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每一次創傷都是一種成熟
2024-10-08 17:49:35
作者: 唐達天
第二天中午,何東陽回到金州的家。
還沒進門,何東陽就聞見了紅燒豬蹄的香味。這味道只有丈母娘才能燒出的,胡亞娟是弄不出來的。這味道也立即將他的記憶帶到了老丈人在世時的日子,他不禁又想起許多往事,每次丈母娘打電話叫他和胡亞娟去吃飯,只要一聽是吃豬蹄,何東陽頭就大了。他總是被丈母娘因為小舅子這樣那樣的事嘮叨個沒完沒了而感到糾結。此時,他的嗅覺讓他更多地想起了老丈人,一個沉默寡言的工人,因為一個不孝子而與他們陰陽兩隔。一想起這些,他就恨那個不爭氣的小舅子胡亞生。他知道今天胡亞生也一定在,不知道經了這麼多事之後,並且這段時間在看守所里的折磨,是否讓他也有所改變。
何東陽出省城時給胡亞娟打的電話,他打算趕在午飯時到家。說真的,他特別想吃點家裡的飯,才特意打了電話。
何東陽從包里翻出鑰匙鏈,擇了半天,才找見自家門防盜門的鑰匙。他頓時覺得自己對這把鑰匙竟然陌生了,他回家的次數的確是越來越少了。家對他來說,難道真如胡亞娟所說,是旅店。不,應該是港灣!就連這應該是港灣的地方,可他這艘大船,在西州這一年裡也很少停泊。想想,誰說領導幹部就非要撇開家才能幹好工作,這麼多年,為了工作,他捨棄了親情,最終得到的卻是與自己的初衷相去甚遠的結果。何東陽不免有些心寒。他在回金州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將家搬到西州。人生短短几十年,他不能在已經失去了孝道之後,再失去夫道,失去父道。他不想在退出官場之後再給自己留下更多的遺憾。他一直以來,在仕途上不遺餘力地奔跑衝刺,從科級到縣級,從縣級到地級,無非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向更高一級,將自己的思想、意志,轉化成造福一方百姓的決策,最終實現自己宏偉的抱負。可現在他宏偉的抱負實現了嗎?何東陽苦澀地搖搖頭。
門開了,胡亞娟就站在面前。似乎胡亞娟就是專門站在門口等他開門。這一刻,何東陽是愣了一下的。他定定地看著胡亞娟,突然覺得老婆眼角多了很多魚尾紋,曾經白晳的臉龐上,不知什麼時候浮出了若干雀斑。這些年,他的確都沒有好好端詳過這位為他生兒育女,支撐整個家庭的妻子。而自己卻把原本對妻子的感情寄託於某些虛無的不現實的女人身上,他對得起妻子嗎?
胡亞娟看著何東陽,也愣在那兒,半天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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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東陽有些不自在地笑笑,說:「亞娟,我回來了!」何東陽說這句時,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在寒窗鐵門內,他到底該怎麼去面對妻子,兒子,還有丈母娘。何東陽看到胡亞娟眼圈上涌著淚花,他知道女人想男人了,是心裡想了。胡亞娟馬上揉了揉眼睛,說:「快進來快進來,看媽給你做什麼了?」胡亞娟竟然連拖鞋都沒來得及讓何東陽換,便拽著何東陽的手往廚房走。這時,丈母娘已經在廚房裡聽到何東陽回來了,於是扯著嗓門道,「是東陽吧,回來了?」
聽到丈母娘輕快的話音,何東陽能感受到丈母娘已經走出了老丈人去世的悲痛。他高興地道:「媽,是我。」說著,何東陽看著胡亞娟嗔怪道:「怎麼讓媽親自下廚呢?」
說著丈母娘就從廚房出來,腰間繫著圍裙,手裡拎一隻長勺,笑嘻嘻地看著何東陽說:「娟子做不出那個味來。先看會電視,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說著轉身又返回廚房。
何東陽笑笑,才返回門口準備換拖鞋。胡亞生已經從客廳走過來,說:「姐夫回來了?」說著,趕緊拉開鞋櫃,找出一雙男式拖鞋,畢恭畢敬地放在何東陽腳下。何東陽淡淡地哦了一聲,就等於是回了話。等何東陽穿上,他又把皮鞋放回鞋櫃。何東陽默默地看著胡亞生,沒吭聲。
何東陽坐進沙發,胡亞生就將早已泡好的茶倒進茶杯,端到了何東陽面前的茶几上。這才輕手輕腳地坐到旁邊的小沙發上。何東陽喝了一口茶,也不看胡亞生,說:「有什麼打算沒有?」
胡亞生很認真地說:「姐夫,這次栽倒,我想了很多,不怪任何人,怪就怪我好高騖遠,目空一切,說到底我不是當領導的那塊料。我想好了,開一個汽車美容中心,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從小事做起。」
何東陽怔怔地看了胡亞生半天。胡亞生今天的話讓他覺得有些陌生,也有些舒服。人啊,的確是要經歷點什麼的,不經歷永遠都長不大,不成熟。何東陽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說:「無論做什麼事,首先要給自己一個科學合理的定位,其次就是要腳踏實地地做事,只要堅持,一定能成事。當然,也不在於我們做的事是大事,還是小事,是不是有沒有面子,無論外人看來多麼丟面子的事,只要做成了,都有面子。」
胡亞生說:「姐夫說得對!」
何東陽沒想到胡亞生能找准自己的死穴,他突然就對小舅子有了很大的信心,說:「如果錢上有問題,你張口,沒有多也有個少,我和你姐都會支持你的。」
「謝謝姐夫,錢我還有一些積蓄,不夠的話,我再貸點,也就差不多了。」胡亞生為何東陽說出這樣的話也很感動。這些年裡,何東陽壓根就沒拿正眼望過他,當然歸根結蒂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能怪姐夫。
正說著,胡亞娟已將豬蹄和好幾樣何東陽愛吃的菜端了上來,丈母娘也炒完了最後一個菜從廚房裡出來了。她對何東陽的態度也發生了很多轉變。這次,要不是何東陽,也不知道胡亞生得在監獄裡呆多久呢?人啊,沒有工作的時候,工作是多麼重要,當失去自由的時候,工作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他的兒子有自由,她還能看得見摸得著,她心裡就覺得踏實,工作不工作,當不當官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胡亞娟還特意拿出了一瓶金州紅,給何東陽和胡亞生倒了滿杯,又給母親和自己倒了少半杯。飯吃得很舒服,也很開心。何東陽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多,真是吃得有點撐了。剛放下筷子擦嘴,手機響了。
掛斷電話,何東陽起身,不好意思地看看胡亞娟,又看看丈母娘,說:「單位有事了,我馬上得回去!」
胡亞娟像一株枯萎的三葉草,用蔫蔫的眼神望著何東陽,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她盼著何東陽回來,絕不僅僅是吃一頓飯,她也是一個女人,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女人需要的她同樣也需要。可自從何東陽當官後,她的很多需要都在與日俱減。尤其在西州的這一年裡,她像一個守寡的女人,夜夜盼著丈夫溫存的胸膛,可就連這些做妻子最基本的需求,對她來說都成了一種奢望。丈母娘望著女兒,笑笑說:「東陽是公家的人,我們誰也不准扯他的腿,你說呢?娟子。」
胡亞娟無奈地笑笑,起身進了臥室。
何東陽跟了進去,胡亞娟轉身撲進何東陽懷裡,像一個少女般無聲地抽泣起來。抽了一陣子,她抬起頭說:「東陽,我知道眼前的路走起來難,可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一個人扛,不還有我嗎?」
何東陽意識到胡亞娟已經知道了關於他被省紀委調查的事,只是為了顧忌他的臉面,不提罷了。他真的不想讓老婆,還有家裡其他人為他而整天提心掉膽。何東陽拍拍胡亞娟的背,說:「別人如果不了解我,我信;如果你不了解我,我不信。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更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做。告訴媽,別為我擔心。」
胡亞娟拿過了一隻手提袋,裡面是幾件新買的衣服,還有另一隻手提袋裡,全都是何東陽愛吃的。
回到西州,何東陽沒回自己的辦公室,直接去找高天俊。
「東陽啊,你看,被窩還沒捂熱,就又把你叫來了。實在是不好意思。」高天俊像何東陽只是出差幾點回來,很輕鬆地笑道。
「高書記快別這麼說,這麼多年了,早都習慣了!」何東陽為高天俊的體貼感到欣慰。
「你說,祝書記本來明天是要去新疆開會,突然要在我們這會兒停留半天,難道他僅僅是為了做短暫的休息?」高天俊起身給何東陽親自添了茶。
「這個不好說,不過,現在做準備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安排景秀區和吉源縣做好各項準備工作。如果下午從西州坐飛機趕往烏魯木齊,停留的時間短,應該不會再有別的活動。」何東陽分析道。
「行,那就這樣。」高天俊說著打電話叫來了秘書長邱東成,吩咐馬上以市委辦名義往景秀區和吉源縣發加急通知。邱東成客氣地跟何東陽打過招呼走了。
「東陽,既然回來了,今天恰好我也沒有接待,那下午我們一起坐坐,就我們倆。」高天俊燦然地笑笑說。
何東陽點頭說是。
從高天俊辦公室出來,何東陽經過謝明光辦公室時,很留意地看了一眼,門緊緊地關著,裡面像是沒人。何東陽剛大步往前一走,只聽門咣地一聲開了,「何市長。」何東陽一聽就聽出是謝明光的聲音,但他還是朝前走了兩步才停下,轉過身,冷冷地笑笑,「是謝書記啊,忙吶?」
何東陽站著並沒有動,連身體都沒有轉過來,只是轉過頭來跟謝明光說話。何東陽心裡太清楚了,他被省委紀委調查,全都是謝明光的功勞。現在謝明光的目的沒有達到,他一定會替何東陽打抱不平的。謝明光快步來到何東陽跟前,很誇張地客氣著,握手問好。然後一定要請何東陽進辦公室喝杯茶。何東陽謙恭地回握問好,他倒是想看看謝明光到底要怎麼表演。進去,果然不出意外,謝明光一邊倒茶,一邊說:「這幾天,可把我和高書記急壞了。我就說老弟不可能犯那種低級錯誤的,什麼事都不會有的。這不,啥事沒啥事嘛。」說著呵呵地笑著把茶杯遞給了何東陽。
何東陽接住茶杯,並沒有喝,擱茶几上,笑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改日我請謝書記好好端兩杯?」
「我請我請,這幾天老弟不在,我正說有很多掏心窩子的話沒地方說呢。」謝明光臉上的笑都在顫。
謝明光裝出一副兔死虎悲的面孔,突然讓何東陽心裡感到陣陣發嘔。人為什麼要活得如此虛偽呢?他不知道謝明光這到底累不累。何東陽笑笑,心想,只要謝明光還在西州,暫且不說此次兩會出不出問題,即便不出任何問題,他順利當選,往後的雙腳依然是踩在薄薄的冰層上面,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潛伏在下的謝明光放倒,輕者烏紗落地,重者死無葬身之地。古人說:退避三舍。他何東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可謝明光仍對他步步步步緊逼,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必須要拿掉謝明光,否則,他在西州就永遠不得太平。何東陽起身,說:「好,改日坐下好好聊,我先過去。」
「再坐兒啊,茶還沒喝一口呢?」
「不了,好茶留著慢慢喝。」何東陽說完,禮節性地握握手,出了門。謝明光緊跟著出來滿嘴的客氣話。何東陽擺擺手,出市委大門,向政府大門走去。雖然市委大門到政府大門不到一百米,卻有很多人點頭哈腰地跟他打招呼,何東陽仍跟往常一樣,略微放慢腳步,客氣地微笑點頭回應。剛進大門,秘書長宋銀河就迎了過來,弓著腰上來握手問好。何東陽只是笑笑,並沒有多餘的話。
辦公室窗明几淨。何東陽不在的這些天,宋銀河並沒有讓通訊員停止打掃,可通訊員每天還如往常一樣,將辦公室打掃得乾乾淨淨。宋銀河從何東陽被調查的第一天開始,就覺得何東陽不可能有事。倒不是因為何東陽有恩於他,而是他從政近三十年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何東陽這樣清廉的領導都要坐牢,西州還能有幾個清官,中國還能有幾個清官。
何東陽進去的時候,張軒宇正站在燒水器前,等著水開。看見何東陽,迎了過來,隨即又快步走到桌子後面,將椅子往後拉了拉,等著何東陽來坐。何東陽看著這間辦公室,突然就覺得過去的一個星期,似乎是做了一個惡夢,才從惡夢中醒來。他並沒有往桌子跟前去,而是坐到了會客的沙發上,繼續聽宋銀河匯報近期主要工作。張軒宇適時地把何東陽的水杯放到了茶几上,他知道何東陽可能要跟宋銀河長談,於是又給守銀河倒了水。何東陽問到了供熱情況,有沒有上訪?宋銀河說一切正常。最後問到辦公室科室幹部晉升提拔問題時,宋銀河說:「民主推薦、考察程序都已經結束了,就等你回來過目,如果沒問題就可以上會,報組織部備案了。」何東陽點著頭說:「可以不用等我的。年輕幹部的成長不能耽誤,有時候耽誤個把月,可能會影響一輩子。我們也曾年輕過,知道這一步台階的重要性。」何東陽的話像是給宋銀河說理,又像是在批評宋銀河。宋銀河低了低頭,說:「我儘快安排上會!」
宋銀河走了之後,一直到下班前,何東陽沒閒一分鐘。先是常務副市長羅永輝匯報工作,中間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安紅英的。安紅英電話里很激動,稱自己就在市里,想過來匯報工作。因為羅永輝坐在旁邊,何東陽很平淡地說先不急,先搞好明天祝書記的接待工作就掛斷了。另一個打來電話是吳國順,是請示何東陽晚上有無空,想一起坐坐。何東陽說晚上有事就掛了。羅永輝走了,張筱燕進來了。何東陽看見張筱燕時,心裡就不那麼平靜了。這次調查組問過他一個很可笑的問題,他跟副市長張筱燕之間的關係問題。何東陽回答得很簡單:同事關係。後來他們就再沒深糾下去。此時的張筱燕,伸出手來握住何東陽手時,心也並不平靜。她是喜歡過何東陽,但這僅僅是喜歡而已,最多算是知己。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發生什麼的。一番禮節性的寒暄之後,張筱燕說:「不知道你累不累,我真的感覺特別累。我想離開這裡。」
何東陽定定地看著張筱燕,不解道:「怎麼?是不是因為我的事?」
「……倒也不是。」張筱燕苦澀地笑笑,「你不在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官場原本就是男人的天地,我這樣拼死拼活,丟了家庭,失了親情,我不知道最後我能剩下的還有些什麼呢?」
「我能理解。官場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場,在這個場裡的人,就跟西方的鬥牛士一樣,早已充滿了血腥味,你只有拼命地蹦和斗,才能獲勝,否則,就有可能被淘汰出局,甚至遭到別人的暗槍。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歸到它本來的屬性,真正成為為老百姓謀事的工作場。目前,我對自己能否過了這一關,心中無數,如果你能有更好的去處,我也贊成。不必每個人都活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尤其是女人。」
「我本來是想配合你好好做點事的,現在我已看明白了,想幹的事的人幹不了事,還背黑鍋,不想幹事的人坐享其成,還不讓你幹事,站旁邊使絆子。這一年來,我也沒給你使上勁,倒給你添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你是男人,你該去拼,相信正義的力量屬於你,不管某些人怎麼想把你塗黑,但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代表們絕不可能都是聾子瞎子。相信自己!」
何東陽搖搖頭,目光迷茫地轉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