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太陽……》——記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朱邦月

  邱樹添

  一

  一大堆的老年病，到醫院一檢查，竟然查出了九樣：腦動脈供血不足、頸椎病、動脈粥樣硬化、腦萎縮、老年心臟病等等，什麼亂七八糟的病症，沒幾個看得懂，許多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如今全弄到身上來了。醫生說，幸好沒有高血壓，不然危險啦，以後遇到這情況，保持平躺姿態比較好。怎麼啦？有這麼嚴重？不過，你感到，身體的許多地方像老舊的機器零部件一樣，常感不適，明顯不中用了。病來如山倒，這不，三月初突然就難受得不行，頭暈，天旋地轉，趴在那兒不敢動彈，打電話叫救護車。畢竟「大名」在外，煤業公司和省、市方方面面都很重視，來了不少人，送醫院做CT檢查，住院，一住住了十天。

  一家子沒有一個健全人：三個是世界絕症患者——女主人67歲，坐在安有四個滑輪的椅子上，腿上綁著一條皮帶，「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導致她的下肢已無一絲力氣，用皮帶固定，雙腿才不會向兩側攤開，否則胯部的肌肉會酸麻不已；兩個兒子都遺傳了母親的絕症。大兒子45歲，從1993年起肌力逐漸萎縮殆盡。他正挨著牆看電視，對客人的到訪沒有任何表示，因為他稍微一動就會向任何一個方向倒下去；小兒子（也就是網絡上大家熟悉的「竹子」），43歲，他待在房間裡用唯一可以動的左手無名指上網，出房門只能靠腳掌推動有輪子的椅子挪動方位。他們三個都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你自己尚可，但4年前把爛痛了二十年的左腳截去一半，裝了一條假肢。拄著拐杖的你是一家四口唯一能下地走動的人。外界戲謔：一個「瘸子」、三個「機器人」。倒也沒瞎說！你與他們早就血肉相連了，他們誰也離不開你！你猶如生命的燭光，點燃著一個特殊殘疾家庭的希望。

  一頭斑白的短髮，額上的皺紋宛如桃核，紋路滄桑深切。一張看似再普通平凡不過的臉上，慈祥的笑容和爽朗的笑聲是最顯著的標誌，最動人的通行證，或以為是一個安度晚年的小老頭呢。其實，你把一切的困難和痛苦都埋在心裡，那是為了讓身患絕症的親人不再壓抑和沉重。老話說，人過古稀，泥埋半截，說不準什麼時候閻王爺招呼說走就走了呢。緊接著一個問題從你腦中冒出：假如自己真的先走一步，躺在床上的妻兒三咋辦？一絲對未來不可預知的擔憂掠過你的臉上，但你絕不向命運低頭稱臣，「健健康康地活著，守護在3個絕症妻兒有生之年的每一天！」你略感心安的是，現在有個保姆，分擔了上街買菜、洗洗刷刷等家務和部分護理任務，比過去「單槍匹馬」負擔輕多了。不過，操心的事少不了。外人形容你：一臉的笑容，一肚子的心事！或許那是一生無盡的苦難和操勞把你冶煉成的，千錘百鍊，有如地層下黑黑的煤塊……

  妻子說：「你是太陽，在幽暗的人生歲月，是你的無私奉獻和大愛將一個原本早就土崩瓦解的家庭維繫下來，這輩子我們都欠你的，幾輩子都還不完！」

  「兒子」說：「你是太陽，你是我們心中永不隕落的太陽，驅散我們人生路上的陰霾，照耀著我們的每一天！是你給了我們光和熱，是你延長了我們的生命！」

  啊，泱泱大國，信義不死！精神不死！

  有誰能夠為了一個朋友的臨終所託矢志不移攙著他的絕症妻兒，與尿罐、藥罐相伴，不離不棄走過40多年，是你！是你給了她們一個朗朗晴空！

  

  有誰能夠信守「一諾千金」的古訓，義薄雲天，攜帶純情、至善與大愛，與苦難和繁重的勞作同行，無怨無悔耗費一生心血，是你！是你為他們捧來了昭昭歲月！

  當初，當你作出一個莊嚴的承諾，便註定要付出一生的艱辛和代價，開始了一生極不尋常的人生境遇，從而也貼近了中國最具核心價值的理念，從中張揚的仁善和大愛感天動地。

  2009年度「感動中國」人物評選組委會授予你的頒獎詞是：這個奇特的家庭，集中了世界上最多的苦難，也凝聚了人間最真的情感。他這支拐杖，是一家人的翅膀。他這雙肩膀，扛住了生命的重量。

  你，就是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朱邦月。

  你，你是積蓄巨能的太陽，或如蘊藏地火的煤塊，向著苦難，向著不幸，向著絕望的心靈，迸發、噴射著強大的光明和溫暖……

  二

  清晨五點半，天剛蒙蒙亮，鳥兒在窗外唧唧喳喳，在福建省邵武煤礦宿舍樓33幢一層一間50多平方米的簡陋房子，你摸摸索索披衣起床，愛憐地瞧了一眼身邊的妻子，睡得正香，睡在隔壁間的兩個兒子，也發出輕微的酣聲。你輕手輕腳，生怕驚醒他們……

  歲月流逝，從青年到壯年到老年，日復一日，40多載，就在這數不清的深情注視和苦苦守護中過去了，你已鬚髮皆白，額頭上的皺紋如桃核一樣，分外明顯！

  不容多想，你解開包紮左腳小腿部傷口的繃帶「哎喲，痛！」你呲牙咧嘴，卻連哼都不哼一聲，麻利地清洗、換藥、重新包紮（截肢後改成按摩傷口，然後裝上假肢，抓過拐杖，往左腋下一撐，小心翼翼站起），一瘸一拐去廚房打開煤爐，放上水壺，之後洗臉刷牙完畢，坐到客廳，吃上一片止痛片，點上一支煙，心中暗自向著上蒼祈禱，默默積聚力量。這會兒工夫，爐火旺起來了，你起身洗米煮粥，接著你把昨天換下的髒衣服放入洗衣機，在「轟轟」的攪動聲中，開始打掃衛生，順便將洗衣機排出的水拿來拖地。

  六點半左右，你聽到妻子屋裡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便放下手中的活計，拖著一條殘腿進屋，妻子果然醒了。她患的是一種名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的絕症，病情已經嚴重到雙腿無法動彈，連挪動一下腳也不能，自己起不了床，更不會穿衣，只能由你全力操勞。你定了定神，活動了一下胳膊肘兒，先把左手伸到她的頸下，右手抱著她的雙腳，然後雙手同時用力，將她扶起來，移到床沿坐好，給她穿衣服、套褲子、扣扣子、穿鞋子。接著準備扶她「站」起來，這更不是一件簡單事，你必須雙臂穿過她腋下，腰間發力，才能把她提起來，為讓她扶著桌子站立，以防發生意外，你只好側轉身子，左手扶她的背，騰出右手將她的雙手逐一擱在桌面上。等到妻子扶穩，你彎下腰，替她把褲子拎上來系好。夏天稍好點，冬天穿得厚，袖袖套套多，往往弄得你氣喘吁吁，額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絲。

  「孩子，起床嘍！起床嘍！」你擦了一把汗，轉到隔壁間，輕聲地呼喚著，慢慢提高聲調。接著你開始了最辛苦最傷腦筋的活計——幫大兒子穿戴。他的塊頭比你大，個子比你高，脊椎又嚴重變形，身子比妻子更疲軟，稍不留意就會東倒西歪摔倒，你只好一手維持他身體的平衡，一手幫助穿上衣服，如此讓你異常吃力，每穿好一件衣服都要站起來歇口氣，捶捶腰……重複這樣的動作讓年老體殘的你苦不堪言！

  穿戴況且如此，試想要讓他站起來該有多難了！那軟塌塌的一塊，猶如和了水的麵條，也能站起來？後來我目睹了一回，有點匪夷所思，暗自替你犯難。只見你把把拐杖擱到一邊，俯身先把躺在床上的大兒子小心地扶起，慢慢移到床邊靠穩坐定，你的一隻手始終扶著他的後背不敢鬆開，生怕後倒。

  「我兒，怎麼樣，準備好了嗎？」你把雙臂插到他的雙腋下，自己站穩後，接連問了幾句。我聽到了幾聲含糊的喉嚨咕嚕。你應該聽明白了。「起來！」好樣的，你一聲低喝，腰間一發力，果然把他硬扯立了起來。但你不敢絲毫大意，雙手一點也不敢鬆開，父子倆不斷地互動著，默默協作，一點一點地挪，然後你幫他慢慢側轉身，把他的左手先抬起擱到床架上，幫他找感覺。那人兒搖搖晃晃的，腦袋始終後傾，喉結幾乎九十度向上。假肢不敢用力，這一過程你其實都是單腿獨撐。我一直為此捏著一把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行不行？要不要幫忙？」我問。你努努嘴，搖了搖頭。等他的腰部也靠到床框上時，你又把他的右手抬起，讓他的兩隻手交織著都頂到床框上。好了？好了！你聽到一聲「囁嚕」，鬆開了手，穩住了。你變戲法似的果真讓大兒子「站」起來了！好懸哪！我一看時間整整花了二十分鐘，一個正常人只需一兩秒的動作。

  我不由得欷歔感嘆：一個年過古稀的獨腿老人還有多少腰力？有時候力氣不夠，大兒子就沉沉地壓下來，把你一同壓倒在地，每當此時你心疼得要命，你會不顧一切地將孩子往上頂，儘量避免他受傷。大兒子不想你受累，有時乾脆不想站起來。可你含淚勸導：「我兒呀，這可不行，一天到晚坐著、躺著怎麼行？血氣不暢，過不了多久就會生褥瘡，加重病情，來，咱們再來……」

  你重複做著，不厭其煩。

  「今天順多了，一下子就提起來了」你擦了一下滿頭大汗，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臉上露出動人的笑容。我一看那哪是站呀——這可能也是世上最獨特的「站」了，雙手交疊在一起，緊緊抓頂在床架上，那床框許是被手摩挲久了，早已露出木紋，油光鋥亮。此刻他站成了一個「人」字形，整個頭顱幾乎後傾至180度，我一直擔心那顆腦袋會從身後掉下去。

  我問，每天都要呀，你說是的，為舒筋活血，減緩久坐造成下肢供血不足，而且起碼要扶妻兒「站」起來三次呀！每次總要費上半個時辰！不過也只能站十幾二十分鐘，然後再把他們放下來。

  小兒子邵華的病情相對較輕，骨瘦如柴，體重也最輕，最後你把他抱起床時，力氣也差不多耗盡了，腰酸腿痛，全身的骨頭跟散了架似的，一身是汗。

  喘息了一下，你一拐一拐地打來一盆清水，讓妻兒坐在床邊洗臉刷牙。之後，你又一拐一拐地到廚房端來飯菜，給妻子和大兒子餵早餐。小兒子尚存一絲肌力，稍好點，姑且不用喂，飯端到他手中即可。

  八時許，等到妻兒吃完，只剩冷菜冷飯了，你早已飢腸轆轆，幾口快速撥拉完，收拾好碗筷，就該上街買菜了。上街前，你用自製的輪椅將妻子拖到客廳，你得抬著她的腳，不斷地調整位置，才能找到一個比較舒適的擺放姿勢，再用皮帶束住她的雙腿，要不它們會不受控制地向左右兩側倒去，造成胯骨疼痛難忍；大兒子的平衡感已基本沒有，坐在床上必須雙手抓住床板才能保持一點平衡。他要看電視，你就找了一張椅子頂在牆上，將他的一條腿抬起來放上去，他得小心地保持這種平衡姿勢，萬一挪動身子，身邊沒有你護著，就會滾落在地。最後你將小兒子拖到臥室上網，電腦是他舅送的禮物，他靠著尚能活動的左手無名指敲字、上網。

  在街上，你逗留的時間不敢超過一個小時，因為你還是擔心家裡會發生意外。看到妻兒喜歡吃的水果，便順手買回洗乾淨切成小塊，在各個房間轉來轉去，用牙籤將果肉送入他們的嘴裡，而你自己往往只吃剩下的一點點。爾後，你稍微休息一下，就洗菜做飯，在廚房裡忙開了。

  午餐與晚餐是在廚房裡吃的。你用自製的竹椅將妻兒倒拖到廚房。之所以倒拖，是因為妻兒的腳抬不起來，根本無法往前推，你腿腳不靈便，拖起來歪歪扭扭，妻兒的腳不由自主地隨之擺動，很容易把鞋子蹭掉，有時也會因為沒有掌握好方向碰到門框或轉不過彎來，遭來埋怨，你毫不在意，反而幽默著說：「如果我屁股上長一雙眼晴多好呀。」妻子會反問一句：「那你的褲子豈不是要開兩個天窗了？啊啊！」這時妻兒便會弔眼裂唇地笑起來。

  餐桌上，你為妻兒一一夾菜，多數時候還得喂喂。飯後，你用毛巾為他們擦去嘴上的飯菜殘渣。

  你不僅侍候妻兒飲食起居和吃喝，還要幫她們如廁！臥室里沒有衛生間，你先取來用木條釘的四方形架子，將便桶放置其中，然後小心翼翼輪流抱著妻兒坐到上面大小便，因她們身體實在無法自我調節平衡，以前有時坐不穩，身子一歪，造成了人倒桶翻糞水橫流的糟糕局面。你不得不先為他們清洗身子換衣服，爾後鋪上煤渣除味掃去糞水，再用清水把地板擦乾淨，後來你經過苦思冥想才發明了這個辦法。一日數次。

  洗澡往往是在晚餐後，你將妻兒逐個拖進雜物間洗澡。儘管三五天輪一回，也夠折騰了！因為這又是一個高難動作！夏天即使洗一個人也要耗費半小時以上，而到了冬天這個時間就得成倍。有一次我無意間看到一幅新聞照，那是你在房間內為大兒子擦身子，只見你左手緊緊地扶著坐在床沿的他，右手拿著毛巾擦他的後背，可是拉起來的衣服會往下掉，咋辦？用嘴！你張嘴緊緊的銜著衣角，不讓滑落！這是我見到最具震撼力的照片之一！

  二十二點，你把妻兒三個分別拖到臥室，脫去衣服，抱到床上就寢，仍不忘用皮帶將她們的雙腳捆住，最後為她們蓋好被子掖好被角……

  一天折騰下來，腰酸背痛，全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如果說中間有什麼奢侈的享受，便是睡上一兩個小時的午覺。

  這時時針已經指向二十三點左右。你坐到沙發上，猛吸一口煙，隨之一口氣長舒而出：「總算又過了一天了！」

  菸頭忽閃忽暗，你開始為自己做睡前的準備。為防止傷口膿水滲出弄髒被褥（截肢後改成搓揉傷口），你又用繃帶一圈圈地捆綁，然後吞服一片去痛片，上床熄燈休息。

  為避免一種睡姿給妻兒身體造成酸疼和痛苦，夜裡你還要起床兩三次，逐一給他們翻身……

  從黎明忙到深夜，你陀螺似的，陷入了無盡的辛勞之中，每天你以病殘之軀，克服難以想像的困難，圍著三個絕症患者的吃、喝、拉、撒和起居打轉轉！為一個四十三年前的承諾，這些動作你做了二十多年……我記錄下了你一天的生活，瑣碎而繁重！其實這只是你數千個日夜的一個縮影，你實際面臨的困難遠比這要難得多。即便你截肢後腿不怎麼痛了，但也更不靈便了，即便後來你家裡請了保姆幫助料理白天的家務，但是兩個孩子大小便、洗澡、穿衣和夜間翻身以及保姆請假之時，你還得自己打理。經年累月超負荷的「運轉」，連一個四肢健全的人都未必承受得了，何況你一殘疾老者？這需要多少超常的信念和毅力，才能穿越那風雨飄搖的一茬又一茬春秋！這需要一種多麼強大的力量來支撐！

  前世今生，冥冥之中，你似乎就是為他們而來的。你讓我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那個觸犯了眾神而受到嚴厲懲罰，不斷重複把翻滾的巨石從山底推到山頂的人物，他的生命在無效而又無望的勞作中慢慢消耗殆盡。而你不同，你是為了心中的信念，心甘情願用大善大愛鑄就人生的風采和豐碑！你永無休止的無聲行動崇高而偉大，那是一種有尊嚴的意義，隱含著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精華！

  苦難造成了血淚和悲慘，同時催生了偉大和崇高。

  當這種生活記錄以《我的父親不是生父》為名在網絡上披露出來，人心被深深震撼了！

  是啊，世間大善如斯，真愛如斯——你和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但你對他們的呵護、不離不棄的愛，所體現出的濃濃親情和中華民族孝老愛親的傳統美德，讓萬千家庭為之動容。

  你，一個再平凡普通不過的苦命人，你的苦難與情愛一舉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三

  你降臨到人世，仿佛是為苦難而生的，生活展現給你的不是一幅美好的圖景，而是殘酷的現實。

  1938年，你出生在南平市虎山一戶貧苦農家。按族譜，你是「邦」字輩，據說父親為你取名邦月，就是希望你的一生能夠像月亮一樣皎潔圓滿，可在你的人生歷程上，那輪月亮，多的是陰缺，多的是悲離——出生沒幾個月就爹死娘改嫁，雙雙棄你而去。年邁的爺爺撫養你到12歲時竟也一病不起，撒手人世，從此你舉目無親，過著飽一餐飢兩頓的日子，過早地飽嘗了生活的艱辛。寒冷的冬天，你赤腳上山打柴，瘦弱的肩膀挑著比自身還高的柴火，在崎嶇的山道上磕磕碰碰，為的是挑到十幾里外的城裡賣了，好換取幾塊錢買米、買鹽，維持生活。有時也綁幾把掃帚到城裡挨家挨戶叫賣，賣不出去你就蜷縮在街頭巷尾，只能獨自流淚到天亮。你這個「賣柴火的男孩」童年沒有歡樂，多的是苦難的印記。16歲那年，你應招到鐵路工程隊當了一名民工，在莽莽荒山野嶺中扛枕木、打石頭，築路，風餐露宿，只求三餐能果腹。直到1959年，你被招到邵武煤礦，做了一名岩巷掘進工，才結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因此，你苦活、累活、髒活搶著干，連年被評為勞動積極分子和先進工作者。

  1964年，你認識了礦上的一對夫婦。男的名叫顧偉祖，廈門大學經濟系畢業後被分到邵武煤礦；女的名叫朱玲妹，比顧小十多歲。他們都是上海市南匯區同一個村的。倆人走到一塊，更多的是同病相憐——顧是一名佝僂症患者，工作後婚事一直沒有著落，而朱患的是「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特點是逐漸失去力氣，直至死亡，無藥可醫。她想找一個有正式工作的，於是找了顧—— 一對典型的苦命鴛鴦！

  創業之初，邵武煤礦生活條件極其艱苦，連水、電、煤都沒有安裝到戶。對殘疾夫婦而言，面臨的困難可想而知了。

  「顧的個子太小，又沒力氣，柴都劈不開」，你從小沒讀過幾天書，和他們成了同事和鄰居後，見夫妻倆有文化，待人和氣，便經常出手相助，一直默默幫他們做些挑水砍柴的粗重活。

  1967年，一個異常躁動的年代，一場「偉大」的政治運動如火如荼，一對小人物卻在鄉村一間破舊的病房裡開始了一場堪稱偉大的託付。

  5月，一個出奇悶熱的夜晚，顧偉祖心臟病突發，你聞訊趕來，和其他人一起把他送到醫院搶救，你臨時陪護。不久老顧醒了過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你走到病床邊似乎一下子來了精神，突然坐了起來伸手抓住你的胳膊，你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大力氣，被抓得半邊身子立刻麻了沒知覺，你趕緊伸出另一隻手扶住他肩膀輕聲說：「老顧你別急，有什麼事你儘管說……」你感到老顧的手在抖動，他兩隻眼睜得滾圓似乎想跟你說什麼，可他喉嚨里像堵了塊木頭，聲音在底下咕嚕響，你一句也聽不清楚說什麼，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叫醫生過來。醫生似乎心中有數，知道老顧這時候想說什麼，他走過來手扶著老顧的另一邊肩膀低頭說：「是不放心愛人和孩子吧？」老顧艱難地點了點頭。

  面對無法逃脫的死亡噩運，他最放心不下的當然是病妻和幼兒。彌留之際，他像溺水者抓住救命草一樣，希望你能取代自己照顧家人了。哦，原來如此！你恍然大悟，心想，他平時老出差，哪次不是你幫助他照顧老婆孩子。不過，想起還在熱戀的對象，你有過瞬間的猶豫。但面對那滿眼的期待和哀切懇求的目光，善良的你不忍心拒絕。顯然，此時你若是搖頭拒絕，一定會讓老顧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有我在，沒事，你放心！」你心頭一熱，心腸一軟，連忙表態。說完你就看見他長長鬆了一口氣，原本他的呼吸跟抽筋似的，這下不抽了，臉也艱難地舒展開了，錯位的眼晴嘴巴都回復原來的位置，他抓著你的那隻也鬆開了，撇下了5個月身孕的病妻和一個兩歲大的孩子……沒有什麼書面契約，一場曠世的生死託付就簡單完成交結。

  又一次見證了死亡，你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胳膊，回過神來，尋思今後該幹什麼了。

  或許，你當時想簡單了，你不知道朋友義氣是一回事，終身託付、照顧一個拖著兩個幼兒的殘疾寡婦又是一回事。後來證明那是一條漫漫的艱辛之路，荊棘叢生，需要你用畢生的心血和愛去完成。不過，你的義無反顧將自己推上了信義和大善的高峰！

  丈夫去世顯然讓朱玲妹有點措手不及，她茫然地拖著幼兒，挺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步履蹣跚安葬好丈夫，整天以淚洗面！你可是個說到做到的主兒，為照顧好孤兒寡母，三天兩頭往顧家跑。首先是你對象不高興了。

  「對象雖然脾氣大但人不錯，在我面前有點像當媽，我心裡其實已經很依賴她了……」你對對象挺滿意的。年少失孤，你多麼渴望有個溫曖的家呀。

  一方面是對象體貼入微、衣食無憂，另一面是充滿艱辛的朋友臨終所託。何去何從？你第一次面臨人生的兩難抉擇。但你還是把老顧的託付視若千鈞，放心不下他的遺孤而一門心思地照顧。對象感覺受到冷落，幾次下了最後通牒，見沒有收效，便黯然離去。你有點懊悔。但你很快就想通了，對老顧妻兒護理得更周全了。

  不過，承諾容易，踐諾難。日子在瑣碎的飲食起居中逝去，老顧的二兒子出生了，小傢伙經常生病，這一家子的日子過得更加慘澹。眼看這個家無法撐下去了，你遂產生迎娶老顧遺孀的念頭。

  這樣的舉動多少有點驚世駭俗，不少人覺得你傻，輿論的風波軒然而起：

  「朱玲妹患有絕症，這種病一輩子治不好，且會遺傳，當時礦里也有人得了這種病，花了很多錢，還是死了。」

  「朱邦月是煤礦里的職工，屬於有『鐵飯碗』的人，要娶什麼樣的老婆都行。找她等於娶了個『活死人』。」

  「朱邦月做了一樁絕對虧本的買賣！」……

  惋惜！嘲諷！感嘆！說什麼的都有。可你鐵定決心，不為所動。

  1969年4月21日，你的命運迎來了新的一天——與朱玲妹領回了一本紅彤彤的結婚證，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一併接收了兩個孩子！那一刻你在心中默默發誓：「無論貧窮或富有、健康或疾病，都相愛相依，不離不棄，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蒼穹之下，患難之中，人世間又誕生了一個家庭，伴著含淚的微笑，彼此都格外珍惜。

  然而，你來不及品味愛的甘甜和家庭的溫馨，晴天霹靂般的遭遇卻接踵而來。

  那是一個無比晦暗的日子！

  災難就像惡魔掌控的惡浪隨著時間的腳步，獰笑著，一陣陣撲來……

  中華、邵華兄弟自小聰明可愛，看上去一點也不比別人的孩子遜色，這使你們夫婦倆暗自高興。但邵華4歲時，妻子發現他眼瞼閉合困難，跑起步來動作也比一般孩子遲緩。你知道後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惴惴不安地急忙帶著孩子到醫院檢查。「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醫生的診斷讓你手腳冰冷。不會是醫院粗心搞錯了吧！於是，你懷著僥倖的心理，帶著孩子跑了一家又一家醫院，你多麼希望有人告訴你是誤診呀，可結論都一樣——兩個孩子都患上了絕症！醫生同情地搖了搖頭。

  這是一種可怕而罕見的怪病，和癌症、愛滋病一樣，是迄今無法治癒的三大絕症之一，更可怕的是這種病具有隱密的遺傳性，患者隨著年齡的增長肌肉逐漸萎縮，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等待自己由於心肌衰竭而死亡，國際醫學界形象地稱之為「漸冰人」。孩子的病是從母親那裡遺傳的！

  你對著診斷書，猶如捧著「死亡通知書」，發呆了半天，心口痛得緩不過氣來。你在心裡告訴自己，堅強！一定要堅強！

  猝不及防！妻子的精神首先就垮了！兩個孩子曾是她的希望，她琢磨自己這病拖累你了，虧欠你太多了，原本指望等孩子長大後再替自己好好報答一下你。沒承想這哥倆竟染上和自己一樣的絕症。妻子心底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於是她主動提出放棄。

  血濃於水，妻子的絕望讓你心急如焚，揪心的痛。你也無法相信，眼前天真活潑可愛的孩子將來會變成跟妻子一樣！你再次面臨重大選擇：放棄這副重擔抽身而出，遭受的無非是良心和道義的譴責；繼續挑著這副重擔前行，擔子將越來越重，前面無異於萬丈深淵。

  何去何從？有人又趁機勸你，算了吧，被這一家人一拖累，你這輩子就完了。你不為所動，差點還為不入耳的話和人家干架。

  「不管前面有千難萬險，自己也要做一匹老馬，負重往前走；哪怕前面是荊棘密布，自己也要像兒時那樣手持一柄柴刀，披荊斬棘開路！」最終，敦厚善良的你又斷然下了決心，也給自己套上了一副永遠也卸不下的苦難深重的枷鎖！

  患難真情，當你把決定告訴妻子時，她冷不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抱住你泣不成聲。說她矛盾極了，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壓根沒能力獨自撫養兩個殘疾孩子，反正活不下去不如早點死，說她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在你離開後就買點藥和孩子吃了一塊「上路」，去九泉之下和孩子的親生父親老顧團聚。萬萬沒想到你重情重意，不離不棄。你聽後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慶幸於當初的決定。

  「別再說傻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千斤重擔有我挑著，玲妹你可一定要挺住呀。我們還是多想想法子給孩子治病要緊！」你雙手扶起妻子，為她抹去眼裡滾出的大顆大顆淚珠，「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也許醫療水平先進了，可以治呢！」

  玲妹在你的寬慰中破涕而笑，心想，你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都可以承擔起這份磨難，自己作為孩子的親生母親，又有什麼理由選擇放棄？

  可見，你的決定重若千鈞，將她母子仨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你的情意與擔當又一次溫暖了一顆破碎的心，挽救一個差點就崩潰的家……

  淚水中的微笑彌足珍貴。陽光掠過心頭，那是太陽的光輝，亦或如地層下黑黑的煤塊，又一次迸發能量，帶著光帶著熱！讓他們重煥光彩！

  笑對苦難，愛共今生，你把一個男人一生的情與愛拴在苦難和不息的勞作之中，責任和擔當成為主題，忠貞不渝。日復一日無聲勝有聲鑄就世間愛的豐碑，悲壯而悽美！

  世上有此一家，凝聚人間最摯真情！

  朗朗晴空，你是一輪太陽……

  「鄰居阿姨告訴我，鏡框裡的『陌生人』才是我真正的『父親』，但已經死了，而我稱之為『爸爸』的那個人，其實是我的後爸。聽完她的話我覺得這是天底下我聽到的最好笑的事情了。」在兒子邵華記憶中，你對他幾乎是「百依百順」：「小時候我喜歡和父親一起上街，我看中的玩具他二話不說就掏腰包。就算沒有一起上街，他也時常會帶一些驚喜給我。比如突然從口袋裡掏個蘋果或者從袖口裡變個桔子出來，那是他下班特意去街上轉一圈的收穫；或者打開隨身帶的飯盒，讓我看看裡面。有時候是一塊煎得金黃的雞蛋，有時候是一兩塊排骨、雞肉、鴨肉或者粉蒸肉。每次我將父親飯盒裡的肉菜夾到碗裡時，母親總要我把到口的美味還給父親，因為那是父親井下班中餐省下來的。而父親總是笑眯眯假裝咬一口後又送回我碗中……」

  這是邵華後來和著感激的淚水在《只想做個好人》一書中表述的切身感受，孩子的記憶真實而甜美，那是來自心靈深處的真情傾訴！

  為把老顧的孩子養大，更好地照顧娘兒仨，你放棄了生養自己孩子的念頭，但為了給族親一個交代，你將顧家的二兒子邵華改姓朱。「不管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要讓他們快樂健康成長！」這是你的心裡話。你把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視如己出，想方設法給他們吃好喝好。

  鄰居們感嘆：老朱對這哥倆甚至比有的父親對親兒子還親！

  那是一個所有生活必需品都要憑票計劃供給的時代，供應量又少得可憐。物質的匱乏讓人刻骨銘心。

  為了儘量給孩子增加營養，你除在門前屋後搭起窩棚養雞養鴨，在河邊、山地開墾菜地種菜，還不時翻山越嶺到鄉下趕集，用平日節省下來的布票、糧票去和農民換些禽蛋肉，用鹽醃好留給兩個孩子慢慢吃。聽說人參可以續命健體，你便千方百計買了讓孩子吃，實在囊中差澀，就降而求其次，買點便宜的參須放進孩子的口袋當零食吃。後來又經常買保健品給孩子吃。而你自己節衣縮食，過著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每天最常吃的就是饅頭加鹹菜蘿蔔乾。你甚至把自己在井下工作時加餐的魚呀肉呀挑出來，帶回家給孩子吃。次數多了，一起上班的工友不解地問你：「那兩個孩子又不是你親生的，你何苦這樣虧待自己，如果他們長大了忘恩負義，你的一番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我自己吃不吃無所謂，看著孩子吃得香，我比自己吃還高興……」你憨然一笑。他們哪知道，你早就把這倆孩子視若心肝寶貝了，對他們的愛是無私的，心裡根本沒想過要什麼回報。

  儘管目前全世界都無法治癒這種病，但你從不放棄努力，四處尋醫問藥，期待有朝一日奇蹟的出現！

  可是，你的愛心並沒有博取命運之神的憐憫和青睞，一場讓你終身落殘的車禍卻不期而至，也讓那樣的生活戛然而止！

  不知是否是上天憐憫你一片苦心，還是想要故意多考量你——患了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的孩子往往容易夭折，你的兩個孩子像是石縫中的小草，倒也歪歪扭扭地一天天長大——是你的嘔心瀝血減緩了孩子病情的發展。你的愛讓死神卻步，創造了生命的奇蹟。1983年和1985年，兩個孩子先後高中畢業。但還是因為身體與常人有異的緣故找工作屢屢碰壁，只能在單位的照顧下做做臨時工，一點保障都沒有。這讓你陷入了極大的苦惱與無奈之中。

  1986年5月16日—— 一個讓你沒齒難忘的日子。那天你在騎自行車運送材料途中，滿腦子為孩子們的未來擔憂，一輛滿載砂石料的大卡車迎面急駛而來。「啊！」你躲閃不及，一聲慘叫，天昏地暗，你倒在了車輪之下，失去了知覺！經查，左脛骨粉碎性骨折伴軟組織挫傷。災難深重的一家又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那一瞬間，人世間軋軋作響，一個好不容易組建起來的家有如大廈將傾。

  隨後趕到醫院的妻子號啕大哭！當她從醫生中口得知你受傷嚴重，需要做截肢手術時，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毀滅。她哭著哀求醫生一定要保住你的腿，聞訊趕到的礦區書記和礦長也請求醫生要竭盡全力保住你的腿。

  手術後，當你從麻醉中甦醒過來，礦區書記上前握住你的手寬慰：「小朱，你好好養傷，有什麼困難我們一定會幫忙解決的。」你卻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虛弱地哀求：「幫幫孩子！你幫幫我的孩子……」

  孩子！此時此刻，你記掛的依然是孩子！在你的心裡，那倆兄弟似乎就是你全部生命意義的所在。他們的幸福快樂超越了你的生命，你似乎早已淡忘，那兩個孩子並不是你的親骨肉。如山的父愛詮釋著世間善與美的真諦，以博大的胸懷滌盪著人們的心靈。在場的人無不為你的舐犢之情動容！

  腿，雖然保住了，結果卻導致了嚴重的後果，帶來了二十年的潰爛之苦——由於重傷之後失血過多和無力支付醫藥費而提前出院，加上長期缺吃短喝等原因，術後傷口久治不愈。後來經過三次植皮手術均以失敗告終，固定骨骼的鋼絲也留在了體內，造成了可怕的後遺症，受傷的腿長期處於潰瘍狀態，一直得不到有效治療，以至後來越來越嚴重，都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了……

  這個不幸的家庭又多了一個殘疾人！

  你的苦難像是無底的深淵！

  結婚時，妻子只是偶爾發病，尚能洗衣做飯，簡單料理家務，但僅幾年後肌力萎縮，病情加重，生活就無法自理了。1993年起，兩個兒子先後出現類似情況，母子三人全癱了！她們的穿戴和吃、喝、拉、撒全要靠你打理了。一家的重擔，完全落在了你一個人的身上。

  哎嗨！你「吭哧、吭哧」挺了脊樑——那苦難壓不彎的脊樑！

  原來你每天都要上醫院清洗傷口包紮換藥，後來為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照顧妻兒，你便托人到醫藥公司買回整袋的藥棉、紗布、膠布，在家自行裁剪成小塊，用高壓鍋高溫消毒，然後用酒精、碘酒鹽水等消毒藥水消毒，敷藥膏，清洗傷口換藥。這一換，就是十幾年。

  對於腿傷，起初你也心存幻想四處求醫問藥，但一段時間後，你見傷口不見好轉，便不抱希望了。為了從拮据的家庭經濟狀況中省出錢來給妻兒多買些「續命」的補品，你停止了服藥，改用廉價的抗生素抑制傷口的擴大，其副作用是顯而易見的。疼痛難忍時，你就服用止痛片，慢慢地一片、兩片、三片……到後來最多時，你一天至少服用五片止痛片，才能減輕傷痛，操持料理家務。而久服去痛片給大腦造成了損傷，你的記憶力因此越來越差，反應能力也越來越遲鈍……

  腿傷久治不愈，血行不暢，三次血崩，危險萬分，差點要了你的命！

  為了點燃一個殘疾家庭的希望，20年來你就是這樣拖著一條殘腿，每日與疼痛為伴，負重跋涉在極為坎坷的人生之路上，操碎了心，熬白了頭……

  天空烏雲密布，人間悲悲切切。

  她又一次勸你放棄，你又一次對她說，不！

  那個聲音柔弱如絲：「你放棄我們母子仨，誰也不會譴責你！」

  另一個聲音怒然打斷：「一個字都甭提，你們都這樣了，我怎忍心離去，你還不如殺了我好受！」

  苦命人同相憐。都累了，兩個聲音交織在一起，抱成了共同一句：都好好地活著！

  深夜，你抱著那條殘腿痛得死去活來，卻不敢放聲大哭，只能跑到客廳乾嚎，儘管把聲音壓到最低，可仍然掩藏不了陣陣呻吟。妻子無計可施，心在流血，含淚相勸：「老朱，謝謝你這麼多年的照顧，現在你自顧不暇，沒有人會怪你，你還是走吧！」

  「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會放棄你們！」你的話擲地有聲。你知道只要你一走開，他們就會集體自殺，以此告別人世的痛苦。你看出了玲妹那點心思，護理得更周全細緻了，為防萬一，家裡但凡有可觸及的危險器械和物品一律妥善保管。

  不拋棄不放棄，即使在這些腳痛難忍的日子裡，你也從沒有過放棄妻兒的念頭，面對她們因無法動彈而出現的情緒失控，你總是在一陣沉默之後又笑著繼續從事「護理」工作。

  但防不勝防，意外還是發生了。

  這次問題出在邵華身上。「別人是養兒防老，而你——我的父親卻要被我們一家老小拖累！」邵華高考失利，次年復讀後因體格初檢通不過，失去了高考的資格。在單位做了幾年臨時工後身體又垮了，只能待在家裡休養，及至1993年眼睜睜看到母親和哥哥病情加重，而自己形同「活死人」。當美好的願望化作泡影，便只剩下深深的絕望了，他萬念俱灰，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一天，他趁你上街買菜，不知從哪裡找來一瓶滅鼠藥吞了下去。當妻子聞到家裡刺鼻的氣味，知道情況不妙——小兒子服毒自殺時，不顧一切地大聲呼救，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了靜靜的空氣。聞聲趕來的鄰居和隨後趕回的你急忙將他送進醫院，經過灌腸洗胃，總算保住性命。「嗚！嗚！孩子，你怎麼做出這樣的傻事呢？只要你們好好活著，我再苦再累，當牛做馬都心甘情願呀……」兒子醒來後，你禁不住捶胸頓足、放聲大哭。一個錚錚鐵骨的漢子，從來沒為自己所吃的苦和不幸掉過淚，卻在尋短見的兒子面前失聲痛哭。人生或許有諸多意義，但於你一家而言，活著就是勝利，只要堅守住活的簡單理念，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便是美好！而你無論遭受多少艱難困苦，無論多少挫折失敗，也要竭盡全力，無怨無悔，永不言放棄！

  那一時刻，你們多想抱頭痛痛快快大哭一回，可這也只能是一種奢望！老天爺呀，你為什麼這樣殘忍？哪怕給全家留一個健全人也好……

  這次事件使妻兒更明白了一個道理：活著不僅為自己，也為了家人，從今往後，一家四口必須互相勉勵，相依為命，在風雨人生中相伴到永遠。

  風雨彩虹。這一夜這一家睡得特別香甜！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呀，又一次升騰著堅持不渝的希望……

  四

  一個太陽的形成，要歷經多少年的演化淬鍊？一個塊煤的生成，要多少年沉積磨礪？

  礦工的你最愛煤，那在地層下千錘百鍊黑黑的煤，是地里的「太陽」，似乎隱藏著取之不盡的能量，一出地表便煥發無窮的光和熱！

  這處住所靜謐祥和，門口一塊曾經雜草叢生的平地被整成了一座花壇，種上了萬年青、文竹、鳳仙花、夾竹桃等，在春風裡或鬱鬱蔥蔥，或燦爛綻放……

  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在門口進進出出，開朗而樂觀。這張臉承受過世上最多的苦難，這張臉有著人間最祥和的笑容！

  「把妻兒仨照顧好，讓他們感受生活的幸福美好！」這是你的天空和全部，是你在心裡重複了成千上萬遍的誓言。一個全員殘疾的四口之家，在絕症陰影籠罩下，對生活失去信心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特別容易滋生自暴自棄的悲觀情緒，但通過你的苦心經營和努力，大家的心理積極健康，保持著一種奮發向上，與磨難拼搏的昂揚的鬥志，流動著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家裡拾掇得乾乾淨淨，整潔明亮，看不到一個重病家庭的邋遢和特有的異味。你與妻兒感情甚篤，一家人相濡以沫，都很幽默。生活中也不乏幸福溫馨。

  每次你外出前總會朗聲說：「又要去完成一項任務嘍！」兒子便會回應你：「到了『放風』的時間嘍！」回來後，你還會開心地把外面的見聞繪聲繪色講給妻兒三人聽，讓她們儘量開心快樂！

  樂觀幽默，是你唱響的心靈牧歌，也正是你治癒心靈傷疤的靈丹妙藥。

  你一家子出名後，社會各界捐款多了。

  「我一下子存了有十萬元，我給孩子他媽說：『有這麼多錢以後我死了也不怕了，你們可以請保姆。』孩子他媽說我：『什麼死不死的，你是嫌我們拖累你了是不是？十萬塊錢要吃要請人能用幾年？你長命百歲身體健康我們才有指望。』我說：『那倒是，我這超級保姆不但不要花錢請，還得把我那點退休金全搭進去。』」

  小兒子邵華以你口吻寫的自傳體小說《只想做個好人》中有這麼一段真實的描述。你總是談笑風生，把沉重的話題說得十分輕鬆，讓電視台記者很納悶。「生活那麼苦難，你卻如此樂觀，你是怎麼對待自己的人生的？」這位記者現場採訪了一個觀眾十分關心的問題。你不假思索回答：「我要實踐自己的承諾，要負責任，要挑起這副擔子，生活已經沉重，我必須樂觀，才能使這個家有生氣。」

  春風化雨潤心田，被滋潤、喚醒的心靈迎著春風踏出新的舞步。兩個孩子一直自強不息，特別是邵華憑著頑強的毅力從1988年起用三年半時間參加自學考試，獲得了廈門大學會計專業的大專畢業證書，並榮獲福建省自學考試勵志成才獎。2002年底，他與網絡結緣，陸續在幾家國內知名網站發表了40多篇小說、散文、隨筆。「雨季奉獻給大地，歲月奉獻給季節，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父親！」2005年，正是他飽含深情地在網絡上貼出了《我的父親不是生父》一文，被到處轉載，才使你和這個家庭的故事不脛而走，讓無數網友感動流淚。隨後引發了網絡和現實社會的強烈反響和關注，有關部門想方設法幫助排憂解難，許多網友從全國各地趕來看望資助，張海迪多次打電話對你一家表達慰問。專著《只想做個好人》已由國內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

  如山的父愛如一泓清泉汩汩淌過，溫暖滋潤著一顆顆乾枯絕望的心，讓心靈的荒原長出了片片綠洲。生命的奇蹟在愛的土壤里拔節而長：一般情況下此病患者只能活到30歲，而你的妻子現已67歲，倆兄弟也都40多歲了。

  這一切讓你感到十分欣慰，或許也是上天對你的另類回報！

  「一家人高高興興，一天天過好就行了！」簡單地堅守活著的信念，無論多少困苦挫折，永不怨天尤人，永不輕言放棄！你就是這樣，平凡而偉大。你的事跡被披露後，感動了無數的人。

  媒體稱讚：你拉高了道德的標尺！

  網友留言：「在電視和網絡上看一次哭一次。這樣的愛偉大得讓我們這些人感到自卑，我相信他們一家人是為愛聚到一起的，這才是大愛，義薄雲天的大愛！我想我以後會怎麼樣努力了，努力去愛！這輩子如果讓他們全家人經歷這麼多磨難，下輩子一定會給他們這家人所有的一切！祝福他們！」「感動、偉大，在平淡的生活中演繹著不平凡，謝謝您詮釋愛的真諦！您是楷模！」……

  信守承諾，光芒灼人，一批又一批人正加入愛心人士行列。

  五

  作為福建最大河流閩江的源頭之一，邵武富屯溪日夜不息地奔流著，哺育了幾多優秀兒女。你的感人事跡傳開了，隨著滔滔的河水從鐵城奔向四方……

  2010年2月11日晚8點，2009年「感動中國」年度人物頒獎典禮晚會在中央電視台第一套黃金時間播出。這次你是在鄧小平同志夫人卓琳之後第二位出場。央視主持人白岩松在台上笑著等你，並宣讀頒獎詞。

  之後，央視另一主持人敬一丹對你進行了專訪，開口便問：「朱大爺，你還有印象嗎？我們見過面的。」

  「記得，上次參加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頒獎時，就見過你們了！」你拘謹地回答。

  榮獲全國道德模範之後再次殊榮加身。這情況的確不多。你以特別的境遇和感人事跡深深地震撼人心，感動了全中國。

  「照顧家人是我的分內事，對社會我沒做出特別突出的貢獻，只要我還能動，我就會一直做下去。」平凡之中見偉大，普通平凡的「小人物」受到熱捧並登上重要舞台，正折射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對道德和向善力量的追求、認同，彰顯了社會的文明之光。

  「朱邦月同志，祝你新年快樂」，黨心民心相連，今年中央領導李長春給你寄來了親筆簽名的賀年卡。中央文明辦送來了慰問信和幫扶款。這一切關懷和鼓勵你都銘記於心……

  你一家的處境隨著媒體的報導和社會暖流的湧入從精神和物質上都得到了極大的改善。2006年，福建省紅十字會多方募集愛心款，聯繫有關方面免費為你截肢、安裝假肢。特別是你當選全國道德模範和2009「感動中國」十大人物之後，省、市有關方面和社會團體以及愛心人士慷慨解囊、伸出援手，捐款贈物。邵武市和煤業公司同時決定每月花1500元雇一名保姆，護理你妻兒3人；鐵城愛心公社網友把你一家接到邵武城區，用4部輪椅推著你們逛街觀景。妻兒三人在陽光下像放飛的籠中鳥一樣激動。小兒子開懷大笑：「太高興了，二十多年沒進城，看了好興奮！」

  一路走來，你有如地火燃燒，人們驚嘆於你那恆久的光和熱，而你感念政府和社會對你的關懷。1989年，邵武煤礦領導就根據你的身體狀況和家庭情況，特批你和妻子提前退休。後來也始終關懷有加，從調整工種住房調配到困難補助等，都是優先考慮。雖然礦上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關愛從未間斷過，哪怕是礦井閉坑那幾年，也未停止過幫助。

  多少次你的腿傷出現突發性噴血，多少回急難險事，也少不了鄰居的幫忙，這些你都念念不忘。不管是捐款捐物，還是表彰鼓勵，這一點點匯聚成你與不幸命運抗爭和戰勝困難的新力量。

  如今，社會方方面面的愛，如暖流一般，從全國各地向你湧來，讓你一家深受感動。這是莫大的鼓勵，也是繼續前行的強大動力。

  「既然我們的病至今還是世界無法攻克的絕症，我們把遺體捐給醫學研究，也許不僅可幫助醫學界早日攻克難題，還將為別的患者找到生存希望，也算是做一回貢獻呀！」妻兒沐浴你愛的光芒，也想用生命即將消逝的微弱之光，去溫暖照亮別人。前不久，他們懷著感恩的心態，和你協商，毅然作出了兩個重大決定：一是捐贈遺體，二是開設愛心帳戶。

  「社會給了我們家很多，我們希望也能回報一下！」你表示，對於那些資助和愛心捐款，除了保障一家人的醫療之用，剩餘的用於幫助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特別是貧困的道德模範、特困學生等。

  大愛無垠，這兩個決定閃耀著道德之光，在春風裡，你把大愛傳遞、播撒出去，定然溫暖、照亮更多的弱者前行。

  地火燃燒，一輪初升的太陽積聚著宇宙的精華，在地平線上不斷地滾動著，不斷匯聚著各方的光和熱，升空，越來越耀眼，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