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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如陽光》——記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盧加勝

2024-10-04 14:04:49 作者: 何建明

  曹岩

  燦如陽光——我用它來形容一個人的笑容。說的是他笑時的樣子,也是他笑起來給人的那種感染力。這個人叫盧加勝,31歲,是解放軍某部裝甲A師的一名四級軍士長。

  2001年4月13日,解放軍報《文化周刊》刊登了一篇文章:《穿軍裝的英雄,你們在哪裡?》。這篇壓有大幅題圖照片的文章發在頭版頭條,目的是幫助武漢鐵路分局尋找在一起頗為轟動的特大列車搶劫案中,與火車乘警攜手同心勇斗歹徒,之後卻悄然離去的幾位軍中英雄。文章最後列出了一個尋人名單,排在名單第一位的就是這個盧加勝。但是直到這件事在國人的記憶中漸漸淡去,盧加勝也沒有在人們的視野中出現。

  當我帶著任務從北京出發去盧加勝所在部隊採訪的時候,距這篇文章的發表時間已過去整整9年。期間,他先是在銷聲匿跡了多年之後,意外地被人發掘出那一次被他隱藏多年的英雄義舉,讓大大小小的媒體著實地宣傳了好一陣子,感動了無數國人。接著又在2009年被評為「新中國成立後為國防和軍隊建設做出重大貢獻、具有重大影響的先進模範人物」和「第二屆全國道德模範」。就是說,我所知道的盧加勝已是一個轟動華夏的名人。

  第一次見面,他叫我首長,並恭恭敬敬地給我行了個軍禮,從軍階上說,這是沒錯的。可我知道,一個面對持刀歹徒毫不畏懼的人,必定是有大勇氣的人,尤其是一個身高162米、體重不到100斤的川娃子,在這樣的人面前,所有的人都應該向他舉手致敬。

  不管怎樣,我首先喜歡上了他的笑容。我不知道9年前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見到他時,他的笑就給我燦如陽光的感覺。

  一

  9年前,盧加勝還是一個二級士官。

  

  那年春節剛過,在四川老家休假的盧加勝給部隊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打給他的直管領導、團車管站站長周斌的。周斌告訴他,部隊很快要到福建參加海訓了,這次出動的車輛比較多。當時盧加勝是車管站的檢查員,負責全團車輛的技術檢查。按規定他有40多天的探親假,此時剛剛休了不到一半。他決定中止假期,提前歸隊。

  那天晚上9點多,他登上了從成都開往武昌的K148次列車到武漢轉車。正是春運期間,外面大雪紛飛,而車廂里人滿為患,如同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餃子。

  大約10點多的時候,一個身穿警察服裝的人如同紅軍過草地般地艱難地穿過雜亂的人叢直奔他們而來。走到近前,那人輕輕地拉了拉盧加勝的衣袖說:「解放軍同志,請到8號車廂來一下。」那人的胸牌上赫然寫著三個字:乘警長。

  8號車廂是餐車。盧加勝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有了十幾個軍人和幾名警察等在那裡。

  乘警長叫劉鴻,他向大家通報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情況:據乘客報告,4號、5號兩節硬座車廂有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在鬧事,他們強行買賣座位、毆打乘客、調戲婦女,為非作歹。他們身上大都帶有刀具,已經有多名乘客被砍傷。劉鴻說:「必須制止他們!但是我們警力有限,請你們給予支援。」

  盧加勝一聽,神經立刻就繃緊了,居然有這種事!他當即站出來說:「警長,你放心,我們全力配合你,需要怎麼做你說吧!要不現在就過去把他們全抓了!」他的話一下子把大家的情緒都帶起來了,紛紛表示贊同,這讓乘警長劉鴻十分感動。

  經過簡短的商議,在場的24名軍警臨時分成四個小組。在軍人中,盧加勝是個老兵,又最積極踴躍,就由他、劉鴻和另外一名叫王維江的來自湖北咸寧的警官作第一組,率先前去與鬧事者接觸,其他人隨時接應。同時,由列車長疏散餐車的旅客,以備後用。

  因為車廂里有大批乘客,劉鴻要求大家保持冷靜,儘量穩住局勢,一定要保證無辜旅客的安全。最後他向大家了通報他的全部警力:加上他一共4名乘警、兩副手銬、一支短槍。

  此時,列車已駛近四川達縣。

  一走進5號車廂,盧加勝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這是一群真正的歹徒。十幾個衣著怪異、滿臉匪氣的漢子,幾乎霸占了整節車廂,而原本擁擠不動的旅客都被趕到了車廂的一頭,像堆菜似地堆在一起。那伙人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啤酒瓶堆得到處都是;有的以賣座位為由,正在惡聲惡氣地從旅客身上搜羅錢財,還不時地對女乘客動手動腳。

  盧加勝告訴我:「看到我們去了,很多老百姓都往我們後面躲,那是真的害怕。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一個滿嘴酒氣又高又壯的傢伙顯然是這群人的「老大」——後來聽他的同夥就是這麼叫他的。在盧加勝看來,那傢伙起碼有18米高,體重得有200多斤,長得虎背熊腰的,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還擺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這時候,他正志得意滿地清點著從旅客手中搜羅的錢財。見盧加勝他們進來,他毫不在乎,一副懶得正眼瞧的樣子,其他人也十分囂張,沖盧加勝他們大聲嚷嚷:「別沒事找事,識相的離遠點!」「當兵的,一邊待著去!」

  盧加勝覺得血往上涌,拳頭不由得攥緊了。可是乘客們眼裡期盼的目光反而讓他冷靜下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這一點有很多事實可以證明,但他也是一個非常機智的人,這一點後面我將會說到。為了穩住局勢,避免傷及無辜,他和乘警長互相交流了一下目光,就走上前去對那個「老大」說:「兄弟,這裡人多,你們在這不方便,你有什麼要求,咱們去餐車商量,我們會儘量滿足你。」

  見盧加勝說得很客氣,也很有禮貌,有人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挑釁起來:「有好酒嗎?有好菜嗎?有小姑娘陪嗎?」或許是被盧加勝的態度迷惑了,也或許是聽到餐車的字眼肚子真的有點餓了,「老大」猶豫了一會兒,就站起身來,吆三喝四地叫了幾個同夥跟他一起去餐車。

  據盧加勝觀察,這幾個人居然都帶著刀,除了拿在手上的,有別在腰上的,還有插在靴子上的。

  到餐車以後,盧加勝依然以理相勸,話也說得苦口婆心,意在勸他們遵紀守法,好好坐車,不再騷擾其他旅客。他甚至將心比心地說:「假如你老爸老媽、弟弟妹妹在車上,你這麼幹能行嗎?」可歹徒們一直罵罵咧咧的根本聽不進去,還威脅說:「沒那麼多廢話!趕緊把好酒好菜拿出來,小心砍你們!」

  盧加勝說:「你們光天化日之下為非作歹,不要說老百姓不同意,我們當兵的也不會同意的!」

  「當兵的怎麼了?當兵的我又不是沒砍過!」說著有人抓起餐桌上的花瓶就砸過來。

  這一下軍警們可就忍無可忍了,毫不客氣地動起手來。歹徒們手裡的武器主要是刀,長刀、短刀還有匕手。盧加勝他們沒有武器,但餐車裡有酒瓶子,有廚房做飯用的大鍋鏟和煤鉤,甚至連桌子椅子都用上了,反正也不論什麼操起來就是武器,和歹徒們搏鬥起來。

  盧加勝說,那「老大」手裡的刀有12米長——這是事後武警們用尺子量過的,這把刀就被那傢伙掄著在盧加勝的面前呼呼作響。可盧加勝說了:「我們的大鍋鏟和煤鉤比他的刀長啊!再說我們當兵的裡面,有野戰軍的,有武警的、空軍的,還有海軍陸戰隊的,加上我們人多,可以兩三個對付他們一個。」結果幾個歹徒很快就被拿下了。

  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他們大吃一驚。

  在這幾個歹徒中,有他們的「老大」和「老二」,據他們交代,在這趟列車上,一共有他們七八十個同夥!

  「啊!?這麼多!」不光盧加勝被驚住了,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驚住了。

  4名乘警、20名乘客身份的軍警官兵,加上兩副手銬、一支短槍,要對付這麼多持有兇器的歹徒,力量之懸殊顯而易見。一旦餐車裡的消息傳到其他車廂,歹徒們串聯起來,他們二十幾人暫且不說,車上1千多名旅客的人身安全將難以預料。乘警長劉鴻和王維江是兩個十分老練的警官,他們當即向所屬武漢鐵路公安指揮中心匯報案情,請求支援,同時決定封鎖餐車,阻斷人員流動,關閉窗簾,這樣即使遇站停車,外面的人也很難知道裡面的情形。

  指揮中心很快有消息反饋回來,鑑於案情重大,鐵道部聯合公安部做出決定:為保護旅客生命財產安全,緊急調集防暴警察在前方宣漢站登車支援,堅決將歹徒繩之以法!

  這個消息對軍警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鼓舞。此時距宣漢站還有一段距離,他們不打算無為地等待。將一片狼藉的餐桌椅簡單地清理了一下,堆在車廂的一角,然後繼續採用同樣的方法將另外幾個歹徒頭目分批引至餐車,一一制服。

  行動結束的時候,軍警們從火車上清理抓捕歹徒76人,收繳各種刀具兇器240多件。當盧加勝組織官兵們整裝列隊,豪放地喊著「一二三——四!」準備登車繼續旅程的時候,車上的旅客們紛紛鼓掌向他們致謝,有的還高呼起:「解放軍萬歲!解放軍萬歲!」

  盧加勝對我說:「事後想想,當時很衝動,如果真的直接跟他們衝突起來,後果不堪設想。」但他們勝利了,而且得到了群眾認可,這一點讓他感到很自豪。這種自豪感是否會與他今後的生活始終相伴呢?我想會的。

  火車繼續向武漢開進。再次回到火車上,他們受到了英雄的禮遇,列車長專門為他們安排了臥鋪車廂。至於後面的旅程,鐵路部門向他們承諾,他們要到哪裡,就送他們到哪裡,絕不要他們花一分錢。盧加勝身上的傷也經隨車醫生儘可能地做了處理,包紮起來。

  但這時候,盧加勝開始頭暈了。他流了太多的血。他身上一共4處傷,頭上和小腿上是刀傷,手上是咬傷,唯一一處不流血的傷口是右眼。那隻眼睛挨了極重的一拳,此時烏青烏青的已經腫得睜不開了。而最明顯的一處刀傷,在額頭上。他覺得渾身都在疼,鑽心的疼,唯有手是麻木的。這雙已經沒有感覺的手是如何把那些高大於他、強壯於他的歹徒按倒在地的,連他自己都難以想像。

  車到武漢後,盧加勝被送到離火車站最近的武漢大學附屬醫院治療。10天後,傷勢剛有好轉,他就悄然離開了醫院。他沒有接受鐵路部門真誠的許諾,也沒有留下通信地址和聯繫電話,他甚至自己付清了2千多元的醫藥費,然後自己買了一張返回部隊的火車票,獨自消失在初春料峭的寒風裡。那個後來登載在《解放軍報》上的姓名和部隊番號,是按鐵路公安的要求,作為證明人簽名寫在一份記錄事件經過的證明材料上。

  回到部隊,盧加勝很快隨部開赴東海,參加了為期4個月的全封閉式海上集訓,對此事卻隻字未提。

  這起事件,後來被公安部定名為「211特大搶劫案」,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欄目和《中國國防報》、《光明日報》、《長江日報》、《杭州日報》等數十家新聞媒體,紛紛報導了這起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內最大的列車搶劫案,以及軍警們勇斗歹徒的英雄事跡,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解放軍報》那篇尋找英雄的文章,也在其列。當盧加勝結束集訓返回駐地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些熱鬧的文章和報導,也知道和他一起參加戰鬥的軍警戰友,大部分榮立了一等功、二等功,有的被評為全軍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有的成為《感動中國》、全國道德模範候選人,還有的當選為人大代表,但他還是選擇了緘默。

  在此後6年的時間裡,當年的那場戰鬥,除了在他身上留下了4處永遠無法消除的傷疤之外,仿佛從未發生過。即使在兩次提干未果的情況下,他也從未提及此事。直到2007年3月,師政委白呂到連隊檢查工作,偶然發現了他額頭上的傷疤,擔心有什麼重大隱情,反覆追問傷疤的來歷,盧加勝不得已才說出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為了慎重起見,白呂政委專門派出一個5人調查小組,前往有關單位和部門進行調查核實,終使一切真相大白。正像乘警長劉鴻在6年之後再次見到盧加勝時說的那句話:「老兵,你終於出現了,我們找了你6年啊!」一時間媒體譁然,國人譁然。

  「動手反擊那群歹徒的時候,他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他是真正的英雄!」咸寧警官王維江作證說。

  記者不解,問盧加勝:「立功受獎是你應該得到的榮譽,你為何不聲不響就放棄了呢?」

  他笑了笑說:「當時看見歹徒霸占座位,搶奪財物,我腦子裡想的就是怎麼把這幫傢伙拿下,根本沒去想可能獲得多大榮譽。」

  這樣的回答無疑是過於簡單了,簡單得讓人有點失望。盧加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二

  盧加勝在部隊的職務是高級裝甲修理工,專攻裝甲底盤修理。

  他的戰友羅輝告訴我,只要是裝甲類戰車,沒有哪個底盤是他對付不了的。他有一些保障「絕活」很是出名,比如,閉著眼睛,對裝甲底盤的每個部件能一摸就准;靠耳朵聽,就能準確判斷裝甲車運行時的故障點。

  有一個小故事很能說明這點。

  一次,一輛兩棲裝甲車從他面前轟隆隆地駛過,盧加勝急忙讓駕駛員停車,說這輛車油路有毛病。駕駛員不信,下車仔細一查,果然發現是高壓油泵噴油嘴供油角度錯亂,如不及時排除,將導致馬力不足,甚至會造成發動機損傷。駕駛員翹著大拇指對他說:「老兄,你真神了!」

  盧加勝本來就是作為技術骨幹調到A師的,當時,A師要由摩托化步兵改制為裝甲步兵,急需裝甲人才。在此之前,他是S師非常有名的技術尖子。這是2000年底的事。

  盧加勝到A師以後,頗有建樹。他在A師先後調了4次崗位,每個崗位都跟裝甲有關。基本上他每到一處都是從零開始干起,傳授技術,理順管理,建立規章制度,到他走時,已是各方運轉正常,秩序井然。

  在A師1團修理連,是他工作時間最長的一個崗位,一干就是10年。10年裡,他從班長干到代理排長,不但自己成了A師無人能比的底盤修理專家,還帶出了一批修理能手。

  他經常帶著他的兵參加各種技術比武,有師里的,集團軍的,還有軍區的。他喜歡比武,喜歡跟高手同台競技,尤其喜歡那種高難度的對抗賽。戰友們都知道,只要他一上場,「第一名」猶如探囊取物。比武是為榮譽而戰,為師里的榮譽、團里的榮譽,也是為了修理工的榮譽!當他帶著他那些滿身油污的戰友們出戰在各級比賽場上的時候,他表現得堅定自信而又充滿豪氣!那時候他的內心比一般人更加熱愛部隊,更加熱愛為他提供這片展示才華和光榮的天地的團隊。

  2007年10月,集團軍在皖南地區組織了一場近似於實戰的「紅藍」對抗演習,扮演紅藍軍的正是A師和盧加勝的老部隊S師。演習期間,雙方將舉行一次專業技術比武。A師裝備部長親自點將,由盧加勝組織比武訓練,要求是只能第一,不能第二!而這時距離比武還有一周時間。盧加勝說,那沒關係,我上!

  比武科目叫「同步器與7216軸承精度調整」,要求精確到001毫米。

  7216軸承由兩個錐形軸承組成,其精度調整主要靠之間的一個基準墊和若干調整墊。

  以往這個科目的訓練,主要強調調試時的手感和力度,調試過程沒有標準,只能邊調邊試,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幾代修理工全是這麼幹的。能不能找到一個既節省時間,又精準到位的方法呢?

  基準環的厚度是變化的,如果先測量出基準環的厚度,再選擇相應的調整墊,是否能一步到位呢?他發現在基準環和調整墊之間,是有規律可循的。一連幾天盧加勝都泡在訓練場,覺也很少睡,連飯都是戰友們幫他帶的。經過無數次推倒和測算,他終於得出一個簡單明了的測算公式。

  比武那天,他採用了這種新的調試方法,只用了13分鐘就高質量地完成了通常需要四五十分鐘才能完成的比賽科目。在現場監考的軍區坦修大隊的何高工感到十分費解,問他是怎麼做的。他就把原理毫無保留地講給高工聽,高工非常驚訝,當即向在場的軍區首長讚揚道:「小盧絕對是動了腦子的,在我們坦修大隊能調到他這個精度都比較少!以前還沒有人像他這樣去思考的!」高工還找盧加勝要了一份測算公式,說要帶回軍區好好看看。

  盧加勝是當之無愧的冠軍,A師就是當之無愧的冠軍!裝備部長非常得意:「這可是我們小盧的專利哦!」

  年底的時候,A師特別嘉獎盧加勝,給他立了個二等功。這一年也是盧加勝收穫榮譽最多的一年,他同時還獲得了四總部頒發的「士官優秀人才一等獎」,被軍區授予「愛軍精武標兵」,所帶排榮立集體三等功。

  在高級工程師周斌眼裡,盧加勝是一個不但肯動腦筋,而且很善於動腦筋的人:「他不是說你交給他什麼事,他就幹什麼事,而是你交給他一件事,他在幹這件事的同時已經幹了好幾件事,遠遠超出你的期望。」

  2008年,他的一項技術革新的確超出了眾人的期望。

  這件事,跟海訓有關。

  盧加勝是部隊海訓不可或缺的人物。每次海訓回到駐地,他的神經都會被一種刺耳的聲音所折磨,那是從車炮場傳來的「咣當!咣當!」的敲擊聲。那是戰士們在用大鐵錘和鋼釺拆解履帶板發出的聲音。

  每次海訓之後,戰士們都必須做一項煩瑣而又艱苦的工作,對裝甲履帶進行維護保養,就如同機槍手每次實彈射擊之後都要擦拭保養他的槍一樣,那是他作為槍手的必備功夫。儘管裝甲步兵們的「槍」體積過於龐大了,但是程序卻是一樣的。在對整車進行保養之外,他們要對被海水浸泡過的裝甲履帶所有的部件,一節節地進行分解,逐一清洗、擦試、潤滑、組裝,以防生鏽。

  在所有的環節中,最難的就是拆解履帶板。通常是一個戰士扶鋼釺,一個戰士掄大錘,將一塊普通三角鐵鍥進關節里,將履帶端連器強行解開。這叫做斷履帶。於是,每到這時,車炮場就形同一個巨大的鐵匠鋪,金屬的撞擊聲不絕於耳。

  看到戰士們一個個掄著大錘砸得滿身大汗,稍有不慎,或是砸在手上,或是對履帶造成損傷,盧加勝就有點心痛。而且每次作保養,裝備部門都要事先買回一大堆三角鐵,事後砸壞的三角鐵又是一大堆,十分浪費。

  盧加勝想,能不能做出一件這樣的工具,它一可以使戰士們免除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二操作方便,三便於攜帶,不但陸地可用,海上也可用。

  他又想,用大錘敲打三角鐵用的只是一個力,如果能使幾種力同時作用,豈不輕鬆?他開始按照這個思路構思,於是,一個能夠將平衡力、推力、拉力同時作用於一個物體的手動機械體在他的腦海里初具雛形。

  設計圖紙很快就完成了。可是他揣著圖紙跑遍駐地所有加工廠,卻沒有一家願意跟他合作。原因是他的設計工序複雜,製作起來誤工誤時,若是成批生產還可以,只做一件樣品,不干!最後,他好不容易才在距駐地幾十公里的一個地方找到了一家私人加工廠。

  他開始一趟趟地跑加工廠。因為履帶板新舊程度不一,大小內徑也不一樣,為了找出一個可以通用的中間值,每次去他都要挑出幾塊不同的履帶板,裝在麻袋裡帶到工廠去做試驗。一個人拿不動,就找個助手抬著去,兩人每天早上去,晚上回,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這樣整整跑了兩個月,終於把樣品做出來了。

  那是一個一尺多長,2公斤重,一隻手即可攜行而去的小傢伙。盧加勝給它取名叫「多功能履拔器」。用時將履拔器固定到位,只需輕鬆地旋轉一下把手,以往牢不可破的履帶銷,如同中了魔法一般,輕而易舉地就被分解開來。

  師裝備部很快認可了他的小發明,立刻去工廠聯繫定做,為每個作戰單位配發了10套。同時上報總部參評「士官優秀人才獎」,在評獎會上引起強烈反響,最終獲得一等獎。如今這項成果正在申報全軍科技進步獎。幾代裝甲人用大鐵錘、鋼釺和三角鐵拆解履帶板的歷史,在一名軍士長的手上畫上了句號。

  而他在一年前的另一項科研成果「中心線快速校正和拆裝架」,則大大縮短了修理時間,提高了戰場修理效果,獲得全軍士官優秀人才獎。當專家們得知這一成果出自一位普通軍士長之手時,亦是舉座驚嘆。

  盧加勝不但修理技術爐火純青,他還自學了裝甲車駕駛、裝甲通信全部課程,考取了等級證,是團隊少有的全能人才。他入伍15年,革新發明了15件保障器材,4次在軍師搶修專業比武中奪魁。他先後寫下了10多萬字的工作筆記,編寫了《野戰車場規範設置》、《底盤故障分析手冊》、《海訓車輛檢查手冊》、《新裝備常見故障排除方法》等多種實用手冊,參與編寫了裝甲修理專業102個課目近120萬字的教案材料。在他的履歷表上,自入伍那年起,所獲優秀士兵、優秀黨員、優秀士官、先進個人、標兵等各種表彰、嘉獎一共25次。

  寫到這裡,我有些感動,為這位軍士長所作出的這些驕人的貢獻。盧加勝跟我說,15年前他當兵離開家鄉的時候,曾在區里歡送新兵入伍的會上發過言,他至今記得他當時說過的一句話:「請家鄉父母放心,我們一定在部隊好好干,決不給家鄉人民丟臉!」或許可以說,這正是他用來回報家鄉父老的一種方式吧。

  「決不給家鄉人民丟臉!」,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做到了。這就是他15年軍旅生涯的全部註解嗎?

  三

  從字面上看「愛軍精武標兵」,起碼有兩層意思,一個是愛軍,一個是精武。把這個「標兵」授予他,實在是恰如其分。

  結婚前,盧加勝曾經交過兩個女友,兩個都以失敗而告終。

  仔細想想,兩次分手似乎都與他的軍人身份、他的職業性質有關。

  後來經大哥大嫂介紹,他結識了現在的妻子陶英。

  他是個軍人,做他的妻子需要擔更多的責任,吃更多的苦,他希望妻子能有所準備。結婚前一天晚上,他對陶英說:「我們簽一份協議吧。」起初陶英以為他在開玩笑,說:「你一沒房子,二沒票子,簽啥協議?」盧加勝就把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協議書遞給她看。

  結婚協議

  甲方:盧加勝(軍人)乙方:陶英(社會青年)

  協議宗旨:在一起好好過一輩子

  協議有效期:九十年

  第一條:乙方要全力支持甲方在部隊的工作,由於甲方工作原因常年不在身邊,須由乙方承擔起照顧家庭的一切重任;

  第二條:甲乙雙方尊重孝敬雙方父母,關心體貼對方;

  第三條:甲方決定休假和來隊時間,兩人在一起時,甲方要主動承擔起工作的85%;

  第四條:遇特殊情況,如戰爭、抗洪搶險、演習對抗等活動,由甲方說了算,乙方必須積極配合……

  看完協議,陶英笑了:「你不就是要我支持你工作,不拖後腿嘛,我簽!」

  但是,很快陶英就明白那份協議的分量了。

  盧加勝一年回不了一趟家,家中的老人和所有家事全憑她一人照料。她去部隊探親,沒住幾天,盧加勝就急著送她走,因為部隊有任務了。女兒出生時,她難產,險些送了命,可盧加勝因為參加集團軍裝甲專業先訓示範教學任務,直到一個月後才回到家。

  可她沒有責備盧加勝,因為她是簽了協議的。

  盧加勝也很遵守協議。只要兩人在一起,他總是想辦法給妻子補償。每次休假回家,他都使勁地幹家務,洗衣、做飯、帶孩子,什麼都干。妻子懷孕的時候,反應得厲害,什麼都吃不下,就想吃蝦,他就去給妻子買了,做熟了,然後蹲在床邊一個一個地剝給妻子吃,自己卻一個也捨不得吃,儘管那是很小很小的蝦。妻子就感動,就說他好,說他懂感情,說到哪去找這麼體貼這麼細心這麼好的男人呢!跟媽媽說,跟妹妹也說。以後再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想他的好,想他對自己的細心照顧,再大的困難就自己挺過去了。

  盧加勝用協議堅強著妻子的精神和意志,也用愛和關懷溫暖著妻子的心,就為自己能毫無羈絆地做一個好軍人,就為讓嫁了軍人的妻子可以義無反顧地和他一起牽手走過九十年的約定……

  戰友們都知道盧加勝沒有錢。他們還都知道盧加勝輕易不外出,原因是他怕外出花錢。盧加勝之所以怕外出花錢,是因為他有太多的地方需要花錢。

  2006年,師里的調查組去他的老家走訪。聽說了他見義勇為的事,村支書就說,他那留著一些東西,不知是否有用。說著就去抱出了一摞灰撲撲的舊帳本,翻給他們看:

  五組郭開能100元;五組陳新民100元;四組羅玉珍100元……一共五位,每一位名字上都按有紅手印。支書說,這是盧加勝委託村里轉給孤寡老人的慰問金。

  盧加勝的老家在四川營山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裡經濟比較落後,家裡經常入不敷出。入伍前,家裡有兩間木架土坯房,後來年久失修成了危房,又無錢蓋新房,父母只好住到哥哥家。入伍後,盧加勝除了要攢錢接濟父母外,每年還要省出500元錢,寄回家鄉,資助同村的貧困戶。至今已堅持了12年。那帳本上,還記著他幾次為村里修路捐來的錢。

  除了家鄉,盧加勝的錢還有許多別的去處。比如戰友得了癌症,他送去1000元。偶爾走在街上遇到肢體不全的殘疾人,他必要給上5塊、10塊。汶川大地震,第二天他就捐了2008元,後來特殊黨費他又交了1100元……

  因為盧加勝很少外出,所以戰友們就說,這使他火車上見義勇為的壯舉具有了偶然性。那麼必然性是什麼呢?

  盧加勝至今記得少年時的一件事。那時他上小學二年級,因為中午要在學校吃午飯,每天家裡就用搪瓷缸裝一點米,再用玻璃瓶子裝一點鹹菜給他帶到學校去,中午在學校的食堂把米蒸了,就用鹹菜下飯吃。一天下雨,路很滑,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裝鹹菜的玻璃瓶子摔碎了,菜也灑了。到中午吃飯時,他捧著蒸好的米飯,卻沒有菜了。這時候,一個父親過來給自己的孩子打了1毛錢的菜,他在一邊看著,難免有點眼巴巴地,不想那位父親看了看他,順手又拿出1毛錢,對食堂的師傅說:給他也打1毛錢的菜。那一刻,他好感動,他感覺自己太幸福了!

  一個原本只能看著別人吃菜的孩子,因為在無助時得到的那一次關愛,從此銘記不忘。

  隨著他的漸漸長大,他對「1毛錢的菜」的理解也漸漸長大:當一個人需要幫助時,哪怕是1毛錢1分錢,那都是一種力量。這或許可以算做必然性之一吧。

  後來有了妻子,他就常跟妻子說:我們吃乾飯,也不能看著別人家喝稀飯。妻子很贊同他的想法。

  其實,妻子也是一個很節儉很要強的人。結婚後,上有老人,下有小孩,家庭開銷加大。為了貼補家用,孩子剛滿5個月,妻子就外出打工了。為了從工資中多省一點,妻子每天早飯是饅頭和白開水,連碗5毛錢的稀飯都捨不得買。如今妻子帶著孩子臨時住在師部照顧的家屬房裡準備辦隨軍,每天早上把孩子往幼兒園一送,自己就出去打零工。或是到藥店幫人家賣藥,或是到肯德基店做鐘點工,到水餃店當服務員……結婚4年,盧加勝沒給妻子買過幾套像樣的新衣服,送妻子最貴的禮物是一個900元的結婚戒指。但妻子還是贊同他。

  就在我採訪他的那天上午,部隊組織給南方旱災區捐款,數額沒有規定,捐多少都行,他就跟妻子商量了一下。他說,你看別人水都沒得喝的,我們捐點錢給別人買幾瓶水吧。妻子說,好啊。他說,因為要給父母寄一點,小孩子要用一點,那我們這個月就吃差一點吧,原來小孩一天喝一次牛奶,現在改成兩天喝一次也可以嘛,我們就捐個「110」吧。妻子說,好吧。他就又捐了1100元。

  妻子總是贊同他,因為在妻子心目中,他是個好丈夫,也是個了不起的軍人,嫁給這樣一個軍人,她覺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成為「全國道德模範」後,幾位軍委首長分別接見了他。軍委首長關心他,總是會這樣說:「有什麼困難可以跟組織上說……」

  他也總是這樣回答:「首長,我沒有困難!」

  「我才30多歲,有什麼困難,什麼都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干出來!」這是他後來跟我說的話。我想,這或許可以算是他15年軍旅生涯的另一種註解吧!

  盧加勝出名以後,不斷的有人這樣問他:「同是見義勇為,人家都立功受獎了,你除了幾道傷疤,一無所獲,難道一點都不後悔?」後來,妻子也問他同樣的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妻子:「你現在幸福嗎?」妻子說:「幸福。」他說:「我也幸福。」

  其實感知幸福也是一種能力,是一種並非人人都有的能力。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在部隊做出如此斐然的成就,自然會有他不同尋常的努力和天賦。但我覺得他最重要的天賦,就是他感知幸福的能力。因為這種能力,他總是積極的、快樂的。

  盧加勝不但專業技術好,軍事素質也好。他在連里跑5公里,跑障礙射擊,基本上不用訓練,拉出來就能跑,而且他打著大旗跑,跑在全排最前面,只要能跟上他,跑下來絕對是優秀。

  妻子陶英說,有兩種事盧加勝是非管不可的。一個是看到別人痛苦難受的事,他是必管的;還有就是看到無理和不平的事,他也是必管的。

  一次在東莞到惠州的長途汽車上,幾個彪形大漢半路攔車,以查票為名上車敲詐勒索乘客。全車的人都噤若寒蟬,甘願交點錢自保平安,坐在車廂尾部的他卻站起來質問道:「你們憑什麼查票?你們有工作證嗎?」那些人畢竟做賊心虛,見有人干涉也就罵罵咧咧地下車走了。有人好心提醒他,駕駛員都不管,你何必得罪人?有人還慶幸說:「還好,就拿了我20塊錢,花錢免災啦。」盧加勝說:「要是我們大家都站起來一聲吼,看他們還敢不敢!」

  他很讚賞與歹徒搏鬥英勇犧牲的杭州22歲的大學生楊濟源說的那句話:「男人可以沒有才,可以沒有錢,但是不能沒有責任。」他說像這樣的人要多一些,社會風氣肯定會好起來!

  他說他很想發出一種倡議:當一個人伸張正義的時候,全社會都要站出來幫助他!他說:「為什麼那些見義勇為的人會有那麼多人犧牲,他們本來可以不犧牲的,就因為沒有人幫他!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只能竭盡全力去做!但如果全社會都能這樣,那就大不一樣了!」

  我想到有人說過這樣的話:盧加勝得到的榮譽太多了。他評上道德模範,上了中央電視台,在萬眾矚目下接受領導人頒獎;他被邀請到北京參加「建國60年大慶」,在人民大會堂吃國宴,在天安門和國家領導人一起觀禮祖國60華誕大慶;春節的時候他會收到中央領導人發來的新年賀卡……他得到的榮譽似乎真的很多了。

  但我想,我們至少還欠他一枚軍功章。這枚軍功章可以不表彰他的見義勇為,也可以不表彰他出色的專業成就,但我們不能不表彰他奮發自立的強者精神,不能不表彰他正義勇敢的人生態度,不能不表彰他真摯坦蕩的生活信念和陽光流水般自然天成的善良秉性。因為這樣做,不但有益於我們澄澈心靈,傳承美德,也有益於我們純化信仰,福澤未來!

  燦如陽光——其實我要形容的不只是一個人的笑容。

  2010年5月16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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