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4:01:41 作者: 唐達天

  這幾天電台里已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說新調來了一位虧損企業的書記當一把手,方笑偉不但沒升,而且又調進來了一位副台長。對此,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有的為電台鳴不平,為方笑偉鳴不平,說電台本身就是一個出人才的地方,該上的不讓上,硬是壓著,讓外面的人來當領導,這豈不是堵死了大家的路,以後誰還有信心工作?持這種態度的人大都是一些中層領導,或者在仕途上有望的人。任何一個單位都是這樣,牽一髮而制全局。只要一個人挪了位子,就會有一大批人跟著挪。比如說方笑偉當了台長,就會有兩名正科級幹部來當副台長,這兩位正科騰開了位置,又有兩名副科來補位。兩位副科的位子空了,還可提拔兩位新幹部。這樣一來,將會激活一大批人,激活整個電台。

  然而,任何事兒卻不是依個人的意志,或者單位的意志為轉移的。大家議論歸議論,牢騷歸牢騷,一旦成了事實,還得無條件地服從。事實已經如此這般了,誰也奈何不得。

  當然,也有另一些人暗自稱快。那些大都是對方笑偉有意見的人。你方笑偉不是聰明嗎?你方笑偉不是能折騰嗎?你折騰呀,好端端的一個電台,讓你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倒了前任台長,外界卻議論說電台是出腐敗分子的地方,弄得記者們的威信也大大降低。像方笑偉這樣心術不正的人當上副台長已經是我們電台的恥辱,豈能讓他再當台長。

  這些議論胡揚都聽到了,但是,他卻不發表任何議論,更不願意介入其中。他覺得這是一個無序的特殊時期,從無序走入有序,等新班子上任進入到正常化狀態,人們的觀點和情感都將隨著事態的變化而轉變,到那時,也許你現在的幾句不經意的話,就成了別人討好上司的一件禮品。甚至於還會把他自己曾經的議論也要加到你的頭上,徹底洗清了他自己,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反正他是干工作的,誰當領導,他也得把本職工作干好。

  胡揚因惦記著調頻台的工作,傷還沒有完全好,就匆匆趕來上班。調頻台不同於吃財政的單位,全憑GG創收來維持職工的工資和正常運營。春節之前恰是GG旺季,他就是想利用這一有利時機為調頻台獲取一筆可觀的收入。原計劃他要搞一次企業家聯誼會,沒料方笑偉不贊成,說等以後再說,他只好遺憾地放棄了。

  方笑偉的情緒極為低落,胡揚知道那是因為他沒有當上台長。胡揚本想寬慰他幾句,但是,這種事兒,靠寬慰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所以他也就免了口舌。

  

  胡揚自從出了醫院以後,心情一直不好。他只有把他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才能找到一些快樂。最近,聽說市監察局組織的調查組進入市物業中心不久,黃維學就畏罪攜巨款逃跑了。這一逃跑,無疑證明了他有問題。那幾個曾經嘰嘰喳喳非議他小題大做的人也一下子轉過了話頭,說這樣的貪污分子市上早應該採取措施,怎麼能讓他攜巨款逃跑了呢?這樣一來,他暗遭毒打的事也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關注,責令公安部門一定要查出兇手。這多少給了他一些安慰。

  電台的新領導終於走馬上任了。

  這是一個下午,兩位新領導在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王吉維和組織部李副部長、廣電局萬局長等人陪同下,與電台的全體員工見了面。

  說是見面,其實是組織部來向大家宣布市委的任命決定。所以,這種見面和通常意義上的見面不同,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都顯得非常嚴肅和神聖。

  會議是由王部長主持的。王部長開宗明義地講了開會的目的,李副部長宣讀了市委的任命決定。之後,李部長又介紹了新任台長田振軍、副台長桑學文的個人簡歷和基本情況。

  在此之前,大家對桑學文比較了解也比較熟悉。

  桑學文年齡不大,才三十來歲,在市精神文明辦公室擔任科長多年,與全市各新聞單位都比較熟。再加上他為人實在,口碑都不錯。這次出任電台副台長,除了個別中層幹部心裡不舒服之外,大多數人倒沒有什麼。

  田振軍就不一樣了,大家在心理上多多少少對他有些排斥,總覺得企業與新聞難以找到業務上的關聯,讓一位虧損企業的書記來領導知識分子,讓人難以接受。後來,不知是誰得來了消息,說田振軍當過兵,他在部隊一直從事思想政治工作,在連隊任指導員,在營部任教導員,在團部任政委。在他當團政委的時候,曾寫過一首《打靶歸來雄赳赳》的歌詞,譜成曲子後,在他所在的那個團唱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極大地鼓舞了士氣。當大家了解了這些背景材料之後,就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挺好玩的。按常理,打靶歸來時一定是口渴難當,或是飢腸轆轆,哪有精神去「雄赳赳」?可他非要讓我們的戰士雄赳赳,這說明田振軍不一般,至少在某些方面不一般。

  他大概有五十上下的年紀,走起路來一點兒也沒有軍人的「雄赳赳、氣昂昂」樣子,倒是給人一種垂頭喪氣的感覺。他大概是自己不能雄赳赳,只好在心裡渴望「雄赳赳」,所以才寫出了「雄赳赳」的歌詞。

  按照會議程序,新任台長田振軍、副台長桑學文分別做了表態性的發言,然後,王吉維部長點名讓原任副台長方笑偉表個態。方笑偉推辭了一番,沒有推掉,只好勉為其難地說了一些「歡迎」、「積極配合」、「搞好班子團結」之類的話。

  方笑偉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心情糟糕到了極點。要他拱手把行使了近一年的權力交出去,這比剜他的心、割他的肉還讓他難受。但是,他還不得不拱手交出去,並且不得不說一些虛假的狗屁話表示歡迎,這就好比一個良家婦女遭受了強盜的強姦,為了感謝他的不殺之恩,還要說歡迎再來之類的屁話。此時此刻,他的心態與這位良家婦女一樣,慘遭了別人的強姦,還要表示「歡迎。」

  這天晚上,他還假模假樣地為他們安排了宴席。

  事實上,他完全可以假裝糊塗,完全可以不這麼做。但是,他還是這麼做了。即便心裡有一萬個不痛快,在臉上他卻要裝出一種十分情願的樣子,為新任台長田振軍和副台長桑學文設宴表示歡迎和慶賀。

  這裡面不僅飽含了為人處世的態度,更多的是一門學問。方笑偉十分清楚,在無法改變組織安排時,他必須在表面上做出高姿態來。這樣,才便於以後處理好一把手和二把手、二把手和三把手的關係。處理好了這種關係,肯定對他有利。否則,假如一開始就對立起來,一則外界會笑話我方笑偉太小家子氣,我會背上鬧不團結的壞名;二則田振軍畢竟是一把手,得罪了他,他很容易就會把你孤立起來,你的某些目的就難以實現。

  人,有時候真的是沒辦法。在這種時候,適者才能生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世事如棋,進一步也許無路可走,自己把自己擊敗,退一步海闊天空,未為虧我。

  就是在這次晚宴上,方笑偉喝醉了,醉得一塌糊塗。

  其實,按他平時的酒量,喝這點酒根本就醉不了。他心裡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又發泄不出來,悶在心裡,所以,一沾酒就容易醉。

  第二天醒來,他像換了個人似的,覺得整個身體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了。包括他所擁有的權力、地位,包括對未來的憧憬夢想,統統隨著酒醒而消失殆盡了。

  現實就是這樣,有時候殘酷得叫你欲哭無淚。

  冷靜了幾天,方笑偉終於給自己定了一個位:第一,表面上要同田振軍過得去,該尊重他的時候一定要尊重,財務審批權要主動地交給他;第二,不該讓步的決不能讓步,比如人事管理方面,做什麼決定,必須首先徵得他的同意,決不允許他一個人說了算;第三,退而求其次,電台台長讓田振軍當了,他就兼管都市調頻台。

  這天早上,他剛從家下了樓,老趙的奧迪車便一如既往地駛過來了,他心裡多多少少找到了一點慰藉,覺得這老趙畢竟是他的患難之交,並沒有因為他沒當上一把手而冷落他。

  他打開了後門,坐到了第二排上。

  在銀都,坐車是有規矩的。一般來講,處級幹部們都是大頭兒坐前排,二頭兒和三頭兒坐後排,這恰巧與大領導們坐車顛倒了過來。大領導坐車都坐後面,前面的位置是秘書的。其中的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是後排比前排安全;二是前排容易被人認出來,後排比較隱蔽。大領導們自然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同時,也不願意在車上暴露自己,後排便成了他們理想的選擇。可是,在銀都,在處級幹部中就不一樣了,坐車不僅僅是圖個方便,更重要的是一種地位和身份的象徵。既然要象徵什麼,你就要坐到前排,才能更好地象徵。所以,這一層面的人,往往把風光放在了第一位,而把安全放在了第二位。

  過去方笑偉一個人坐車時,總是坐在前排。現在,他不能再坐前排了,他必須要把這個位子留給一把手,否則,他就犯了大忌。這雖不是什麼明文規定,但在銀都已經成了約定俗成。

  車到田振軍家樓下,他還沒有下樓,老趙就用車載電話打通了田振軍家的電話,說車已到了樓下。掛了電話不到兩分鐘,田振軍就拎著個包兒下來了。田振軍打開前門,見方笑偉坐在後排,相互點了點頭,就坐在了前排。

  事情貌似很平淡,可官場中的許多學問就是在這種平淡中顯出微妙的。一個人在官場上修煉得如何,內功如何,往往就是在這些細枝末節中見高低。

  當然,這僅僅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個方面,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從事情的一開始,方笑偉就要爭取主動,要形成一個慣例,在坐車上,一定要與田振軍形成平等,沒有孰輕孰重之分。至於三把手,僅僅是他要形成這個慣例的一個同盟者而已。他為了形成這個慣例一定要拉他入伙,等一旦形成了固定的模式,誰不習慣可以繼續騎他的自行車去,而他方笑偉則要把慣例進行到底。

  方笑偉覺得這是一個權力之爭的原則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他絕不能讓步。一旦讓了步,就意味著殘留在他心靈深處的最後一點自尊和面子都喪失了,他的威信將徹底掃地。按電台以往的規矩,小車絕對是一把手的專利,倘若他當上了一把手也會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一把手不是從內部自下而上產生的,而是在他主持了一個階段的工作後由外面派來的,他就有足夠的能力來改變慣例,重新形成一個慣例。他為了在事情一開始就形成牢固的不可更改的規矩,還做了一次非常有意義的測試。那是一次中午,他故意沒有按時下班,從窗中窺視著桑學文坐進了小車的後排,又窺視著田振軍坐到了前排。他點了支煙吸著,一直吸完了煙,才下樓。奧迪車還在那裡等著他,他很滿意地打開了後排的門。他就是要用故意推遲下班時間來磨鍊對方,使對方適應他,使電台的員工們知道,他方笑偉不上車,他們走不了。

  這是心與心的較量。他自認為在這一點上,他並沒有輸給他。

  方笑偉明顯地感覺到,自從田振軍上任以來,電台的權力中心發生了傾斜,人們對他一下子冷淡了許多,連過去那幾個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部室主任也不例外,一個個都投靠到田振軍那裡去了,他的辦公室一下子變得十分冷清。

  該移交的工作他分別移交給了田振軍、桑學文。在他一件件、一樁樁移交工作的時候,仿佛有人拿著一把鈍刀,在一塊一塊割著他身上的肉。他疼痛難忍,他痛苦不堪,他羞憤難當,他的心靈承受了從未有過的摧殘和凌辱。

  權力最誘人的部分都交到了別人手中,留給他的,只是一腔的憤慨、滿心的屈辱。那種心態,那種境地,和一千多年前南唐那個沒落皇帝李煜相差無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有時候,當他坐在車上,瞅著坐在前排的田振軍的後腦勺,禁不住惡毒地想,怎麼不發生一起車禍哩。應該發生一起車禍呀!就在司機老趙準備超車的時候,前面來了一輛大貨車,老趙在進退兩難之際為了保全自己,方向盤一打,事故便發生了。奧迪車的右前方頂到一輛大卡車的後尾,玻璃嘩啦啦地碎了,眨眼間,田振軍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車上的其他人一陣驚嚇之後,完好無損,立即打120急救中心電話,到了醫院,田振軍已經停止了呼吸。在追悼會上,他會聲淚俱下地念悼詞:「田振軍同志的一生,是光輝燦爛的一生……」

  令方笑偉感到奇怪的是,他不止一次地產生過這樣惡毒的想法。他覺得這樣想著的時候很過癮,心情頓時進入到了一種亢奮和愉快的狀態。然而,當他冷靜下來,坐在辦公室里,再回想這種想法的時候,他卻擔心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前不久他看央視一套的「焦點訪談」,講的是某省一個縣的糧食局副局長,為了爭奪局長的位子,出資十萬元,雇了一個殺手,把一把手給殺了。他當了一把手。後來,殺人案被公安局偵破,這位副局長鋃鐺入獄。於是,他便想,人的犯罪心理和欲望其實是捆綁在一起的,有了某種欲望,才會產生某種犯罪動機。在人的意識里,欲望在隨時隨地地產生,也在隨時隨地地破滅,犯罪心理也是一樣。比如你到銀行看到那麼多鈔票堆在一起,你可能會想,我把它搶回來多好呀,這一輩子我就好活了。這只是一種欲望,有這種欲望,才帶出了你的犯罪心理。可見,這樣的想法甚至是某些犯罪心理,大多數人都曾經有過,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經常這麼想,就有可能在某一天某一時某一刻,真發生點什麼了。經過這麼一想,方笑偉就開始告誡自己,千萬別再那麼想了,再想下去沒準兒哪天失去理智可就慘了。可是,一旦當他上了車,一旦當他盯著田振軍的後腦勺時,那個奇怪的想法就不可抑制地產生了,任憑他怎麼去抑制,怎麼去說服自己不那麼想,都不奏效。

  方笑偉有點害怕了,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是不是神經錯亂了?

  權力,對於男人來講實在太重要了。沒有入圍之前,你也許不會把它看得有多麼重要,但是,一旦進入到了這個圈子中,一旦嘗到了權力給你帶來的甜頭,你就會覺得它對你的生命有多麼重要。尤其是得而復失時,心中的那個疼,會直接疼到你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難怪外地有個幹部在台上時,叱吒風雲,退下後心理失衡,老覺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抑鬱至極,跳河自殺了。人,就是這樣一個複雜的東西,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下崗工人覺得有一份工作、有一口飯吃就是他的理想了。大多數仕途中人渴望的就是權力,生活對他來講並不是什麼問題,所謂的問題就是活得比同類風光些滋潤些,活得有臉有面些。世界上不外乎兩類人,一類是支配別人的人,另一類就是被別人支配的人。方笑偉忍辱負重了幾年,剛剛嘗了嘗支配別人的甜頭,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地品味,權力就從他的手中一滑而過。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是不是我沒有把握好,沒有操作好,讓煮熟的鴨子飛跑了?細細一想,問題並不是這樣,該操作的地方他都操作了,該盡的心他都盡到了,渾身解數已經使盡了,他無法抱怨自己,要抱怨也只能抱怨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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