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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俺要你活著》——記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張建霞

2024-10-04 14:07:05 作者: 何建明

  張慶洲

  緣起

  千年古縣行唐位於太行山東麓。

  翻開康熙年間的《行唐縣誌》:元朝的郄祥、明朝的谷士廉……孝義之士輩出之地。夕陽中,我仰望著一塊巨大的孝子碑:碑額雙龍盤桓,中間「聖旨」二字,正文「旌表孝子郡增生李公諱咸慶之墓」依然清晰,落款:大清咸豐八年二月中浣。

  行唐人以忠孝仁義著稱於世。儉孝的民風與祖先的血脈一道穿越千年,一代代地延續至今。新千年之初,一個大孝兒媳站在了市場經濟的大潮之上,年輕而美麗。

  閃婚,愛情的基石在哪裡

  

  張建霞,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會說話,長長的秀髮在腦後隨便扎一束馬尾,挺利索。她說起父母,是俺爹俺娘;說起公婆,丈夫王亮說咱爸咱媽,她也說咱爸咱媽。王亮時常插話,像唱大戲的小鏜鑼一到節骨眼上就響一下。小夫妻有時故意說幾句我聽不大懂的行唐話,俏罵一句,嗔怪一句,弄得我犯傻,還沒法問個啥。王亮叫她「胖妮兒」。

  王亮說他和胖妮兒從認識到結婚僅僅兩個半月。我笑了:「這可是80後的閃婚,你倆先交代一下咋認識的吧。」胖妮兒咯咯笑,說:「一個小坎肩叫人心顫呢。」

  2003年的冬天,王亮和胖妮兒見面了。介紹人是王亮的奶奶和胖妮兒的姑姑。王亮的大媽、二媽、三媽,還有幾個姑姑都來了,把個奶奶家擠得風也不透。胖妮兒是跟娘來的,很有點勢單力薄難以招架的意思。王家十幾個女人圍著沙發上的胖妮兒沒完沒了地看。人家爹娘是咋捏出這張小臉兒的,俊哩。胖妮兒琢磨,反正也是看,想看就叫你們看個夠。她乾脆站起來了。王家眾女人一驚,這閨女還高挑個兒,跟王亮天生一對。

  胖妮兒笑說:「那天呀,俺見王亮挺帥的,要人兒有人兒,要個兒有個兒,還不叫人家長輩們好好看看俺?看著行就談,看著不行就算,反正是第一次見面。」

  奶奶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放了,說:「你們娘倆也去王亮家看看吶。」

  相親結束,出現了令胖妮兒銘記終生的一幕。

  天晚了,寒氣下來了。王亮把羽絨坎肩一脫,披在父親肩頭,幫父親伸了一條胳膊,又伸了一條胳膊。胖妮兒偷看一眼,父子間那麼親切、自然。好冷的天,他自己只剩下一件羊絨衫,一會兒出去多冷啊!這件深藍色的羽絨坎肩就珍藏在胖妮兒心中最柔軟的地界兒了。王亮是個孝順兒子,胖妮兒想。當下,好多後生打麻將一打一宿,還出現了不少「啃老族」。王亮跟這樣的年輕人不一樣。

  一見鍾情是個美麗的傳說,不能迷戀傳說。在這片土地上,孝順依然是愛情的基石。一個人連爹娘都不愛,你別指望他愛別人。

  姑姑是看著胖妮兒長大的,姑姑就給王亮講故事了。

  姑姑說:「胖妮兒家要是換了飯茬兒,總是先給老人送去。胖妮兒端著第一鍋餃子,在莊裡來回走哇,送了奶奶的送姥姥的,送完了自己才吃。一莊人看得真白呢,她從小就這樣兒。俺問過胖妮兒娘,她說,多老人一口算多呀,少老人一口能發財呀?」

  姑姑說:「胖妮兒爹娘對她爺爺奶奶好,全莊人都知道。胖妮兒爺爺走那年,奶奶七十,喜歡自己做著吃。胖妮兒也就十幾歲,正上小學,跟奶奶一塊住。她向來不嫌奶奶髒,給奶奶洗衣裳……唉,還見天給奶奶洗腳。人老啦,腳上的老繭有鋼鏰兒厚。一雙小手就那麼搓,嗯,搓了十來年。胖妮兒大啦,去涿州上學住校,十天半月的回來一趟,還是愛跟奶奶住。」

  王亮細細地聽,時不時地點點頭。

  姑姑說:「胖妮兒這輩兒的侄男外女多,他們都去奶奶家,個個孩子都那麼孝順。為啥哩?人家就是這個孝順門風。老古語說喲,老貓房上睡,一輩兒傳一輩兒。你對老人強,下輩對你也強;你對老人不強,下輩對你也不強。」

  新世紀的愛在古老的土地上一旦滋芽兒,便一發不可收拾了。胖妮兒是河北涿州石油學校計算機專業畢業的,在省會一家報社打字兼收發,合同還沒到期,就噔嘣噔嘣地跑家來了。王亮說:「俺爹是B肝,你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又說,「俺只是開著一家十幾個房間的小旅館,一年沒多少進項。」胖妮兒想:人家在婚前總是想瞞著點啥,他不……胖妮兒恬靜地看著他,22歲的女孩被同齡的男孩徹底征服了。

  2004年2月,張建霞和王亮結婚。轉年,小夫妻有了兒子淇淇。小傢伙光臨人間,公公婆婆喜出望外。一家人就和和美美地過光景了。

  生死之間

  天有不測風雲,胖妮兒公公王振龍不幸患了肝硬化。她和丈夫一道,陪著公公在石家莊和北京的知名醫院來回奔波。2007年4月,公公住進了北京301醫院,被確診為重度肝硬化合併小肝癌。肝膽外科主治醫師說,王振龍治療的時間不多了,唯一的辦法是肝移植。

  王振龍躑躅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上。殘酷的是,這個肝癌患者比他的親人們還明白自己的病情,他的人生終點已經清晰可見。他在行唐縣縣城居住,戶口本上標註著農民。結婚那年家裡給了十塊錢,買了兩雙筷子兩個碗,還有一個和面盆。剩下的錢買了一壇鹽,擺了個小鹽攤,這就開始打拼了。然後是跑運輸,再然後是啥來錢快就幹啥。原始積累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那與生俱來的精明與狡黠揮灑得淋漓盡致,辛辛苦苦二十年,已經是富裕人家。這就告別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嗎?他剛50歲,男子漢不是怕死,是不情願!

  在孝義之鄉長大的人們,血管里汩汩流淌的依然是祖先的血液。婆婆張淑芳站出來了,說:「要割肝,也得先割我的。」丈夫王亮說:「我是長子,必須割我的。」小叔也來了,兩個兒子爭著驗血。但是,體檢結果一個也不符合移植條件。親體肝移植直系親屬的最好,他們的血型都是A型,王振龍是O型,不能用。社會上合適的肝源還遙遙無期。

  無疑,肝癌患者的死亡倒計時開始了。日子像黑白畫報一樣掀著,嚴酷而冷漠。他的親人們不敢正視,他由180斤驟減到110斤,一天一個重量。死亡不再是恍恍惚惚的陰影,它突然變得十分具體,愈來愈清晰。一個漸漸枯萎的生命……

  胖妮兒和丈夫一樣吃不下睡不著。一個家完完整整的多好,誰也不能出事兒。天要是塌了,整個家也就塌了。胖妮兒跟丈夫說:「俺是O型血,和咱爸的血型一樣。」丈夫當然知道,在她生孩子之前驗過血的。丈夫心疼妻子,說:「還輪不上你割肝。」

  胖妮兒還是去驗血了。體檢結果一出來,醫生說血型相符,胖妮兒的肝能用。供體與受體沒有血緣關係也可以,只是受體在術後要長期服用抗排異藥物。

  公公,俺要你活著,割肝替丈夫盡孝。胖妮兒決定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人,尤其是已婚女人的身體不完全屬於自己。任何大手術都有個萬一。胖妮兒你有個兩歲半的淇淇,你的責任還在,你不能不想那個萬一。你的生身父母已步入老年,就你一個閨女,你也不能不想那個萬一。也許正因為如此,兒媳給公公捐肝才世間罕見。

  面對胖妮兒的決定,最為難的是丈夫王亮。王亮看著妻子哭了,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愛人,他哪邊都放不下。胖妮兒說:「時間不等人,多耽誤一天,咱爸就多一分危險,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咱爸死啊!」丈夫說:「那可是開膛破肚的大手術,萬一……」

  胖妮兒說:「俺決定了,快跟咱爸咱媽說去吧。」

  丈夫拗不過妻子,同意了。

  聽說兒媳割肝救公公,婆婆哭了,說:「好閨女,你有這個心媽就知足了,咋能真用你的肝?你要出個好歹,你爹娘沒法活呀。淇淇還小……不行。」

  公公在病床上像大蝦一樣蜷曲著,叫人心疼。從大夫說肝移植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天天地陷入了絕地。一個溺水者,總希望抓住點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每個親人去化驗血型,他的生命之火都會再次燃燒,隨著結果的出現,又一次次地熄滅了。肝源,夢寐以求的肝源在哪裡?在這個人世間,也許,他使用誰的肝臟也不會太猶豫。老婆給老公割肝是夫妻之愛,兒子救父割肝是父子之情,社會上的肝源他還買得起。兒媳給公公割肝,這肝咋用啊?人說姑爺進門半個兒,媳婦進門親閨女,那是人們美好的嚮往。兒媳是兒媳。閨女是閨女。「一層肚皮萬重山」,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謠諺自然有它流傳下來的理由。

  公公在病床上突然坐起來了,看著流淚的一家人搖頭,說:「不行,天下沒有這樣的事兒,不治了不治了,咱們回家。胖妮兒不能割肝,要是有個意外,俺沒法向親家交代。再說了,俺的大孫子咋辦哩。」他眼裡閃著淚光,生命的火焰漸漸化為灰燼。

  胖妮兒說:「大夫說,肝有再生功能。俺還年輕,過一段時間就能長出來。」

  公公連連擺手,說:「出院,出院。」

  兒媳割肝的想法很堅定,公公出院的想法也很堅定。一天、兩天、三天……兒媳和公公都在悄悄地堅持著。兒媳動員丈夫和婆婆一道說服公公,公公依然搖頭。

  大孫子,爺爺的命根子

  公公不接受兒媳的肝臟,一家人陷入了痛苦之中。胖妮兒跟王亮說:「人都有軟肋,咱爸的軟肋在哪兒?」王亮說:「咱爸就是捨不得他的大孫子。」

  兒媳懷孕時做過幾次B超,都說是孫女,臨產前半個月又做B超,說是孫子了。兒子緊著給老爸打電話。老爸說:變啦?哈哈真變啦!那得叫胖妮兒在家好好養著。父命難違,兒媳就不得不在家好好養著了。也是湊巧,大孫子出世那天正下大雪,患嚴重肝炎的爺爺啥也不顧,頂著雪,拎著保溫壺就去給兒媳送小米紅棗粥……

  胖妮兒笑笑說:「叫咱爸天天看著大孫子,看他還想不想死。」王亮也笑:「咱爸一見孫子就想活了。」年輕人想辦就辦,轉天就把淇淇接醫院來了。

  301醫院後邊有個小花園。婆婆和王亮看著淇淇跑著玩,兒媳單獨跟公公談話。王亮不知道胖妮兒跟老爸說什麼,但知道淇淇在老爸的視線中。

  綠綠的草地,藍藍的天。這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天氣不冷不熱的。在這宜人的環境中,公公和兒媳討論生與死的問題,顯著有點不合時宜。但他們不討論不行,他們面臨的就是生與死。淇淇兩歲半,小醉漢一樣在小花園側側歪歪地撲過去,爺爺——奶聲奶氣的叫聲像閃亮的刀子扎在爺爺心上。王亮緊著攔住淇淇。

  兒媳說:「你看看,你看看,你要真走了,可就再也看不見寶貝孫子了!」

  公公不語,始終看著大孫子。藍天和草地對他已經沒有吸引力。

  兒媳說:「你知道你是肝癌,不做手術,你看孫子就看到頭了。爸想活,就使俺的肝。兩條路明擺著:一條活路,一條死路。放著活路你不走,非得狠心扔下一大家子人。你看人家做手術的,活一兩年的、十來年的都有,還有活三十年的呢。人家啥事兒也沒有。咱家不是做不起這個手術,你到底圖個啥?早點走了看不見大孫子?」

  兒媳很孝順,向來沒這樣說過話,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公公說:「哎呀你個傻閨女,啥都敢說。」

  兒媳笑笑:「俺把你當親爹才這樣說。俺要是把自己當媳婦,不想給你換肝,說這些幹啥?你看別人家做完手術歡歡喜喜地走了,就咱家整天愁眉苦臉的。咱們抓緊做吧,做完了好回家。俺都不怕,你怕啥。不就開個刀呀,開完就沒事了。」

  公公說:「傻閨女,你沒想手術風險哪?」

  兒媳把小臉一繃,說:「這就叫代溝。你老想著不成功怎麼著,俺老想著成功怎麼著。你住院這麼長時間見過一個死的呀?沒有吧。非得輪上咱家死人?南京的那個跟你一個病房,急性肝壞死,他老婆他閨女兩個人給他割肝,手術做了19個小時,人家活得好好的。哪有那麼多風險?」

  公公不言語,仰臉看天,過了好大會兒才長嘆一聲。像是喃喃自語,也像是說給兒媳聽:「也是啊,人家都挺好的。或許該沒事兒,或許該沒事兒吧……」

  兒媳笑了一回,說:「你快別瞎想了,咱趕緊跟大夫說去。老是拖來拖去的,拖到中期晚期,你想做也做不成了。」

  公公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媳——中國的公公很少這樣看兒媳。在他的生死關頭,他卻這樣嚴肅地看著兒媳婦的臉,邊看邊說:「咱全家可得好好合計合計,這可不是沒風險哪。」

  兒媳咯咯笑:「俺不怕,生你孫子都挨過一刀了。做這個手術肯定是全麻,一覺醒來啥事都沒了。爸就踏踏實實地準備手術吧,趕緊手術早點恢復,咱們一塊兒回家,爺爺孫子在一塊兒,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見公公不言語,胖妮兒衝著兒子叫:「淇淇——」

  淇淇小醉漢一樣側歪過來,王亮在後邊扶著,生怕摔倒了。

  胖妮兒蹲下,雙手摩挲著兒子的小臉兒,說:「明天淇淇跟爹回家。」

  淇淇月光一樣清澈的眼睛望著娘,斷斷續續地說:「娘回家……爺回家……淇淇回家……」淇淇說得很慢,有點含混不清,但他的爺爺奶奶、爹和娘都聽懂了。爺爺眼裡閃著一層晶亮的東西,嘚啵:「回家,回家……」

  胖妮兒說:「乖兒子,跟爹回家找姥姥去。娘明天有事兒。」

  轉天,淇淇跟爹回家找姥姥去了。胖妮兒開始配合醫生做檢查:抽血、CT、B超、磁共振……在檢查的間隙,她還惦記著兒子淇淇。

  淇淇,跟娘照相去

  與女人一生血肉相連的兩個人——生自己的人和自己生的人。

  屬於胖妮兒的這兩個人在行唐。娘在家幫她照料兒子。檢查結果一項項地出來了,每項結果都符合肝移植條件,只有個別結果還需要時間。大手術在即,她想兒子想得不行,當然也想娘。這個念頭像大海浪一樣日夜衝撞著她柔軟的心,手術中那個萬一隱隱約約地浮動了。她要回家了卻一個心愿,跟兒子照合影,跟娘照合影。

  胖妮兒說:「大夫說任何大手術都有風險,在手術台上下不來的事兒還是有的。兒子還小,記不住娘。俺要是趕上那個萬一,是想讓兒子長大了知道,他娘長得啥樣兒……俺跟娘照相,俺娘想閨女,就看看照片……」她輕輕訴說著,淚水在眼窩打轉。

  我長嘆一聲:「你不是說手術沒風險嗎?一覺醒來啥事都沒了嗎?」

  胖妮兒抬起淚眼,輕輕說:「不那樣說,公公能接受俺的肝嗎?」

  車進了行唐地界兒,她出生的小村向她伸出了暖暖的小手,回家來吧胖妮兒。

  胖妮兒眼睛一陣陣泛潮,家呀,滿載著多少瀰瀰漫漫的女兒夢!

  娘家一溜五間正房,進了大門是通向正房的小甬道,一邊栽著一棵葡萄樹。十好幾年了,葡萄主幹有胳膊粗。胖妮兒從小就愛吃葡萄,那年頭卻不多,爹娘就給她栽了兩棵。葡萄一天天熟了,小胖妮兒踮著小腳,紅了哪串摘哪串,好吃著呢。胖妮兒長大了,結婚了,爹娘就給閨女家送葡萄,紅幾串送幾串……

  一條很懂事的黑狗。小胖妮兒平時放學,黑狗總是蹦蹦跳跳地迎接小主人,那天沒有,它在房檐下瞪著眼,齜牙咧嘴正吐白沫呢。是天熱的吧?她怕狗得了狂犬病,拎著小水桶就上了房,把水倒它身上,黑狗還是死了。娘進家見她在房頂上哭,驚叫胖妮兒咋啦?「你趕廟會去,狗死了。」娘說死了吃狗肉。小胖妮兒卻把狗埋了,還堆個小墳包。弄得娘哭笑不得。

  麥子快熟的時候,在兩條麥壟之間要種上棒子(玉米)。小胖妮兒腰上系個小包袱,裡頭是棒子種。使小鋤頭刨個坑,撒幾粒種子,小鋤頭按一下,小腳踩一下,然後再往前刨個坑。周而復始,兩壟之間就留下了一溜小腳印。麥芒扎得身上特痒痒。娘嗔怪道:「不叫你下地,你非下地,人家小閨女都跳猴皮筋呢。」小胖妮兒不跳猴皮筋,爹干,她就干。

  胖妮兒啊,你咋可能不是爹娘的眼珠兒!

  快進家了,胖妮兒想見娘又怕見娘,她要撒一個彌天大謊。不能跟爹娘說割肝救公公,一聽開膛破肚的,要爹娘同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或許,爹娘以後會同意,但肝癌發展得特別快,公公再等就是個死!爹娘怪,就怪胖妮兒吧。

  「娘——」淇淇叫一聲就撲上來了。她抱著兒子一個勁兒地親。

  胖妮兒親著兒子,看著娘,不由得眼窩一陣陣泛潮。娘起初不言語,只是笑,看一會覺著不對勁了,娘說咋啦胖妮兒,看見娘還不高興呀?沒咋呀。娘就信了。娘咋能不信呢?閨女從小就不會跟娘撒謊。不會撒謊的孩子一旦撒謊,即便是彌天大謊,娘也會信以為真。

  胖妮兒說:「俺公公得了肝癌,要做大手術,俺得在北京照顧他。」娘說:「去吧去吧,淇淇有俺,小旅館有你哥哥嫂子照應著,家的事兒你就放心吧。這開膛破肚的可是大事兒,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公公……」娘一遍遍地叮囑著,胖妮兒心裡不好受。她一邊跟兒子玩,一邊哦哦著,不敢正視娘的眼睛。俺的親娘啊,你閨女也要做大手術……

  胖妮兒的小旅館旁邊是個小照相館。她和娘領著淇淇一進去,小照相館的攝影師驚訝了,哎呀胖妮兒,你這是幹啥呀?胖妮兒笑笑,照相。攝影師也笑,先化化妝,胖妮兒要是化妝一準兒更好看。胖妮兒說俺從來不化妝。你呀,跟別人就是不一樣。

  淇淇兩歲半正淘氣呢,這次照相卻格外聽話。是兒子喜歡照相嗎?她不知道。胖妮兒說起這次回家,眼圈始終紅著。跟兒子照完合影,胖妮兒想跟娘照,娘卻不答應。

  娘說,娘不上相,糟踐錢幹啥呀,不照不照。

  胖妮兒怕娘看出來,不敢勉強,淚水往肚裡流。

  不照就不照吧,娘過幾天來取照片。胖妮兒說。

  明明白白80後

  胖妮兒是典型的80後。除了愛看書,還上網玩遊戲,QQ聊天,當下80後愛玩的她都愛玩。兒媳給公公捐肝,這超越血緣的舉動,有些超乎尋常又耐人尋味。她是否處於不得不捐的境地?一家人先後驗了血型,婆婆的,丈夫的,小叔的都不行,只剩下一個兒媳了。她,也許是不驗血說不過去,也許是一時的衝動……於是驗血了,恰巧兒媳跟公公的血型相符,接著是查體,命運把她一步步地推向尷尬的境地。隨著手術日期一天天地臨近,恐懼漸漸降臨,就連有的患者也不敢做了。她不是患者……

  假如是這樣,命運對這個善良女子就太不公平了。然而,在年輕而美麗的軀體被抬上手術台之際,命運又給她安排了一次慎重斟酌和選擇的機會。

  手術前一天,肝臟移植中心主任把胖妮兒單獨叫到了辦公室,連丈夫王亮也不知道。主任開門見山,說:「明天就手術了,我們單獨找你談話,是要對你負責。」

  胖妮兒靜靜地聽著,主任話中有話。

  主任說:「手術方案是割掉部分肝臟,儘管做了充足的準備,但手術中如果有意外情況,誰也沒有絕對把握排除。你現在仍然有機會選擇,可以捐,也可以不捐。如果不捐,你的檢查結果有的還沒出來,我們完全可以從醫學的角度給你找一個理由。絕對不讓任何人知道是你不願意,而是你的檢查結果不符合肝移植條件,是我們醫生終止了手術。」

  末了,主任強調:「任何人也包括你丈夫。」

  望著嚴肅的白衣天使,胖妮兒十分感動。這就是說,捐肝必須出於供體完全自願。如果她有一絲猶豫,就可以不捐,而且不必擔心諸如感情之類的任何因素。

  胖妮兒很坦然,表情同樣嚴肅。她說:「捐肝是俺自己決定的,即使有風險,俺也不後悔。」在肝移植手術進行之前,她記憶最深刻的是這次單獨談話。

  王亮作為供體的丈夫和受體的兒子,肝移植手術一旦出現意外,他不僅要失去至愛至親,還無法面對毫不知情的岳父岳母。他不敢想像那個萬一,術前簽字無情地蹂躪著他的神經,幾乎令他崩潰。那天是上午還是下午,王亮不記得,只記得那無法忘卻的場景。

  王亮問大夫:「確保沒事兒吧,大夫?」

  大夫說:「我們在確保供體的安全下才能手術。」

  在簽字的瞬間,王亮又問:「確保沒事兒吧?」

  大夫看著神經兮兮的王亮,笑笑不言語。王亮淚眼蒙蒙,手顫,筆也顫。他能救父親了,是使妻子的肝臟救父親……天啊,這個字好難簽!妻子剛25歲,人生的路還長……

  手術的前一天晚上,胖妮兒10點就睡熟了,很平靜的樣子。王亮大惑不解,妻子神經衰弱,總是失眠啊,這次卻一直睡到早上6點鐘。

  2007年6月14日上午8點,胖妮兒和公公一道被推進了手術室。這哪裡是手術室,分明就是鬼門關!王亮拎出了自己的心,血淋淋的沒地界兒放。他盼著,分分秒秒地盼,從上午到下午……黃昏降臨的時候,白衣天使終於出現了,宣布:兩條生命重返人間。

  胖妮兒醒了,第一眼就看見了病床邊的丈夫。他說:「你可醒了,感覺咋樣?」她說:「俺沒事兒,咱爸咋樣?」他說咱爸順利。妻子笑了,丈夫卻哭了。妻子眼裡驀地湧上淚水,說:「俺想見兒子……」她想動,但身上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只是腿能動一點。護士說,早點活動有利於術後恢復,她就開始慢慢活動雙腿了。

  手術切除了胖妮兒69%的肝臟,由於有積液,大夫在她腹部左側插了一根引流管,隨時把膽汁導出體外。後來發現還有一根膽管在分泌膽汁,大夫就在她兩根肋骨間盲穿了另一個導管,這根引流管壓迫了神經,身體劇烈地疼起來。女人並不陌生疼痛,有的疼痛可以喊出來,這種疼痛卻不能,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胖妮兒躺不下,坐著趴在桌子上,只有胡思亂想的份了。人為啥要呼吸呀,不呼吸就活著多好呀……劇痛持續了三天三夜,她的牙咬了三天三夜。大夫不得不給她打封閉止痛了。封閉一旦失效,她還得咬牙忍著,下嘴唇就經常被咬破了。

  術後輸液是難題,胖妮兒沒有輸血,血管太癟了。護士經常扎跑針,天天得換三四個護士才行。換下的護士淚眼汪汪的,她笑說扎吧,不就扎幾針嘛。有一回主任剛巧趕上,扎著扎著,就把主任的眼窩扎紅了。胖妮兒呀,不是護士技術不行,是你的血管不行啊。

  術後第三天,胖妮兒的手機響了。王亮把手機交給妻子,是娘的電話。她掙扎著,俺起來。王亮說不——你起不來!她說俺平時底氣足,說話聲音大。不起來,娘一聽就能聽出來。王亮眼睛濕濕的,把妻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來了。

  電話里的娘說:「你那裡咋樣?你小字輩兒的,學勤快點,好好伺候你公公。你丈夫他們都是男人,男人心粗,你多跑著點兒。」胖妮兒跟娘哦哦著,俺這沒事兒,娘把自己照顧好了呀。娘說淇淇想你哩……

  淇淇是想娘了,開口就說,娘呀——回家——

  兒子的聲音!胖妮兒突然就想哭,卻強忍著,斷斷續續地說:「兒子,你在家等著娘,娘回去就不走了。你想上哪玩,娘領著你去。你想吃啥,娘給你買……肯德基,漢堡包。娘記住了……要聽姥姥的話呀。」兒子仿佛一夜間突然長大了,哎哎地使勁應著。胖妮兒涕淚交流,趕緊把手機掛了。

  術後11天,胖妮兒帶著引流管出院了。他們在北京住的旅館是二樓,十幾級台階卻顯得如此漫長,她上不去。王亮攙著,她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萬籟俱寂的深夜,丈夫睡熟了。胖妮兒不忍叫醒丈夫,自己掙扎著起身去了衛生間,一不留神,導流管從膽管里脫了出來。膽汁具有腐蝕性,在她腹腔里滴流,劇痛再次降臨……她怎麼出院,又怎麼住院了。情況很嚴重,應該再做手術,大夫卻不忍心。白衣天使們不怕費事,每天往她腹腔輸入大量的生理鹽水,沖洗膽汁後導出來。每次沖洗,胖妮兒都疼得汗流浹背。天哪,沖洗的不是盆盆碗碗,是女子的腹腔……

  「這點痛算什麼呀,一定要早點好起來,兒子還在家等著呢。」胖妮兒說。

  王亮眼裡閃著淚光,說:「俺胖妮兒遭大罪了,你是沒看見哪,病友都跟著哭……她身上有兩個大傷疤:一個是生俺兒子,一個是救俺爹。胖妮兒是瘢痕體質,刀口癒合的不好,跟大蚯蚓一樣。俺要看一輩子,記一輩子。俺們說定了,要是有來生,還做夫妻。」

  哦,平平安安過光景

  兒媳割肝救公公的事跡,大大小小的媒體進行了弘揚。但是,對胖妮兒的親爹娘卻從未有過報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胖妮兒的爹娘是怎麼想的?大概不會無動於衷吧。

  我執意見了胖妮兒的父親張文才。

  張文才,62歲,鬢髮略顯稀疏。黑夾克襯衫托出幾分精神。嗓音洪亮,像是敲響了希望的鐘。他1969年當兵,1970年8月入黨,1971年當偵察班長,然後是偵察排長,一直兢兢業業地干到1976年。連長說你歲數大了,提干提不起來咋辦哪?他說俺回家。

  我看著昔年的老軍人,問:「你就這樣回家了?」

  張文才笑說:「回家挺好哩。俺爹不壯,俺排行又是老大。老話說,轉大騾子大馬,不轉大兒大女(轉,來生轉世之意)。大騾子大馬光幹活就行,大兒大女不光幹活,還要上承父母,下接兄弟姊妹。俺家哥六個,兄弟們要蓋房娶媳婦,俺要跟爹娘一道擔起來。」

  「你的性格對胖妮兒有什麼影響?」

  張文才愣一下,說:「也許有點影響哩。那一年,俺在部隊得闌尾炎住院,怕老人牽掛,就沒給家裡寫信。俺二弟跟俺在一個團,他寫信告訴家裡了。俺娘撂下活計就上太原來啦。俺娘先上204醫院,俺上午已經出院了,醫院就把俺娘送到了部隊。俺娘說,你咋不跟俺說一聲哩?俺說怕娘擔心。」說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胖妮兒在你眼裡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張文才眼裡閃著一縷柔和的光。俺胖妮兒脾氣隨和,上學、上班從沒跟人紅過臉,跟村里人沒有不說話的。她是班幹部,在涿州石油學校上學時的演出照片,義務獻血證啥的,俺總看。胖妮兒獻血也不打個招呼,比較有主見吧。

  「你什麼時候知道胖妮兒割肝救公公的?」

  張文才的臉漸漸莊嚴了,說:「手術以後俺們才知道。那天他們上家來了,王亮攙著她,俺就覺著不對勁。胖妮兒說她公公肝移植,是使她的肝。俺這心揪得疼啊,她娘當場暈在地上。俺說這事兒已經成事兒了,啥也甭說了,孩子身板要緊……」(眼裡閃著淚光)

  「有半年多吧,胖妮兒娘有時夜裡哭醒了。俺勸她,俺們還要過光景哦,過光景……生她養她是俺們的義務,把她拉扯大,義務就完成了。她咋辦,別拿俺們的框框去框他們。」

  我給他杯子續了點水,問:「你勸她,誰勸你呀?」

  俺當村幹部光解決別人家的事了,俺在心裡忿這個事兒。俺們這有句老話,好埋的老子,難埋的娘。這麼大的手術,胖妮兒萬一下不了手術台,你不讓俺們遺憾一輩子?俺家起碼有個人在她身邊伺候伺候,這是人之常情哩。你決定了,俺們不會攔著。你不告訴俺,俺確實受不了。他們小兩口第一次回家,她娘埋怨過幾句,以後再沒說過一回。俺們不是想不開,不是榆木疙瘩。孩子們平平安安過光景就行了。

  一種深深的敬意在我心底泉水般湧出,大度的行唐老人啊!

  共進午餐時,我舉杯祝張文才夫婦健康長壽。淇淇已經5歲了,正淘氣呢。姥姥還抱著他。我說淇淇下來玩啊。張文才接了話茬兒,笑說:「這叫姥姥抱外孫兒,正經東西兒。」我聽不懂行唐話,胖妮兒就解釋。張文才又說:「俺們行唐還說哩,丈母娘待女婿兒,親的沒個主意兒。」我這回聽懂了,哈哈大笑。我見姥姥抱著外孫兒不撒手,說:「好像我跟人販子似的。」大夥都笑了。胖妮兒娘抱著她的外孫兒,眼睛笑成一條縫。王亮緊著給岳父岳母大人夾菜呀,爹啊娘啊地叫著,是真親。二老享受著女兒女婿的那份孝順。

  哦,平平安安過光景……

  尾聲

  凜冽的冬季,行唐的大街顯得空曠。

  胖妮兒家溫暖如春。靠近陽台是幾盆蟹爪蘭,一盆比一盆茂盛。肥厚的莖條油亮油亮的,漫過盆沿,像小傘一樣垂下來。花骨朵嬌小喜人,數也數不清,悄悄綻放成一片亂亂的鮮紅。

  胖妮兒說這是老百姓的花,掐個枝兒插上就能活。

  我驀地想起了什麼,「你的肝長多少了?」

  胖妮兒一笑,90%多吧。她邊說邊整理凌亂的房間,也就個把分鐘,房間便改變了模樣。兒媳跟婆婆耳語幾句,不知又忙啥去了。婆婆說胖妮兒不像兒媳,像親閨女。

  我默默地注視著公公王振龍。他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很清晰。無疑,他體內移植的兒媳肝臟正在正常運轉著,是兒媳延續了他的生命。面對捐肝的兒媳,公公怎麼想呢?

  他長嘆了一聲,說:「當下,農村打公罵婆的有哩,不孝的多哩……俺這個當公公的,接受兒媳的肝臟,有點愧疚,也有點……嗨呀沒法說,很複雜。」

  婆婆插話:「要不是胖妮兒的肝,你早沒了。好好活著吧,不能辜負孩子的心哪。」

  胖妮兒聞聲過來,認真地說:「爹、娘,快別這樣說,咱家一個也不能少!」

  「爺爺——」稚嫩的童音驟然響起來,是淇淇。

  爺爺看著大孫子笑,我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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