司機,可以買到一般人買不到的食品甚至出口轉內銷的商品。所以,他的五十多元,含金量大大超過本身價值。

  這個現在成了她丈夫的男人,前一段時間到家裡來,還很恭敬地叫她為「三姐」。因為他姓的程和陳音同,加之兩人的名字中都帶一個吉字而稱她為姐,雖有點牽強,但也說得過去。

  一年多前,通過朋友關係認識後,他一直稱她為三姐。偶爾,會帶些市場上賣不到的緊俏商品或食物,也有時候,會送她一些廉價禮物。

  不過,更多時候,他會帶來一些白糖、雞蛋、藕粉、或用很重鹽巴浸著的干豬肉。

  那時,她以為上天開眼遇到了好人,以為是前世修來的福,在丈夫被關後,上天安排了一個弟弟來照顧她。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弟弟萬分感激,人前人後,總把這個開車的弟弟掛在嘴上。

  她讓孩子們都叫他五舅,因為他在家裡排行老五。

  後來。得知他單身,家裡人一直希望能在城裡為其找房媳婦,便發動了身邊的姐妹們,四處為他張羅介紹女朋友。

  一年來,她和廠里的姐妹,至少為他介紹了不下十個條件很好的大姑娘。國家幹部、共產黨員,南下幹部的女兒、工廠職工和教師,還有醫院的護士。可以說得上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更能幹。

  可是,不管女方條件多好,他卻都不同意,不僅不同意,到最後,連見面都不願意。

  當有一天下午,她因為身體不適,斜躺在床邊休息時。他來了,衝動地握了她的手說今生非她不娶時,她驚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好像眼前的人是精神病院偷跑出來的病患。

  對於他的行為,她感到不可理喻,認為他可能神經不太正常。

  一個沒有婚史、出身好、工資高、政治待遇好的男人,居然想要娶一個大了他幾歲,生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不是腦子進水、有病才怪!

  她很堅決地拒絕了他。生氣地推開了他的手,從床上起來站在地上,板著臉冷冷地叫他立即出去,不然一會兒女兒回來看到影響不好。

  她堅決的態度,使他很傷心地垂下了頭,轉身往屋外慢慢走去。

  看著他到門口了,她感到頭痛得厲害,再次倒在床上,緊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

  可是他突然轉過了身,突然瘋狂地衝到了床前,緊抱著她,在她臉上一通狂親熱吻。並在親吻時,發出壓抑著的嚎哭聲。

  她嚇壞了,使勁推開他的臉,手腳並用掙扎......

  最後,她將手伸到寫字檯上,摸到了那面圓鏡子,用盡全身之力砸在了他頭上!鏡子破碎了,血從他頭上流了出來。那觸目驚心的血,令她心裡發悸、幾乎窒息。

  他撐起身來,掏出手帕擦著頭上的血,眼睛裡有淚水流出。

  她看到他的臉扭曲了,不斷流出的鮮血,使他的表情猙獰。血水合著淚水,在他俊美的臉上,交織成了觸目驚心的痕跡,那痕跡如刀刻一般。

  一個月後,當她已經忘了他。為了自己和三個孩子的命運,在越來越艱難的環境中喘息,掙扎得精疲力竭時,兩個鄉下老人來到了她面前。

  兩個頭上包著白帕的老人,是程吉喜的爸媽。老人目的很明確,懇求她嫁給最疼愛、最有出息的兒子。

  經營著村代銷點的面善老頭,臉上隨時帶著笑容。那纏了小腳的女人,從進屋起,一句話也沒說過,只拘謹地坐在板凳上,低頭聽她們說話。

  老頭子笑容中夾帶著苦澀說: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都在農村種莊稼。只有程吉喜一人有出息,成了工作同志。方圓十多里的鄉親,都因為他家有個當過志願軍,現在又當駕駛員的兒子對他高看。公社書記看到他,都會尊稱他「老人家!」;他還說:兒子從來沒有處過女人,家裡人給他說了好多次女朋友,都讓他給拒絕了。眼看都快三十歲了,仍單身獨處,全家人都很不放心。

  家裡人和三親六戚都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大年齡了還不結婚,都為他的終生大事而發愁。

  老人擔心他是否身體有病,只有身體有病的男人,才會如此年紀不找女人!

  如果他身體真有病,那這一輩子就完了,雖然哥哥、弟弟都已娶妻生子,續延後代的香火很旺,但他是唯一在城裡工作的同志。老人最大的願望,就是孫輩中以後也有城裡人!

  直到前不久,他頭上包著紗布回到鄉下休養,再三追問之後,家裡人方知他並非身體有病,而是因為愛上了三個孩子的媽媽的她。

  從來沒有處過對象的男人,而且是令人羨慕的工作同志,想要娶的女人,不但年紀大了好幾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而且是反革命前妻。在膽小而世俗的農村人眼中,這門親事絕對不可取。

  更要命的是,程吉喜愛上的這個女人,雖然姓陳,但肯定會被誤聽為程,而且都是吉字輩。弄不好,還會被人誤會成同門姐弟。

  一家大小,包括聞訊而來的三大姑六大嫂,都堅決反對他娶離婚了、拖著三個孩子的女人。

  可是,不管家裡人如何說,怎樣鬧,程吉喜一口咬定,除了陳吉素,他終生不娶。

  他還說:結不結婚是他的事,和什麼人結婚更是他的事,其他人都不得干涉。

  頭上的傷很輕,但卻讓他心裡感到很痛。在老家一個星期,他天天喝酒,而且喝得酩酊大醉,天天晚上在床上翻來滾去,撕心裂肺般叫著她的名字。

  他在醉夢中的叫聲很慘,在寂靜的鄉村之夜,讓人聽了心裡毛骨悚然,讓年邁的父母濁淚長淌。

  「吉素呀,我也不嘵得該說什麼好,五兒沒有文化,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粗人,也是一個愛鑽牛角尖的人,他認準了的事,沒有人能勸得回頭……能不能委屈你成全他,也讓我們兩個老年人安心……」說到最後,老人哽咽了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垂得越來越低。一直呆坐在旁邊捏著衣角的老太婆,按捺不住地哭出聲來。

  看著兩個老人難過的流淚,她的心裡也不好受。

  雖然,自從牛振中被關以後,承受的壓力太大,經歷的苦難太多,睡夢中都在呼喚愛人回到身邊,和她一起直面生活重壓,共同撫養三個孩子。現實生活中,她太需要一個堅強的男人。

  可是,她沒想過要改嫁,而是堅信最多再熬幾年,老牛就會恢復自由。那時,就算他沒有了以前的職務,但憑著過硬的技術,自食其力養活一家人,也絕對沒有問題。

  可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的形勢,孩子們在學校的遭遇,使她不得不硬著心腸,和那個讓她愛、令她恨的男人離了婚。

  早在還沒離婚前,就有好幾個級別相當高的領導,托人來說媒,要把她和三個孩子接到省城或大城市去過好日子。因為當時對牛振中的事情沒有結論,她還抱著一絲希望,斷然拒絕了人們的好意。

  離婚了,名正言順提親的人自然多了起來,雖已三十多歲,並生育了三個孩子,但看上去,她比一些沒結過婚的姑娘更耐看。

  畢竟,當年在悅河鎮,她是方圓十多里有名的小美人。雖然生活的磨難,使她吃了太多的苦。太多委屈和淚水,使她心力交瘁。但與生俱來的身姿、嬌艷的容顏,卻無大的改變。

  ......經歷周折,她終於屈服於命運,成了這個前不久尊稱自己為姐的男人的老婆。新婚之夜,想到以前的男人,自反右鬥爭以來的遭遇。不知跑到什麼地方、還餓著肚子的小兒子,她雙眼開始朦朧。

  費力地把酣睡中男人的手掰開,她悄悄起身來,看了看睡在小涼板床上的女兒,復又躺下。閉上了因過分勞累而苦澀的雙眼,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剛讀二年級的小兒子,長得最像他爸、也最聰明。那捲曲的頭髮,濃眉、大眼,耳垂上肥實的肉結,挺直的鼻樑,還有超長的手和腳,都和犯罪份子牛振中一模一樣。

  生最小的兒子時,她幾乎難產丟了性命,而那不知好歹的傢伙,卻因攻擊黨的反右鬥爭,惡毒攻擊劉副縣長,正被勒令檢查,連看都沒能來看一眼......

  幾年來,因為被關押的男人,她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很多個夜晚,都獨自躲在被窩裡,任淚水打濕衣服、濕了枕頭,也濕了被子。

  不僅濕了衣被,更令她向來高傲的心,遭受了殘忍的打擊和毀滅性重創!

  自解放以來參加工作,她可謂一路高歌,春風得意。從民兵營長,到供銷社理事會主任,到城關鎮黨委書記,再到法院副院長……不論在什麼崗位,她都讓人敬仰,永遠是強者形象。

  從小在地主家當丫鬟的貧苦出身,烈士妹妹的光環,超人的語言表達能力,無師自通的管理水平,使她形象極為光輝。

  可沒想到,自以為是的前夫,在反右鬥爭中,積極響應號召。不但提了輕工局劉局長的意見,而且說人家作風敗壞,不配共產黨員稱號,不配做領導幹部。甚至,指著劉局長鼻子指責其一手造成了他老婆的瘋癲。

  當時,劉局長態度好得不能再好,大會小會表揚他,說他是善意提意見、幫助提高工作的好同志!號召大家向他學習。總工程師牛振中,成了善於向黨提意見的好同志。

  沒想到風雲突變,劉局長變成了劉副縣長,好同志變成了反革命。日子發生了地覆天翻的變化,她從高高在上的革命領導幹部,變成了反革命家屬。

  哭過鬧過,甚至到縣委書記辦公室,為牛振中鳴冤叫屈,說他最多也就是嘴上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絕不可能是反革命。

  因為那個可恨的人,她被貶到了街道工廠當廠長,成天累得渾身散架,可工資卻大不如前。

  仗著烈士妹妹的身份,她在縣政府和劉副縣長大鬧過幾次,質問他為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人家劉副縣長就是有水平,不惱不怒地說:「形勢在變,我們也得變!昨天的政策,適合昨天的形勢。今天的政策,針對今天形勢而定!」

  她還闖進公安局,和當時的局長拍過桌子,指責對方亂抓人;和檢察院的領導鬧得不可開交,硬說公檢法三家合起來整革命烈士家人。

  幸好,她從小到大一直深受壓迫,解放後參加工作的表現受到各方讚譽,加上烈士妹妹的光環。否則,就憑大鬧公檢法和縣委、人大、政府的舉動,早就被關了起來。就算不關起來,也極可能被開除公職遣送鄉下勞動。

  據說:公安局長被她指著鼻子罵了後,很是惱火,請示了劉副縣長,得到其默許後,責令治安股長,立即搜集她的反動言論,揚言非把她量罪判刑。

  幸好,治安股長早年給她哥哥當過警衛員,得到局長指令後,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沒敢把這消息告訴脾性剛烈的陳吉素,而是趁星期天,悄悄騎自行車跑了幾十里,找到了老首長的媽媽,把局長要抓烈士妹妹的消息,告訴了老人家。

  當老太太請人用滑杆抬進了縣委大院,跺著小腳要高書記帶她到地區,找升任了地委一把手的白書記評理時,事情鬧大了。

  老人家的兒子,曾為川東遊擊隊領導人之一,當時發展的地下黨員,很多人現在不但健在,而且都擔任了領導職務。其在正規部隊的戰友,已有人官至正師級。

  在小縣城極高知名度的烈屬老太婆,於寒冬之際坐在縣委大院,因為女兒即將被抓而喊冤,引起了兒子前部下和戰友的重視和同情。

  幾個建國後不得志的老黨員,陪著老太婆坐在院裡,追憶當年打游擊時的九死一生、艱難歲月。哭訴當年浴血奮鬥打下的江山,現在被行為不端的人掌了……

  事情捅到了地委白書記那裡,捅到了陳吉忠當連長時的指導員,現任某地軍分區司令員那裡。縣內外所有健在的川東遊擊隊員,都得知了這一消息。

  分區司令派了一位科長和秘書,帶著慰問品趕到縣城,安慰老戰友的媽媽,過問烈士妹妹的狀況。明確提出:如果這個縣不能容納烈士親屬,他將會請求省軍區甚至中央軍委領導,把老太婆一家,接到老部隊所在地妥善安排。

  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同志,竟然陪同烈士媽媽揮淚縣委大院,成何體統!地委白書記得到消息,馬上派了人坐了他的專車,前往縣城了解事情經過。

  得知事情的起因,不過是公安局長挨了罵,因報復而意欲安排抓人,這事才被捅到了兄弟地區和省上,白書記生氣了。

  他親自打電話給縣委高書記:「你們怎麼能把烈士的妹妹,和她被關起來的男人等同?請記住,陳吉素同志我很了解,是一個能力很強、覺悟極高的好同志。她的男人,由縣委統戰部高部長牽線介紹的,當時表現也很不錯嘛,至於反右時犯了錯誤,也是可以改造好的嘛。你們可以要求陳吉素同志和他劃清界限,甚至要求她離婚。但,絕不允許,把她和她男人一樣對待!否則,你們會犯錯誤。」

  最後,白書記明確指示:鑑於當前的緊急情況,必須弄清陳吉素是否有反革命言論,如果確有對黨和國家不恭的說法,就得拿出確切證據,向兄弟地區和省領導以及老同志們有個交待。如果她僅只是罵了某個人,對黨和國家沒有任何不滿言論。那麼,欲將其治罪的公安局長,就應考慮是否稱職!

  縣委高書記擦去滿頭大汗,立即叫來政法委書記和協助主分管政法的劉副縣長,簡單碰頭之後,劉副縣長當即表態擁護白書記的決定,不能由公安局長胡整。

  很快,通知來了公安局政委和治安股長,由劉副縣長牽頭,親自調查事情原委。

  政委對局長的做法本有看法,治安股長更依據國家法律和黨的政策,嚴正指出局長的做法不妥,屬挾私報復行為。

  聽了劉副縣長匯報,高書記讓人立即叫來公安局長,拍著桌子對他一通臭罵,並當即通知組織部長,要求按地委指示,暫停局長職務,由政委臨時主持工作。

  當天下午,高書記親自主持會議,和統戰部高部長一起,公開為她說話。再三強調她是烈士妹妹,是對黨忠誠的工農幹部,在對待親屬問題上雖然有點不理智,但畢竟只是認識問題,沒必要小題大作追究。

  高部長在會上說:個別人利用手中的權力,對為共和國建立獻出了生命的烈士親屬挾私打擊,為黨紀國法所不能容許,必須撤職......

  會上,劉副縣長慷慨激昂說:「敬愛的陳媽媽親手培育的吉忠同志,為黨的事業獻出了寶貴生命。老人家就是我們全縣人民的媽媽,她的女兒,也就是全縣人民的女兒……縣委、縣人民政府,絕不允許有人憑藉手中的權力,打擊報復人民的女兒……」

  當晚,縣委高書記親自來到陳吉素潮濕狹窄的小屋,向緊閉雙眼一言不發的老媽媽致歉並送上慰問品後,她才知道躲過了一劫。但也明白,如果繼續和牛振中保持夫妻關係,今後的日子將更加艱難!

  現在,她不但終於去掉了反革命家屬帽子,而且在革命烈士妹妹的光環下,多了個革命復員軍人家屬身份。

  關起來的那個人,相對現在身邊睡著的這個男人,不論從長相,從氣質,以及整個的綜合素質,不知高出多少。

  那自然捲曲的濃髮,濃眉下一雙有神的大眼,有如女性長長的睫毛,端正的鼻子,稍微顯厚、但卻很紅潤的嘴唇,以及挺拔修長的身姿,陽剛十足的胸音,和身邊這濃厚鄉土氣息的男人,真沒可比性。

  想到以前的男人,再想到最像他的小兒子,心裡立感堵得慌,有出不過氣來的難受:這個像他那死老漢的娃兒,不曉得跑什麼地方去了,連晚飯也沒有回來吃!擺明了,小小年紀就對她改嫁嚴重牴觸。

  她在心裡隱隱擔憂:今後的生活中,身邊這個鄉土復員軍人,不會喜歡小兒子。小兒子和這個成了她丈夫的男人,也不會相安無事。

  在草跺洞裡,如流浪狗縮成一團睡著的牛雲成,似乎因躁熱的天氣醒了,和幾個小朋友一起到了城郊撿穀子。

  縣城邊緣有一家工廠,總會散發出菜籽油的香味。那家工廠有一座高聳入雲的煙囪,是縣城最高的建築物。

  工廠所在地叫雙馬路。

  所謂雙馬路,因通往重慶、渠江兩條公路交匯處而得名。雙馬路很偏僻,除了兩條公路和這家工廠,四周全是大片的農田。

  雙馬路往城裡方向半里路,有一座天橋橫架在公路上。

  天橋其實就是一條渡槽,這條渡槽叫東風渡,絕大部分土渠,僅有三百米餘為鋼筋水泥建造,從縣醫院住院部後門,一直沿公路延伸到飼養場。

  人們一般很少到雙馬路,因為從解放前到現在,但凡判了死刑的犯人,都會在雙馬路的一個空壩中止生命。

  很小時,牛雲成聽人津津樂道講過一件轟動性案件,縣醫院有個叫劉連海的醫生,勾引了本科室一名護士。把護士肚子搞大後,卻和原配妻子離不了婚,擔心護士告發,把護士殺害了拋屍在渡槽里。公安局很快破了案,法院判了他死刑,就是在這裡被敲了人們戲稱為砂罐的腦袋。

  相當長一段時間,縣城沒多少文化的媽媽們,在責罵不聽話的兒子時,都會這樣罵:「你龜兒子娃娃不聽話,以後就會像劉連海一樣被敲沙罐!」

  牛雲成和鄰家幾個小朋友一起,到那家工廠旁的田裡撿稻穀。

  太陽好大,曬得他衣服濕了干,幹了又濕。臨出門帶的冷開水早已喝完,早上吃的半碗開水泡飯也早消化了。肚子餓得貼在了後背的他感到頭暈目眩,胃裡陣陣痙攣,想嘔吐,卻吐不出來。

  跌坐在稻草堆上,木然望著快要滿了的小背篼,他在尋思,是否該回家了。

  「你看!那邊解放軍押著好大一群犯人!」同行的張娃和另一個叫蔣理孟的小夥伴,突然手指著公路上驚叫起來。

  抬眼望去。果然,幾個威嚴的戰士,押著一大群光頭犯人走了過來。

  他跳了起提著小背篼,和一大群拾稻穀的城裡孩子,朝著公路邊跑去。

  那群被押著的成年人,從他和張娃身邊走過時,有了一陣騷動。

  幾個年輕人簇擁著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滿面慈愛地問道:「小成,你咋跑這麼遠來撿穀子?」

  同樣光著頭、穿著很破舊的衣服,可高個男人從上到下都顯得乾淨和精神抖擻。他感到似在哪裡見過眼前的男人,可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卻始終想不起來。

  手遮刺眼的太陽光,他眯縫起眼睛,認真打量眼前這人,心裡似湧起來莫明其妙的苦辣酸甜……一瞬,他想流淚,可卻不知為什麼掉淚,於是他拼命忍住,努力不使淚水跌落。

  幾個光著頭、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看看他,又看看高個男人,相互交換一下眼色。紛紛從身上掏出零錢塞給他。一個操普通話的人輕聲說:「好傢夥,這娃娃和牛老師長得太像了。」

  威嚴的戰士開始吆喝犯人們快走,高個男人戀戀不捨的眼神里,流露出複雜的表情。他勉強笑著,彎下腰對他說:「早點回家,謹防中暑了!」

  高個子男人於一群年輕人的簇擁下,在幾個戰士兵和幾支鋼槍押送下,漸漸遠去了,他手中緊握著他和那幾個年輕人塞來的一大把角幣,心裡一片茫然。

  張開手,他看著手中的那些五角,二角和一角的錢,使勁搖晃腦袋暗想:他們為什麼要給我錢!

  旁邊,有幾個大人小聲議論道:「剛才那個人。就是我們縣赫赫有名的牛老師,這煙囪就是他親自砌起來的。他可是我們縣有名的總工程師,帶出來的徒弟,現在都是施工員了。」

  「是呀,在我們縣沒有人能超過他的手藝。只可惜,聽說他膽子太大,敢和劉縣長當面斗,所以才遭整了!」

  「是!他膽子確實太大了,敢指著劉縣長的鼻子,說他不配共產黨員稱號。」

  回到家裡,他把錢交到媽媽手中,告訴了剛才發生的事。媽媽美麗的大眼裡,立時流出好多淚水,睫毛上掛滿了亮晶晶的珠子。

  她緊摟他在懷哭道:「乖兒呀,你連自己爸爸都不認得,真是可憐喲。」

  一瞬,他明白,爸爸是槍和刺刀押著的人。知道了,所謂關起來的人,就是沒有自由的犯人。也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人在他做了錯事時,咒罵他以後會和爸爸一樣------

  朦朧中,他知道了:那個被槍押著的人,是他爸爸。也就是那一刻,他明白了:所謂反革命,是被人用槍押著、不能自由行動、不能留頭髮的......

  高建英的叫聲,驚醒了沉睡的牛雲成。

  高建英整夜沒有睡好,一直牽掛著頑皮的牛雲成。擔心他肚子餓了怎麼辦,擔心他晚上沒有睡覺的地方。

  昨晚睡覺前,她遇到過牛雲成的姐姐和哥哥,知道他們也在四處尋找他,心裡更多了一份擔心。

  一大早她就起了床,凡是牛雲成可能去過的地方,他愛玩的地方都去過了,可就是沒有發現這小鬼頭的身影。

  鬼使神差中,她來到黃家院,再穿過黃家院來到河邊染坊。

  可是,染坊還沒有開門,那間大屋子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有幾條瘦瘦的野狗,在河堤邊垃圾堆上尋覓食物。時而,會有幾條土地狗為爭一小根骨頭相互咬在一起,很快會有敗下陣的,悽厲地叫著逃走。

  諾大的田野里,除了那些覓食的狗和天空偶爾飛過的小鳥。除了河對面菜地里,可以看到時隱時現的農人,再也沒有其他生物。清晨的田野,好不寂靜。

  沒找到牛雲成,她有些灰心,便想轉身回家了。

  可有些於心不甘,看到草跺那些洞。心裡暗想,這傢伙,會不會鑽到裡面去睡覺?

  她想一個一個洞鑽進去看,可好像聽人說過,這草堆里,經常有偷情的野鴛鴦在裡面做壞事,自家對面的胡大姐,就因和男同學在裡面光溜溜被抓了出來,自此被整條街的人背後叫罵為爛貨。

  她擔心萬一洞裡有脫光了衣服的男女。雖剛十一歲,對男女間的事不太明白,但卻知道一男一女鑽進草跺不是光彩事。按當地人的說法,如果不光彩的事讓女孩子遇到了,以後會走霉運。

  她不願意遇到會倒霉運的事,不敢進那些洞,可又不願就此走開放棄找到牛雲成的機會。只好扯開了嗓子,對著草跺大聲叫道:「成!成!牛雲成!」

  她的聲音很清脆,也很尖,在清晨的曠野,傳出好遠好遠,並從河對面的山坡上,傳來瓮聲瓮氣的回音。

  只叫了幾聲,牛雲成從草跺洞裡鑽了出來。

  他動作麻利的脫下衣服,光著膀子對著頭和身子一陣拍打,將衣服當毛巾在臉上搓揉了幾把。

  「喂!你喊我做啥子?」穿衣服時,他大睜著眼看著高建英:「高妹,我昨天晚上餓慘了,這裡頭睡覺有點冷喲。」

  高建英遞過兩個重新蒸熱的饅頭和一塊泡粑:「你快點吃吧。」

  牛雲成狼吞虎咽吃東西時,高建英告訴說昨晚上到處找他,沒有找著,結果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牛雲成聽了好感動,一邊吞著饅頭,一邊用少有的柔情眼光看著她,含糊不清地說:「你對我太好了,以後我長大了,也會對你好,如果哪個敢惹你,我就保護你!」

  高建英笑了:「你瘦得像根干豇豆,風都吹得倒的樣子,還保護我?我保護你差不多!」

  使勁吞下最後一口饅頭,牛雲成挺直了乾癟的胸,和高了他一頭的建英緊貼著比了比嘆息著說:「唉,我現在肯定沒你高,但會長大的。我現在瘦,是因為經常吃不飽肚子,如果天天可以吃飽,肯定會長得和張大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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