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2024-10-08 17:47:37 作者: 何建明

  撤離者最初的目的地是奔向安縣的永安鎮,因為聽說那裡有個災民收容所。但趕到那裡才知道,他們的消息有誤。怎麼辦?餘震不斷,為了能夠不迷失方向,大家商量決定,只能繼續沿著大路走下去。只要走下去,就能有活路!師生們都這樣想。

  就這樣,第一批大震餘生的北川中學師生們互相攙扶著、鼓勵著,頑強地走了五六個小時的路,來到了綿陽市的九洲體育館。而這時,龐大的九洲體育館人山人海,他們都是來自各地的災民——師生們身臨其境,也第一次嘗到了當難民的滋味。然後他們又很快看到了許多袖子上別著「綠袖標」、「紅絲帶」的好人,那一張張溫馨的臉,讓北川中學的孩子們感到震後的第一絲溫暖與安全……

  幾天後為保證他們正常上課,他們又被轉移到長虹集團的培訓中心,這裡條件比較好,能夠上課。

  我與這些孩子見上面是在地震十多天後的了。十多天後的北川中學學生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他們正在一個條件比較好的「臨時學校」學習。我去那天已近晚飯時間,所以同學們正在長虹培訓中心的空地上吃晚飯。我首先看到的是高三的同學,女同學居多,她們端著自助餐式的鋁飯盆,吃得很多,看見我們來,臉上也掛滿了笑容。我開玩笑說,你們一個人的飯量我要吃三頓。她們便不好意思起來。指指草坪,我說我們坐下來聊聊行嗎?她們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請。我問她們家裡的情況,她們說她們很幸運,家裡房子塌了,但沒有死人的。原來她們的家都是在農村,「山區的房子比較簡易,地震一來塌的多,砸死的人少些。城裡就不一樣了……」說起學校遇難的那一幕,女同學們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一位叫母亞蘭的女同學顯得活潑些,她說,她們幾個都是高三(4)班的,北川中學新教學樓共5層,都是高中部的學生。當時地震發生時他們都在上課。1、2層是高二、高一的同學,高二高三都在3、4、5層,特別是高三,都在5層。地震使整個教學樓全部坍塌,1、2層壓在最底下,他們在5層的感覺是當時房子一下往下坐了好幾米,等他們從廢墟里逃出來的時候,再往教學樓看去,發現只剩了3層。「我們高三共10個班,死得不算多,高一高二的死得特別多。不能回憶那一幕了……總之,當時現場很亂,我們高三的男同學就去救人了,我們女同學就負責看護抬出來的傷員和同學的屍體……」母亞蘭說。

  我覺得不能再問這些心靈受過巨大創傷的同學了。從北京出發前參加中央台的那台賑災文藝晚會現場,有3個北川中學的同學代表參加,他們在現場的訴說和眼淚,已經給國人留下深深的印象了。那種痛與悲無需再重複,每一次重複,對孩子們來說,等於是挑傷口,讓他們幼嫩的心靈再一次流血……

  劉亞春校長几乎每天都要接受採訪和與各種官員談話。個頭矮小的他,顯得非常疲倦。他是個不愛多說話的老師,聽說我是北京來的作家,他似乎才有了一點想說話的意思。

  「地震以後我們的人都很團結,學生也很堅強,大家一般都是通過眼神來傳遞信息的,或者是拍拍肩膀什麼的,很少有人說話,不知道說什麼。我也不太想說話。」劉校長的開場白讓我意外。

  「我們現在都是沒有家的人,家破人亡的那種。好多老師,家裡邊都失去了好多親人,我們大家都在這兒挺著。有學生在,我們就得挺著。沒有學生的時候,大家在一起講的時候都會哭……」校長開始有些哽咽。

  「你們不在學生面前哭?」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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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少。一般不。」劉校長說,「我女兒死的那天我都沒掉一滴淚,可我看見學生的屍體時我就哭,不停地哭,眼淚收不住!孩子們有的困在一起,解放軍戰士把樓板一搬開,就能發現幾個、十幾個孩子死在一起,有的孩子甚至連一點傷都沒有,他們是悶死的……看到那種情景,我能不哭嗎?我哭一輩子都覺得對不起這些孩子!有些孩子當時壓在下面還不停地喊救命、救命,喊我的名字,喊校長救救他們,可我搬不開那些壓在他們上面的樓板,幾天都搬不開,等把樓板搬開時,他們都死了……我不哭行嗎?我哭乾眼淚都沒用,我哭不出聲,哭的不是淚水,是血……

  「我也是家長,我一直想拼命去救自己的孩子,但我救不了她,因為有那麼多孩子在喊我、在喊救命……有一次一個小孩的屍體挖出來,我從衣服、褲子和鞋子的顏色樣式看,從背面看,我認定那是我的孩子。我痛哭了一場,抬出來後我又去看了一下,結果發現不是,但又覺得他就是我的孩子,後來每挖出來一個屍體,我都覺得是自己的孩子,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劉校長的話沒有半句修飾,但句句能痛人心。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搶救現場的那些分分秒秒里,無論是誰,腦海里都是同樣的一個念頭。

  擂鼓鎮是除北川縣城之外,離北川中學最近的一個鎮。大震那一刻,這個回民居多的小鎮同樣傷亡嚴重。派出所副所長李林國這一天正在與當地一家企業協調工作,不料地震將他們5個人砸在裡面。李林國是第一個逃生者,他出來時,一隻耳朵被切掉了一半,血流滿面。可這時他發現其餘4個埋在裡面沒有出來,便不顧一切地往裡沖,硬是將這壓在廢墟里的4個人搶救了出來。這時,有人從北川縣城回來報信,說北川中學的教學樓全部塌了。李林國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李王智國。他因此成了第一個趕到北川中學的民警……

  他來了!至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以什麼速度趕到幾里外的中學所在地的。

  「兒子!」「兒子你在哪兒?」李林國第一眼看到的中學坍塌現場,令他每根毛髮直豎:老天!兩座教學樓塌了,塌得像用千斤鐵錘砸的紙盒子……一千多個孩子埋在廢墟下,幾百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學生家長和幹部群眾在廢墟上面叫喊著、搶救著……

  「爸爸,我在這裡——」混亂中,瘋狂中,李林國突然聽到從地底下傳出的聲音。那是自己的孩子的聲音!「兒子!兒子!爸爸來救你了!」李林國憑著警察的好力氣,拼命地用雙手刨著廢墟,扔著磚塊……一邊還不停地對兒子說,「堅持兒子!有爸爸你就別怕!」「救命!」「叔叔救救我——」李林國的手遲疑了一下。他的身後的樓板下,有幾個孩子在呼叫。

  「警察叔叔,快救我!救我——!」孩子的呼救聲,撕碎了李林國的心。

  我是警察?!我是警察!我是人民的警察呀!李林國突然清醒過來。

  「警察同志,你快救救我的孩子吧!」一個家長跪在他的面前,雙手揪著胸前的衣襟,像是要挖出自己的心肝一般。

  李林國愣了一下,朝掩埋兒子的地下看了一眼,然後轉過身子,又像瘋了似的刨了起來:快點!再快點!把孩子救出來!救出這個孩子後就可以去救自己的兒子了!快快!一個孩子被李林國刨了出來。還活著。

  「這邊!這邊還有孩子!」有人又來求李林國去刨另一個被埋的孩子。

  李林國就又跳到另一堆廢墟上拼命地刨啊刨……雙手流出了鮮血,指甲斷裂了還在刨!刨,不能停下!停下以後就沒有時間再去救兒子了!於是李林國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幫著別的家長刨啊刨,一直刨了一天兩夜。經他之手,30多個孩子被救了出來!14日早上,他終於回過神,又刨到了兒子那個地方,在群眾的幫助下,他的兒子終於被刨了出來,可兒子再也不能叫他聲「爸爸」了……「老天爺呀,你咋這樣對我們北川不公啊?你咋對我救出幾十個人不公啊?!」那一刻,鋼鐵漢子李林國對天長號了兩聲,便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他醒來時,縣委書記宋明默默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什麼話也沒說。李林國看了一眼躺在他身邊的兒子的屍體,輕輕地用自己的衣服給兒子蓋上後,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重新走向廢墟……

  正是這樣的共產黨員和共產黨員影響下的人民群眾臨危不懼和英勇頑強地戰鬥,他們在災難降臨的第一時間,毫不猶豫、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先救學生,哪怕是親生骨肉就近在咫尺,僅憑一雙雙流淌著鮮血的手,在救援部隊沒趕到前,先後刨出了200多名活著的學生!這是奇蹟!這是凱歌!是生命的奇蹟!是生命的凱歌!26號那天,我終於到達北川中學原址。儘管十幾天過去了,但現場的廢墟仍保留在那裡。當地的一位群眾告訴我:廢墟里仍有幾百名同學埋在裡面,不好挖了……望著這裡沒能逃生的深埋於廢墟之下的孩子,我無言無語,只能默默地彎下身子,向他們鞠了三個躬。

  像見到的其他倒塌的學校一樣,我看到這個學校也有一個讓人疑惑的現象:在變成廢墟的教學樓旁邊,有棟很漂亮的學生宿舍樓基本上沒有多少損壞地屹立在那兒。另外在校門口的幾戶農民家的舊房子,同樣沒有倒塌,這是為什麼?我弄不明白。

  在那塊當時躺滿死屍的操場上,我看到一位拾荒的老太太,正在撿著到處可見的課本和裹屍的塑膠袋。她身邊是一隻沒有了主人的貓在慘叫……而靠近校門的幾個顯然是學校校工和辦公室的房子裡,我看到到處散落著的是教師和員工食堂的飯票一類的東西。一間屋子裡,有隻孤獨的狗躺在裡面,沒有死,但一動不動,它的樣子令我傷感:孤獨的它也許經歷了太多的悲傷,它不再有勇氣活在這世上,它是想去陪同那些埋在廢墟里的夥伴?它沒有氣息,只在我臨走的時候,翻動了一下眼皮,仿佛是在向我告別,向這個不幸的世界告別……

  我不敢多看它一眼。我回到了現實——站在那塊寬闊的操場上。我知道,在我來之前的幾天,這裡曾經舉行了一次莊嚴的儀式,有34名年輕人在鮮紅的黨旗下進行了宣誓,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對共產主義的信仰與追求。

  這是另一種讓人震撼的生命!活著總是美好的——人類總是需要有人活下去,並永遠繁衍下去……

  有一個鏡頭我們不能忘記:

  14日上午10時許,溫家寶總理來到了北川中學,他迅速察看了整個學校的災情,看著狼藉的校園,看著仍有數以百計的孩子被埋在廢墟之中,溫家寶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站在廢墟的一角,溫家寶握過宋明、劉亞春等人的手後,將鼓勵和期待的目光,投向在場的學校師生、北川縣幹部群眾和解放軍、武警官兵大聲問道:「搶救人的生命是這次抗震救災工作的重中之重,要抓緊時間,只要有一線生還希望,就要用百倍努力!時間就是生命,搶險救人,刻不容緩!同志們一定要經受得起這場特殊的考驗。大家有沒有信心?」「有——!」這氣壯山河的回應聲,震盪在剛剛經歷劫難的北川大地上。那一刻,沒有離開過一分鐘搶救學生現場的宋明書記和劉亞春校長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生命的責任大震的第一時間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與死的廝殺和拼搏。在城外的中學搶救的同時,困在北川縣城中上萬群眾的自救戰鬥更是驚心動魄,分秒必爭。指揮這裡的戰鬥的是縣長經大忠,縣委副書記浦方方和縣委組織部長王理效,紀委書記文剛等縣委班子成員,還有縣政協主席楊應慶,縣人大黨組書記、常務副主任李春壽等領導。

  縣城被毀的前幾個小時,可以說是最危險和緊急的時刻,不僅每一分、每一秒對那些被埋的群眾是關鍵時刻,而且對隨時可能被餘震引發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吞噬掉生命的幾千名死裡逃生者來說,也是處在極度危險之中。

  「必須迅速採取措施讓所有活著的群眾轉移!」幾位縣領導當即作出決定。

  「可現在往外面走太危險了!」有人看著四周仍在不停滾落巨石的山體,擔憂道。

  「這個時候每一秒鐘都極其寶貴!用我們的生命換回更多群眾的安全轉移,這是我們這些在場活著的黨員們的責任!火海刀山,也必須衝出去!」經大忠縣長鐵了心。

  「對,必須在天黑之前把在場的所有活著的群眾帶出去,否則天黑後危險會更大!」組織部長王理效說。

  「好,我和王部長帶第一批群眾先往外轉移。浦書記和文書記,還有楊主席、李主任你們在後面繼續組織現場搶救和後續生還者的轉移準備!」經縣長立即布置道,然後命令在場幹部,「馬上讓群眾分成5個人一行跟著我們走!年歲大的老人、小孩和傷病員,要一個幫帶一個!現在所有的人跟我們走——!」「走!我們要轉移啦——」「快快,大家相互幫忙,趕緊動起來!」於是,一場求生大突圍開始了!在不停的飛沙走石之中,浩浩蕩蕩的一支4000餘人的生還者隊伍,在縣長經大忠和組織部長王理效等領導的帶領下,踩著廢墟,穿越飛石,攀登山道,時快時緩地朝城外大轉移。一路上,那些傷員和老人都由縣領導和共產黨員、幹部們扶著,甚至背在身上走!途中,有的領導幹部和黨員因為讓群眾躲閃飛來的滾石,幾度險象環生。

  「太好了!」當宋明書記和縣長經大忠在北川中學會合的那一刻,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患難之中的戰友和同志間的戰鬥情誼,使他們更加堅定了戰勝震災的決心與信心。北川縣抗震救災臨時指揮部也在大震之後的第一時間裡正式建立。

  「現在,抗震救災工作是全縣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關鍵時刻,全縣人民期待著我們,縣委要成為全縣人民抗震救災工作最堅強的後盾,最值得依靠的主心骨。」縣委書記宋明在縣抗震救災指揮部第一次會議上,向縣委和全縣黨員幹部發出了第一道抗震救災戰鬥命令。

  同在第一時間裡,縣委、縣政府開始組織抗災自救,徵用周圍農戶的鋼釺、鐵鍬、鋤頭、槓子,由倖存的機關和事業單位的青年黨員、基層民兵,組成青壯年「搶險救災突擊隊」,迅速深入到縣城各個角落搜救被埋人員,疏散安置群眾。

  同在第一時間裡,縣委、縣政府組織倖存的醫護人員,緊急救護傷員,並徵用客車、小貨車、摩托車等交通工具,迅速將傷員轉移到鄰近的安縣和綿陽治療。

  這期間,縣委一班人和黨員幹部始終站在戰鬥的第一線。縣委書記宋明連續在北川中學現場指揮搶救學生三天三夜沒合眼。等救援的部隊到達後,他又開始踏著不斷的餘震,奔赴那些被困的山區幫助群眾自救。他的兒子在大震4天後,才輾轉打聽到父親安全的消息。

  縣長經大忠在大震當天與宋明書記會合後,又與組織部長王理效馬上返回縣城,當晚又從廢墟裡帶出2000多名被困的群眾和傷員。他自己則在失去妻兒之後,又有兩位親人離他而去。

  這裡我用了很少的文字來說縣長他們帶著倖存的群眾撤離縣城,其實這過程非常艱巨和危險。當時北川縣城完全陷入了一片驚慌和逃命的絕境,大震造成的極度破壞已經使整個城市變成了廢墟不說,大量的傷亡,血淋淋的場面,都不是正常人所能接受的,然而此刻的北川人必須人人面對這樣的慘烈場面。有位年輕的妻子,她正跟自己的丈夫上班去,她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后座上。地震來時,她和丈夫都倒在地上。當她睜開眼睛時,幾分鐘前還有說有笑的丈夫,竟然沒了身子,腦袋滾在她的身邊,嘴巴張著,似乎還想與妻子說著什麼……妻子嚇壞了,拼命地跑,可沒跑出幾步,餘震再起,一塊巨石將她的身子埋在水泥地里,只有一雙腳露在外面。

  有一家三口,大震時剛從廢墟里鑽出來,想喘口氣再往山外逃。結果身旁的樓房第二次倒塌,路過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家三口被活活地埋在裡面再也沒有出來……

  而另一些人是在大震第一時間裡,或自己從廢墟里逃脫出來,或被經縣長他們組織的臨時搶救隊救出的,可由於現場沒有醫生包紮,失血過多,一兩個小時後就死掉了。這一類死裡逃生後又斷送生命的在大震第一時間裡,占了不小比例。

  山仍在崩塌,地仍在顫動,餘震加之下雨,這是北川縣城在大震後的第一夜最痛苦和艱難的一幕——孩子在哭,老人在哭,找不到主人的貓狗到處瘋跑。倒塌和斷裂的樓房與殘牆,仍不時發出更可怕的第二次、第三次的倒塌聲音……

  必須讓已經脫險的群眾儘可能地撤到安全地帶!縣委臨時指揮部的決定英明而正確。然而縣城裡到底還有多少人活著,還有多少人需要及時送出去,這是個大問題。

  第一批撤出去的大部分是受輕傷和死裡逃生的倖存者,他們相對安全和行走方便些。但後面再聚集到一起的大多數是受重傷和已經被埋一段時間後神經錯亂的人。有一個老人任憑武警中隊的官兵勸說,她就是不願走。跪在廢墟前哭喊著要找小孫兒。可小孫兒埋在深深的樓底下,而且當場死亡。「我不信娃兒死了!不信……」老人哭幹了眼淚,還在喊。這一夜,她一直坐在廢墟前,燒著紙……第二天有人再路過那堆廢墟前,結果發現老人的身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陷在廢墟里,她的頭被兩塊水泥樓板壓扁了,與心愛的孫子一起進了天堂……

  死人太多了!活下來的人太不容易!活下來的人就是北川未來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命根兒!那些清楚現實的北川人心存這樣一個念頭:得讓每一個活著的北川人儘可能地逃出去!活下去!可在無援的死城裡,要想活下去談何容易。

  這個時候,人的求生本能,中國人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那種堅定、堅信和組織力量,發揮了巨大作用。

  西方人總喜歡在發展中國家面前賣弄他們的所謂人權,他們常常指責別人不懂人權,似乎只有他們才懂得人的生命之重要。然而這次汶川大地震中,中國人表現出的人權意識讓他們大大吃驚。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懂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中國,人的生命的意識和行為,遠遠超出了西方人的水平與能力。可以設想:如果這樣的大地震換在另一個只講求個人的人權重要性的國度,那麼在如此巨大的災難面前,可能失去的生命要多得多。因為,在絕境之地,在死城之地,假如沒有像北川縣委、縣政府那麼迅速、果斷、堅強地組織和指揮現場,大震後的第一時間內那麼多毫無方向和不知所措的人就會無所適從,就會繼續讓亂石飛滾的山體崩裂和餘震困死在裡面……而北川縣之所以還能夠留下數以千計的活人,這與他們及時有效地組織撤離與發揮集體的力量進行自救有著直接關係。

  北川縣委和縣政府應當受到全國人民的尊敬,應當受到人類的尊敬。他們無畏無私、勇敢傑出,才使留存在死城裡的生命獲得拯救和逃脫。

  看看他們當時有序和清醒的表現吧:

  由於當天派往綿陽等地的報信者仍沒有回音。縣委作出決定:在自救的同時,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將北川面臨的嚴重災情上報給上級。「派誰去呢?」書記與縣長正在商榷,已經忙了一整夜大轉移的組織部長王理效帶著滿身傷痛,主動請纓道:「我去比較合適。讓我去吧!」「快去快回!」宋明書記緊緊握住王理效的手說。縣長經大忠則拍一拍行將出發的王理效的肩膀,不言中寄託著無限期待。報信的路上,王理效穿越過危險狹窄的山澗河道,穿行於亂石飛奔的峭壁絕路,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危險。兩個小時後,他幸運地攔住一輛農用摩托,催促駕駛員火速駛向綿陽市委。北川嚴重的災情就此正式上報到了省里和北京的中南海,於是救援的部隊官兵、消防隊員和各式各樣的志願者,紛紛趕向這個被毀的「孤城」,為迅速抗震救災和搶救被埋人員贏得了寶貴時間。

  再看看他們一班人的英勇無畏吧:

  縣委常委、宣傳部長韓貴鈞,在地震發生後,不顧自身安危,馬上組織公安幹警到曲山小學東區廢墟里搶救被掩埋的學生。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被掩埋在廢墟之下長達3天,獲救後的第二天他就帶領工作人員,翻山越嶺,深入鄉鎮查災救災。縣委常委、副縣長瞿永安正在成都開會,北川地震後,連夜趕回北川,在得知11個親人被災難奪去生命後,他強忍悲痛,不分晝夜地搜救群眾、搶救傷員、疏通道路。在綿陽開會的縣委常委、副縣長王久華在地震後,用了30分鐘時間就乘車趕到擂鼓鎮,然後徒步趕回北川縣城,一頭扎進搶險工作之中。而最悲壯的,莫過於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楊澤森,他被埋在廢墟里,當救援人員發現身受重傷的他後,他拒絕救助,而是用盡全身力氣說:「不要管我,先去救被埋的群眾。」兩天後,他長眠在縣政府大樓的廢墟之中……

  李躍進,北川縣公安局副局長,不屬於縣領導之列,但在大震之後,他成了縣抗震救災指揮隊裡的主將之一,他的任務是接受縣委的指令,帶領一批又一批群眾撤離死城。這個任務比平時破案一類的事要艱巨得多,因為那些人民的生命,每一條大震後餘留的生命,都太寶貴了!這是北川未來的香火。香火絕不能斷了。

  大震太無情,讓北川縣城死去了一半左右的人。他李躍進是公安局副局長,同樣沒能保護好縣城內的家人,他妻子和老母親至今埋在廢墟里找不到屍體,只能算「失蹤人」——妻子和老母是屬於明明知道在那些廢墟里早已死去的「失蹤人」,因為她們無法再從廢墟里被挖出來,所以暫時還被叫做「失蹤人」,而她們是永遠陪葬這座死城的幾千名「失蹤人」之一。

  李躍進是個50多歲的漢子,在公安局幹了幾十年,平時什麼場面沒見過?但地震這樣的大災,死這麼多人的場面他沒見過。震後已經有段時間了,這位曾經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現在也變得非常脆弱和憔悴,眼裡時常含著淚水……中央電視台的新聞里播出了他的事跡後,總有記者和作家來請他談談「英雄事跡」,可老李不太願意談。或者只會說一句:「都是親人,那個時候誰見了都會盡力去救援和幫助的。」老李不願多談,是因為他心裡其實有太多的痛。這痛與他這樣一位公安局領導的身份並不太相稱——人們一般的眼光里,公安局人員都應該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子。

  李躍進當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子。但在這麼大的地震面前,他這個漢子也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內心的乏力……

  老李的家在老城,他上班的公安局大樓在新城。中間要經過一條斷水河和丁字路口。

  12日午後的2點多鐘時,他還是走在這條路上,一直到了丁字路口。突然,他的車身劇烈地搖晃起來,搖晃得有些懸乎。車胎爆了?他趕緊減速,但車子還沒有停下,他猛然發現他和他的車子已經陷在四周垮塌的房屋裡,旁邊的高壓線像亂蛛網似的,將他和他的車子全部罩在其中。

  怎麼啦?束手待斃?哪個敵人敢這樣對他?不像是敵人!敵人沒這力量和本事,況且這兒也沒有什麼敵人嘛!是地震?這麼厲害的地震?可地震也不會這麼厲害呀!老李和許多經歷此次大地震的人都在那一刻不相信這是地震。

  他驚恐了,甚至非常害怕。世界發生了什麼?毀滅?是毀滅!他清楚地記得第一眼看到大震時的一切:地底下叫的聲音就像地獄裡的大鬼小鬼從油鍋里爬到地面上來了,它們的能量之巨大,可以將整個縣城和周圍的群山掀來掀去,甚至能夠將地面上的任何物體想卷到什麼地方就卷到什麼地方。你看看那石頭,跟幾座樓房似的那麼大,卻在地震的興風作浪下,隨意亂滾亂跑,幾棟、十幾棟樓房像紙糊的盒子,轉眼就成了廢墟……老李駭然了、驚呆了。那裡有他的家呀!那裡有他的公安局大樓啊!那一幕的恐怖,永遠定格在老李的腦海之中,他現在不願意翻開來給別人看……那是他永生的記憶之痛。

  又幾乎是同一刻,天空發出一道道炫目的亮光,是藍色的,死光。李躍進趕緊借力打開被強力緊閉住的車門。走出車門的他,像一根弱小的草兒,被颶風吹倒在地,令他睜不開眼。

  這個時間持續了約2分鐘——與別的倖存者講的一樣。

  待老李睜開眼時,一切都變樣了:河堤崩塌了,山路掩埋了,行走的人都成了死鬼和半死鬼,僅有的幾條生命在哭喊和毫無方向地奔跑——人們不知怎麼回事地在發瘋和恐怖之中尋找擺脫死神的路……老李看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其實人的力量非常之可憐,根本經不起這種突如其來的死神的侵襲。

  丁字路口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也成了老李生命的十字路口。往後走,是讓死神笑話,因為它們在那裡等待著這位北川漢子的擁抱;往前走,死神明明告訴他,同樣是一條不能活的路——你的城市和家已經被摧毀,你想幹什麼?

  是啊,我想幹什麼?我能在此刻幹什麼?老李在半醒半昏中邁開了步子,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警服和警服上的警號仍然留在身上。033068,這是他的警號,這警服和警號是一個公安人員的標誌,是他與死神拼殺的力量和本錢。什麼都不怕,即使天滅地毀。老李這樣想。他這個時候也只能這樣想。老百姓簡直不可能像他那麼有所思維、有所冷靜。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他是公安人員,現在哭出聲來,在地上不敢動,也並不算膽小鬼。誰有本事試一試8級大地震!誰膽大試一試山崩地裂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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