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恩情》——記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黃代小
2024-10-04 14:07:13
作者: 何建明
柴然
16年前,24歲的劉雪蓮成了山西省陽泉市礦區蔡窪街道蔡東社區居民黃代小大兒子姚志剛的媳婦。然則,不到一個月,一場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襲來,改變她人生的同時,也改變了婆婆黃代小一家人的生活。
——題記
山中
黃代小住在礦區的半山腰上。兩間平房加不大一個小院,與周邊鄰里們的院落和齊整的紅瓦頂排房同為統一建構。初看上去,有一種山地療養所的氛圍。較為特別的是,在這院前一站,雖不能說「風景這邊獨好」,但想是待到春暖花開,尤其碰上好天氣,可以遠眺悠悠桃河,瞭望一抹煙霞渺遠的陽泉市貌。可這房屋院落卻不歸他們家所有。這是他們的出租屋。每個月要付人家200元錢的房租。6年前,也就是2004年,他們一家人從更遠處搬來這裡。
因接到了市文明辦的電話,在我們到達時,黃代小人已等在院門上。
黃代小今年63歲,還不能說是一位「老媽媽」;她人中等身量,微胖,顯浮腫;一接觸,便知是一位有著多年鄉村生活背景的老姐姐(我之所以把她稱之為「老姐姐」,是要和所謂的「老人」有所區分,在今日中國,即便一般意義上的北方鄉村,把她這樣的人稱作「老人」,可能都有失精當)。
走進屋中第一印象,是簡陋和空空蕩蕩:幾件老舊的家具;一台老電視機;唯有溫馨,是她收拾得乾淨利落,讓你聞不到家裡有長年臥病在床之人的那種沉滯衰敗的氣味。就她家的光景,有記者撰文:「貧寒人家百事哀,在劉雪蓮得病初期,她雖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卻不願將本人的擔心告訴丈夫。當時,姚志剛所在的陽泉市春泉洗滌劑廠面臨倒閉,她所在的陽煤二礦掛毯廠舉步維艱;姚志剛的弟弟下崗在家;家裡只有公公姚胖孩一個人的600餘元工資維持生計。全家五口人的光景,房租、煤、電、暖氣各類費用,哪一樣不交都不行。為了維持生活,家裡吃的米麵是超市的促銷品,家裡吃的菜全是婆婆和公公在山上開荒所種,偶爾去市場買,婆婆也是晚上出去,買論堆不過秤的降價處理菜。當然,雪蓮捨不得花錢。再說雪蓮也知道家裡沒有看病的錢。她懷著僥倖心理,以為多休息休息就好了。」這為當初。現在,又怎麼樣呢?黃代小說:「孩兒們總下崗;有了生活做,可是又常常發不了工資。」想一家人的主要經濟支出,還是靠她丈夫姚胖孩一人的工資。刨了房租每月200元,病人還要花多少?雪蓮她首先得吃藥。
這裡需插話的是:各類報導中,都有提及黃代小為陽泉礦區蔡窪街道蔡東社區居民,為此,來此採訪前,我一直以為她也像大同的歐學聯和太原的黨素珍一樣,同為老一代礦工家屬。想四年來兩屆全國道德模範評選,山西每屆兩位,出了四位模範女人,除了已上八旬的老勞模申紀蘭,另外三位,竟然都來自礦上。看來,山西就是搞煤炭呢,這道德模範選舉,都沒有離開煤炭這一最大資源。事實在這裡,我卻有點兒想當然了。那是在來時的車中,省文明辦的韓從武說:「黃代小只是住在礦區,她和她家裡人,和陽煤集團並沒有實質性關係。她丈夫和兒子是在那一帶上班或做工,可都不是礦工和礦上的人。」這也就是說,她不能像黨素珍和歐學聯那樣,一定程度上,得到礦上的周濟,照顧。
這也讓我首先提起她成為全國道德模範後國家資助她的那5萬元。這筆錢對她肯定能派上大用場。同來的韓從武把話接了下來:「這一次,國家考慮得非常周到,怕像前一次一樣,一些道德模範得到這筆款後一下便轉了出去,不能為他們以後的生活提供相應的保障,所以,國家這次統一為他們買成了更適合於他們今後生活的保險。」顯然,這是保障他們個人生活的一個好辦法。黃代小卻說:「我老也老了,不要保障,我要是能拿到這5萬塊錢,就能給俺閨女(指劉雪蓮)到太原到北京好好看看病。俺閨女,她還不算大呀。」說著,她眼眶一紅,淚水串珠一樣流下來。
而她閨女——前兒媳劉雪蓮,就躺在隔壁:癱臥在床16年;也讓她這位特殊母親,整整端弄了16年。礦區文明辦一位女同志去年秋天陪黃代小進京領的獎。我們來黃代小家之前,這位女同志說:「黃媽媽最特別的,是整晚上都不睡覺。這16年裡,她一夜一夜伺候病人,弄得夜裡不睡覺成了習慣。」
這是一個病人把她變成了非人?
實情是前兒媳劉雪蓮這個癱臥在床的病人,如此這些年下來,也把她這個前婆婆煎熬成渾身是病的病人。她不僅有高血壓,有腰椎病和頸椎病,腿上還有嚴重的風濕病;從她那微紅泛黑的面色中,透出的不是一般鄉村勞動者的健旺,而是因長期得不到休息和睡眠的衰弱——畢竟年歲不饒人,她已年過花甲,加之長年累月的勞碌,她人已漸漸體力衰微,每次為雪蓮翻身,扶她大小便,就得憋住氣,再利用慣性,猛地使勁兒一下。每天早晨,不等天亮她便起床用熱毛巾給雪蓮擦身子,翻身,完了再擦爽身粉,換好乾淨衣服後,再餵飯,折騰這一通下來,常常累得她精疲力盡,老眼昏花,而當自己病痛來襲,她便靠著牆或在雪蓮的床上坐下來歇息一會兒,病痛再加劇,著實受不了,她就吃一片去痛片;而當這一切過去,也就是每天早上給雪蓮收拾停當之後,便是她累得反而吃不下早飯了。除此而外,那自是癱瘓病人的衣服更是要勤換勤洗,因之,她那一雙手常年在冷水裡泡搓揉洗,關節不僅發痛,你上前和她握手,能明顯感到她十個手指嚴重扭曲變形。
傾訴衷腸
黃代小不大能說得了話。採訪碰上她這樣的主人公最發愁。儘管你會告知:「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只要你說了,有用沒用,寫文章時總能留作備用。」但對她或他事實上也無濟於事。說峰迴路轉,那是進隔壁走到癱臥在床的劉雪蓮身前。
床上躺著的劉雪蓮,40歲左右,在她身上除蓋了被子,身體下方,還由三四個專門為她縫製的小枕頭支著——這些小枕頭對減輕她的病痛有大用。雪蓮雖身子和兩腿都不能動彈,但她人面色紅潤,臉上甚至透出一種非常明亮的光澤,正如她言:「看我的面色,就知道我媽對我咋樣。」接著她說:「我家人是真好。雖說命運對我不公平,經了這麼大的磨難,可我這還是好的。因為遇到一家好心人,一家人捧著我,圍著我轉,一心一意對我,一心一意伺候我,從來沒有一句怨言。16年了,每天三頓飯,俺媽一口一口餵;黑天白日,侍候屎尿;我生病以來,都快6千天了,俺媽一直給我餵水餵藥,洗身,擦身,翻身;她自己,就沒有脫衣服睡過一個囫圇覺。」一番話下來,你發現她腦子清醒,口才很不壞。這樣,我們正好讓她和婆婆一併講出她們的故事。
「1995年過元旦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腳心很疼,手指僵得拿不穩筷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時我剛過了門還不到一個月。我想掙扎過去。咬住牙把病情瞞了下來。可沒能瞞住我婆婆。就三四天上,婆婆注意到我的反應,問清情況,當下勸我去醫院看病。第二天上午,婆婆陪我到了二礦醫院檢查,結果一出來,是類風濕性關節炎,我倆就懵了。尤其是我,心裡隱隱擔憂的就怕這個病。我老家榆社村裡頭,就有人得這種病,知道這個病比絕症也頑固,很難治好。治不好。」
——類風濕性關節炎又稱類風濕,早期有關節紅腫熱痛和功能障礙,晚期關節可出現不同程度的僵硬畸形,並伴有骨和骨骼肌的萎縮,極易致殘。顯然,劉雪蓮是情況最糟的那種。
黃代小說:「剛完了婚,進門就病,思想可是緊張了。白天黑夜睡不著。小子也愁,我也愁,一家子都愁,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到處給她看病。大兒子的單位破產了,不開資,二小子那幾年也不開資,就老頭子每月那五六百塊錢。」
「病痛折磨得我生不抵死。我的心情也壞到了極點。我心想,自己年輕輕的,咋就得下個治不好也死不了的病呢?死了,倒托生了。見我這樣,婆婆在背後替我抹淚,在我跟前又強顏歡笑,一個勁兒對我說:『雪蓮,咱不怕,社區王大媽身患癌症還天天鍛鍊身體,20多年了,至今活得好好的,你這點兒病算個啥?你人年輕,只要配合醫生好好治療,保准能好了。說不說吧,媽還指著你生小孫孫哩。』婆婆就擔憂我想不開,背上沉重的心理負擔。可她心裡清楚,我這病不停地加重,生小孩,肯定不用想了。」
黃代小說:「我就是一個人悄悄流淚。我也不和家人說。我怕家人心亂了。我哭也不對著家人哭,啥時候也高高興興。其實心情可是複雜了,可是苦惱了。我一哭,這家庭不是就麻煩了?再難受,嘴上哼也不哼。我就是出來,鄰居們也看不出我發愁。他們都說,不是看見病人,你家根本不像有病人。啥時候你也高高興興的。」
「一家人的心都拴到了我這個病上。連我小叔子都到處打聽治病的名醫良方。為看病,闔家跑了不知有多少路:陽煤總醫院,市人民醫院,省里的山大二院,人民醫院,還有其他縣裡的醫院,和順,盂縣,我老家榆社——哪裡有好醫生就去哪裡看。哪一趟也少不了有困難。就說看出病來,搭了黑,誤了班車,回不來家,經常弄得就沒有地方住,只好在外面尋地方,能尋到火車站住下,算是有運氣。跟上我,俺婆婆和志剛沒少在馬路上和村裡頭住。吃上也是,拿點乾糧,開水都沒有,帶上些水,還主要是怕我乾渴,想他倆能不受罪?為了節約,後來俺婆婆常跑太原為我批量往回買藥。哪趟她也只花葯錢和往返車票錢。婆婆說,有時肚裡餓得咕咕叫,看路邊有人吃盒飯,都覺得香噴噴、熱乎乎,叫她眼饞。為了堅持住不買飯吃,她臨走時往口袋裡抓把花生,碰上這種情況,她嚼上幾顆,餓和饞也就止住了。俺婆婆心裡的一句話是:『一家人嘴上少饞些,雪蓮身上就少疼些。』說我的藥,不知有多少,都是從俺婆婆和全家人嘴裡頭摳出來的。這16年,我吃過的中草藥,少說能裝一汽車,一拖拉機;用完的西藥小瓶瓶,看也能裝一兩麻袋。」
黃代小說:「對我們這個收入不好的家庭來說,為給她治病只有省錢和借錢。說到省錢,一開始是我老頭和倆兒都戒了煙。大兒志剛,連五毛錢的小巴也捨不得坐;三四年時間,他一直穿著一雙舊皮鞋,鞋底磨得跟紙一樣薄。他弟弟心疼他,替他買了一雙鞋,半夜裡偷著才把那雙舊的換下。」
「1996年過年,家裡只割了1斤豬肉,2斤豆腐,誰也沒有添新衣服。因為肉和豆腐要用來招待客人。年三十,俺婆婆為全家準備了6個菜,可這6個菜,全是她戴著口罩,從十幾里以外的蔬菜批發市場撿回的菜葉做下的。可人家給我吃的是小灶:婆婆用豬肉餡為我包了30個餃子,親手端到我床前,哄我說全家人都吃的是餃子。」說到此,劉雪蓮的淚水流了下來。她說:「婆婆平時喜歡打打撲克,自我生病,就再沒有耍過一回。她只有上廁所或是等我睡著時,才脫身到外面曬曬太陽。有一天,我發現婆婆渾身長了紅斑和紅點點。我趕緊勸婆婆去醫院。婆婆說:『沒事,沒事,過幾天就自動好了。』不是我細心,是她的紅斑和紅點點把我嚇住了。我悄悄留意一下:她偷偷將前幾天從山上採回來的兩堆中草藥倒掉一堆。這些中草藥,都是她從山上採回來為我治病的。我問她為啥要倒掉一堆?婆婆說她自己太笨,說著說著,就流了淚。原來,婆婆對這兩種草藥認不准,就將兩種都採回來,自己先吃下去做試驗,結果,假草藥喝得她渾身起了紅斑和紅點點。」一陣欷覷,嘆息。黃代小為雪蓮擦擦眼淚。雪蓮大喘幾口氣後,接著往下說:「人家講,久病床前無孝慈,就套不到我這16年癱在炕上。俺婆婆這樣,俺公公也不越外。按鄉俗,公公和兒媳婦,許多事要迴避。可是,怕我長期臥床身上長褥瘡,我公公經常幫俺媽和志剛為我翻身,往我身下支小枕頭。我在姚家,人是病了,可是,人也重生了。」
黃代小說:「問題是咱孩兒的病越治越重。頭一年年底,她就半癱瘓了。我和她在一個炕上睡,她疼了,我就抱住她,兩人緊靠住,偎一黑夜;她腿疼了,我就搓熱自己的兩手,一遍一遍給她按,一遍一遍給她搓,拿小枕頭一次一次給她支。那年,她病得真厲害,人常常昏迷不醒。到下第一場雪時,你不餵她飯,她也不知道吃,你餵她,她就張張嘴。這樣整整熬了一冬天。」
有陽泉記者荊升文,是挖掘她們這人間故事的第一人。他說:
「儘管婆婆一家盡心竭力,四處求醫為雪蓮治病,但類風濕性關節炎就像一把割人肉的刀子,劉雪蓮的上肢和下肢逐漸變得僵硬不堪,肌肉也一直在萎縮,渾身常常莫名其妙地疼痛。婆婆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儘管婆婆變著花樣為她做飯,幾年下來,她的體重還是直線下降,由原來的60公斤,下降到35公斤,瘦得連鄰居們都不認識她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劉雪蓮最終全身癱瘓在床。」
的確,病痛把劉雪蓮折磨得脫略了人形,你僅從她身上看,都能聯想起某些好萊塢科幻片中的外星人和一些牽線木偶。她是「風中燭火」。
最絕望的
「有人肯定會想,我是早先就有病,瞞著嫁到劉家的。憑良心說,我當閨女時,身上沒有疼過。也許有病,可那是潛伏期,我本不知道。」
看她累了,我們讓她稍歇歇。黃代小則把她的頭抱住,餵了她些水喝。
「病人,最知道她是怎樣生病的;病又是怎樣加重的。」這也像寫文章,得失寸心知。劉雪蓮接著往下講:「人家講,氣死了,氣病了,氣絕身亡了,我可是真正體會了。我要說的就是我的親爸親媽——生身父母。」她顯得很難過,氣喘吁吁。「我和姚志剛搞對象的時候,他倆也沒有多說啥。我們家和我本人的條件本來也很一般。可是我領了結婚證,尤其一完婚,兩個人的口氣全變了。人家嫌我婆家窮,嫌我沒本事,找了個窮人家。我媽,人家是數落個不停;我爸,人家是邊罵我邊推搡我。弄得我心裡頭很是過不去。我頂撞不敢,哭也不是。我隱忍呀隱忍,想是隱忍住過上一段時間就好了。誰知道,隱忍、隱忍的,病就來了。開頭我想,我這一病,說不上倆人會對我有個惻隱之心,也就不恨我,不嫌姚家人窮了。可有一個話是『變本加厲』——人家倆就是『變本加厲』。」
「那是我類風濕關節炎剛診斷出來,一天一個大清早,我媽來到姚家門上。人家一來,就指著我婆婆和全家人破口大罵。罵我得病全是姚家人害的。見我婆婆、公公和志剛都給她說好話,我媽更來了勁兒,那是自清早7點半,一直罵到中午12點。中間罵累了,人家就叫我婆婆給她倒水。
「我能怎樣?躺在炕上熬也熬不住,只能一直流淚,哭都不敢哭出聲來。我文化不高,也念過幾天書,醫生也囑咐過我,我這病還是神經性的,最好不要生氣,要樂觀對待,生氣病情會加重。我的病就真的加重了。」
聽著,我心裡也隱隱作痛。
劉雪蓮繼續往下講:「我生病的第二年,天暖和了以後,我還能在床上坐起來。有那樣兩天,我很想回娘家住幾天。我想,反正我就這樣了,病都是婆家人給看的,父母從頭到尾沒管過,他們也不該再嫌我婆家窮,再嫌我婆家不好了。至於我,怎麼說也是他們的親生閨女,血脈都連著呢,對我再壞,大不了把我攆出來,反正,我的心是盡到了。
「志剛和我小叔子借了個小平車把我送她回去。我父母家住5樓,我小叔子打幫著,志剛把我背了上去。頭一個沒有想到的是,門叫不開。那熟悉的家門,叫了好長時間都沒有人來開。到末了,還是我5歲大的小侄女嚷著:『我大姑來了,為啥不給開門,為啥不給開門?』第二個沒有想到的是,這門一開,迎出來的是我爸那張臉,惡煞凶神一樣。一見我讓志剛背回來,我爸抄起門後的拖把,劈頭蓋臉,照著我三人就打。志剛和我小叔子以為我爸是在打他們解氣,把我放門裡,掉頭趕快跑到樓下。最沒有想到的,我爸對我這個生了病的親閨女,也照打不誤。腦袋上那一下,我眼暈得覺著就要昏迷過去。
「這天打五雷轟的。是因為甚?因為甚?你們當然也猜得到,我爸他是怕我一回來,再也不回我婆家,我成了他後半輩子最大的麻煩,最大的累贅。這就是我的生身父母?他們當初何必要把我帶到這個人世上呢?這時我爸再打我,我人醒著,可就沒了知覺。由他打吧。他打死我才好呢。
劉雪蓮說:「我娘家和婆家離得不算遠,有幾里地,隔一個莊戶,一道河灘。婆婆聽到我讓我爸打了,是一路小跑趕來勸我爸。婆婆一來,我拱到她懷裡,才哭嚎出來。我哭呀哭,直哭得嗓子也啞了。」
「見我爸如此絕情,婆婆氣得渾身發抖。這時,婆婆不管自己已上年紀,滿口流血,不知從哪來了那麼大的勁兒,乾脆從地上把我抱起來,拉開門,往樓下弄我。她一邊落淚,一邊寬慰我:『咱回家。咱回家。』
路上,我聽見我婆婆說:『孩兒,你不要難受,你親媽不要你,我要你,只要我活一天,有一口氣,能伺候你一天,我就伺候你一天。』我婆婆一直喃喃地往下說,直到回了家,我在炕上慢慢甦醒過來。」
「我睜開眼,看見她紅鼻頭,紅眼睛,臉上的淚一道又一道。我說:『媽,你哭了。』婆婆說:『媽沒哭,媽只是想流淚,就流淚了。』這以後,婆婆也就不再避我,有時候我倆對望著一起流淚。有時外人來了,婆婆就進廚房洗一把臉,別人就以為她剛洗過臉,看不出她剛流過眼淚。」
「病魔與精神上的雙重打擊,絕情父母和善良婆婆對比,讓我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自殺。一、我想為婆婆和志剛解脫我這個負累;二、也為自己解脫病魔不休的糾纏;三、(說來自私,可也是實際想法)我想用自殺方式叫我的生父生母活在今世良心不安。」
「可每次我但有個小舉動——有時還只是一個念想,當下,就讓我婆婆發現、識破了。怕我尋短見,婆婆白天陪著我坐,晚上陪著我睡。家裡的菜刀、剪刀用完後,婆婆鎖起來,鑰匙則時時刻刻掛在她腰上。有一天,家裡來了幾個安防護網的(那時我們還住在樓房裡),我問婆婆,婆婆說是為了防小偷。家在最上面一層,小偷根本爬不上來;再說我病的,家裡一直都有人。我知道,這是婆婆找託詞,她安防護網,是怕她萬一走開,我從樓窗上跳下去自殺。」
「婆婆怕這種絕望心理加重我的病,操勞忙碌的中間,總不忘為我講一兩個笑話。她還找人專門給我借來過一本《笑林廣記》。有時逗得我樂了,她也高興,就和我交心交底,她說:『知道吧雪蓮,媽心裡啥也不想,就想著每天伺候你,能弄上你去看病;現在,不是孩兒你離不開我,是媽離不開你。雪蓮,我和你說,咱兩人吧,不要比人家那些享福的,咱就和街上那些討吃要飯的比,至少餓不死,凍不死。你屬豬,我屬豬,這就是大豬餵小豬。』我生病以來這16年,婆婆和公公沒有過一次生日。可每到我生日,家裡就要吃頓好的,熱鬧一下。全家人——包括嫁出去的閨女和她們的小孩都來祝福。」
從婆媳到母女
面對恩重如山的婆婆一家,劉雪蓮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但卻下定決心要以離婚來解脫婆婆一家的苦痛煩憂。她說:「我的思想很堅決,離了婚,我就不是你們家的媳婦了,婆婆總應該有理由放棄對我的監護。我對婆婆說:『媽,靠我這身體,您抱孫子是沒有指望了,志剛他還年輕,我不能耽擱了他,無論如何,我都得和他離婚。』」
黃代小說:「雪蓮這孩兒拗起來,也一根筋,誰也勸不住。一開始,她是天天和我說:『媽,不能因為我耽擱了志剛。你姚家對我恩深似海,我不能反過來賴在姚家名下。我不和志剛離婚,志剛就不能重找對象。我是沒希望的人。可人家才30多歲,正在當年。』雪蓮見說不動我和我大小子,她就硬哭,硬鬧,不吃飯,絕食,還要咬舌自盡。一時間愁得我呀,黑明白日,滴溜溜瞪著一雙大眼睛,只怕她出個啥閃失。」
「後頭沒辦法,我三人拗不過她,我知道家對面住著一個居民區委員,我就叫人家過來,讓人家跟雪蓮和我三人都說說這事。人家很熱情,幫助我們把材料送到了民政局。民政局的好心人看見材料後很感動,就專門派上辦事員來家裡,幫老大和雪蓮離了婚。這辦事員說,我們這是頭一家,他們從來也沒有上家裡給人家辦過離婚。」
辦理完離婚手續後,劉雪蓮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從此以後不再是姚家的兒媳婦,可以不再拖累這家好心人;憂的是,身患重病不能自理,除姚家人以外,天底下就沒有人願意接納她。自己今後該怎麼辦?不如從家裡爬出去,爬到哪兒算哪兒。趁家中人雜,她讓人幫著把她抬到樓下,說是想曬曬太陽。可是,下來樓,見人不注意,她就匍匐著向前爬起來。至於往哪爬,她也不管:爬到什麼地方算什麼地方,死到哪裡算哪裡。已不再是婆婆的黃代小忽然發現不對,衝到樓下,就追上前去,一把把雪蓮抱住,號啕大哭起來。
「孩兒,你的心思我知道。不能當兒媳就給我當閨女。權當我生了個殘疾閨女。從今往後,媽去哪兒都帶著你。只要媽活著,媽就照顧你。放心吧,孩兒,這輩子有媽吃的就餓不著你,有媽住的就不讓你住在野外。」
雪蓮又回到了那個溫暖的家。家還是那個家,人也還是那些人。只是,那個時時處處需要人照料的姚家大兒媳婦,這時起變成了非血親非姻親的姚家閨女。
陽泉記者荊升文說:「與雪蓮離婚後,大兒子姚志剛經人介紹於2004年元月再婚。公公和婆婆為了最大限度地給新來的兒媳提供方便,領著雪蓮寄居在一間簡陋的舊房子中艱難度日。但新過門的兒媳怕丈夫與雪蓮藕斷絲連,加上對兩位老人照顧一個離了婚的兒媳極為不滿,竟隔三岔五過來尋釁滋事,指著雪蓮的鼻子罵。為了還雪蓮和父母清靜,姚志剛再婚4個月後又一次離婚。如今,又一次組織了新家庭的姚志剛夫婦,還不時來探望劉雪蓮。這讓黃代小夫婦很欣慰。」
黃代小說:「人總得有良心。這人活一輩子,不容易。人只活一次,不管是不是咱養下的,咱救救她,比什麼也強。」
雪蓮說得最多的是她拖累了這家人。「我的四肢不能動,眼看著蚊子在臉上咬,蒼蠅在身上飛,攆一下都不能,夏天出汗流到嘴裡都無法擦,全靠俺媽伺候。現在俺媽年紀大了,又有高血壓,又有腿病,又有腰椎病、頸椎病,想有一天俺媽沒有了,我該怎麼辦?我真的不敢往下想。我多希望社會上的好心人能伸出手幫幫我,幫我治治病,我還年輕,現在治好了,還能回報社會,回報幫助過我的人。」
已近中午,黃代小開始做飯。飯好了,不見葷腥。「雖說現在比前幾年生活好了,我老伴收入增加了一些,雪蓮也有了低保,可為了給雪蓮看病,家裡到現在還欠著外債。每月除了給雪蓮買藥,省下的錢剛夠我們三人吃喝。」黃代小指指窗外空地上的小梯田:「趕春上,能種些黃瓜、西紅柿、豆角,省一點是一點。就盼她早點康復,她要是好了,給她找一個對象,咱不是又多一個親家?一天說,你要是好了,給你找個對象,這媽家可不是你那媽家,不是說伺候你16年,會問你要這要那,你們好好的,比什麼也強。你不要挨打受氣,這我就滿足了。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在我這些年的採訪中,所見人物,最特殊不過,便是黃代小這位老姐姐執著的牽掛。她流著淚,說:「我和我老頭兒都一把歲數了,不給她看好病,我倆不在世了,誰來管她?」這對她而言,最是重大而艱難的晚年命題。
2010-4-3寫於太原西苑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