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10-08 17:47:28 作者: 何建明

  老實說,羅鴻亮書記那生動感人的報告和任木匠那獨特的英雄事跡,及後來解放軍官兵們的英勇無畏、奮力搶救等等在向峨鄉這塊山鄉土地上發生的一件件抗震救災中湧現出的各種事跡,它們都令我產生過強烈的震撼。但我仍然無法因此而減輕對這個鄉死去了那麼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心痛!在我到達這個鄉的時候,部隊正在用推土機對學校旁邊的原先是街道一棟死樓進行最後的摧毀,那現場的藥水味和屍體味,令人無法解開口罩說話。然而,當我在一位叫唐鳳的遇難學生家長帶領下,來到那個空蕩蕩的中學操場中央,回首凝視旁邊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廢墟時,我想我必須摘掉口罩,這樣我才能傾聽到那些埋在廢墟里的稚嫩的靈魂的呼叫聲和哭泣聲……

  「當時我就在這樓後面的田地幹活,突然地動起來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頭看看,可雙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這個時候,我看到兒子上課的學校樓房突然搖晃起來,那個樣子從來沒有見過,整棟樓像沒有下鍋的油條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動了兩下,接著就往中間垮下來,就聽到一陣『隆——』的響聲,一股很大很大的煙塵就衝到了天上。我一想兒子肯定被壓在裡面,所以趕緊衝過去。一看當時的現場,嚇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們,有的當場死了,滿身是血,看樣子是被甩出來的;還有的腸子都露在外面,嘴還能動,可一會兒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麼多喊救命的娃兒。你不知道救哪一個為好了。家長中我是第一個到學校的,因為我的田就在學校的後面,離兒子上課的樓房也就200多米,而且地震時正好伏在地上,臉對著這幢塌下來的房子,地震弄塌這樓時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樓房塌得那麼快。真是太嚇人了!」唐鳳說這些話時,眼睛直直地死盯著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兒子什麼時候發現的?」雖然不想勾起這位只有38歲的年輕母親的傷心回憶,但感覺唐鳳還算比較堅強,便問道。

  「是第三天了。」唐鳳說,「樓房塌了後,我們村上的人都過來了,鄉里的人也跟著一起刨,一起挖,後來有人用土製吊車吊樓板,可我們家長還是不停地用手刨,當時約有一個多小時,到處能聽到廢墟裡面娃兒們的叫救命聲,後來就很少聽得見了。所以我們一邊喊著娃兒的名字,一邊拼命挖。可真沒挖出幾個來。後來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們還是照樣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幾十具屍體,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師一共也死了有20個。我就奇怪,到現在還想不通:我娃兒是初二(2)班的,他們的教室是在南頭,但最後挖他出來的時候,竟然在北頭的地方發現的。都是第三天了,當時我在南頭的瓦礫里刨,有人在北頭喊說又有一個娃挖出來了,沒氣了。我跟著其他家長一起過去辨認,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兒,儘管他臉上淨是灰,根本認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媽,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兒15歲了,屬雞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說到這兒的唐鳳低下頭,但沒有眼淚——眼淚早已流幹了。「那麼多娃兒都死了,好像家長們的心也平和了些。我們是農村,一般家裡都有兩個娃,所以碰上這樣的天災,沒啥說的。只是不明白為啥娃兒上課的學校塌得這麼個慘法!你看看這棟新樓就沒有塌……」唐鳳轉身指指與變成廢墟的教學樓相隔一個籃球場的一幢似乎還沒啟用的學校新樓,心裡顯得很氣憤,「這回塌得最慘的都是學校,我們想不通!是,我們農村的娃兒沒城裡的珍貴,可畢竟他們也是父母的親骨肉呀!」一直平靜的唐鳳,這時變得滿腔憤慨。

  旁邊,一位戴著口罩的中年婦女走到我身邊,說:「我的兒子也沒了,他也是初二的,15歲,叫賈葉聰。那天我就在街頭的鋪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搖晃了幾下,塌了下來。還好,沒壓死人。心想我運氣真不錯。可一想兒子在學校,就慌了。我們都跑到這裡來刨,雙手都刨出了血,還是沒有刨出來……」那婦女伸出雙手讓我看,十個手指尚能見得傷痕。

  「後來呢?」我問。

  「後來我兒子是第二天被挖出來的,早沒氣了。」「你們都是不幸的。我為你們失去兒子感到難受……」我不想再多問她們,因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兒,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這樣的事,我肯定不如她們堅強,我一定會徹底地倒下……

  兒女的命是連著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樣。

  「謝謝你們,我想在這兒單獨待一會兒……」我請兩位失去兒子的年輕母親先走,自己則獨自站在向峨中學的操場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個籃球架的操場上什麼都沒有,地面上撒滿白灰的影印可以說明這裡曾經有過的那一幕悲慘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著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死離別之苦,都在這裡上演……地震初期在報紙和網上經常流傳的一張躺滿用雨布和棉被裹著的死屍的籃球場的照片,就是此刻我所站著的這塊操場。300多個孩子、20個教師,在瞬間,遇難者與我們分隔在生死兩重天,目睹這個悲劇全過程的那些家長們的內心有怎樣的創傷,我無法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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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從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災區行走的雙腿,變得發軟。每天踩在那些廢墟上時,我總覺得我的雙腳下面還有生命,還有那些仍在掙扎的孩子們的呼救聲,還有他們不甘離開人世的祈求目光……於是我自責自己不應該去踩踏這樣的廢墟,因為那是孩子們受傷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許我們不去踩踏,他們會「睡」得安寧些……

  可我又覺得我應該去每一個廢墟看一看,或許在那麼多壓著的廢墟里還有生命活著,他們只是沒有幸運地被救起,但他們是活著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後,他們仍然還活著,我們應該想盡辦法去營救他們……

  在大震發生的第一時間裡,那麼多學校的倒塌和倒塌後造成了那麼多孩子的遇難,讓所有家長和國人不得不去想這是為什麼?

  學校的建築質量問題也就被亮在了公眾面前。毫無疑問,我們所看到的在明顯的比較之後發現的問題已經證明了一些倒塌的學校是完全由於建築質量的問題而造成了不該有的嚴重後果。而這一問題引起有關部門需要認真思考和處理的事還很多,也會遇到很麻煩的連鎖問題。

  國務院也出台了相關意見,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個問題事實上也擺在我們面前:那些倒塌的學校里,我們常常聽到一個教室內的學生總是有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門有沒有特別的規定,一個教室內到底應該配備多少學生合適?六七十人一個教室,這麼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樓房的建築框架就會增大,越增大,牆體和框架的承載能力越會減弱。在許多現場看到的是,一邊是倒塌的教學樓,一邊是依然完好無損的學生宿舍樓,這使人不得不想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第三個問題同樣不能遺漏和忽視: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巨大的龍門山斷裂上,該斷裂始於汶川映秀,然後約以40度的方向朝東北方向逆上500公里,其斷裂的寬度約70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得如此面積之大、範圍之廣的原因。強地震是以斷裂帶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這條斷裂帶上的物體和生命都是此次災難的最嚴重的受害者。專家有這樣的意見:一些建築假如順著地震波的走向而建,肯定會受到嚴重毀壞。而一些「7」字形或「廠」字形建築,由於與地震波產生阻隔式衝擊,其破壞性也隨之增大,這都是造成包括學校教學樓在內的一些這樣的建築的毀滅性倒塌的原因。

  然而,以上這些解釋和觀點,都不能代表問題的根本和全部。我們親人的生命和那些倖存者心靈所印刻的創傷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對人而言,沒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對一切逝者而言;對活著的,他們的心靈世界是否健康、安寧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並不是最嚴重的,但由於我們最熟悉它,由於它在第一時間內讓我們知道了它,由於我們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學校竟然會是在距離成都很近的地方,這個距離就像在我們身邊一樣,我們因此感到特別痛……

  撤離死城北川:生命的撕裂之慟8.0級汶川大地震發生時,全國20多個省市自治區有震感,億萬人感到恐懼和不安。令人異常擔憂的是,地震中心的數個縣與外界頓時失去了一切聯繫,而地處群山懷抱的北川縣城更是成了人們最擔心的地方——事後證實,此次大地震中,北川縣城遭遇了最慘烈的毀滅,2萬餘人的小城,當場死亡的就達1萬多人,整個縣城瞬間變成一座與世隔絕的廢墟和死城……

  在這之後的幾天裡,那些仍然活著的北川人,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男人還是女人,他們幾乎是在無援的絕境中,懷著求生欲望,與死神展開激戰,上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死城大撤離的悲壯之歌——歷史將永遠記住這一頁。

  到前線採訪,我想北川是必須去的地方。我想親眼見證一下這個已經死亡了的城市的昨天、今天與未來。

  許多過去到過北川的人告訴我,這個小山城曾經很美麗、很漂亮,山清水秀,非常適合夏季旅遊和度假。尤其是空氣特別清新,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這裡是少數民族地區,工業比較落後,基本上仍處在農耕社會。縣城雖然這些年也蓋了不少新房子,大部分也還是屬於窮困山區對口支援的項目。在工業文明社會裡的都市人喜歡到這一類比較落後的但卻風景秀麗的地方旅遊度假。

  然而北川縣城因為大地震而不再可能在短期內恢復往日的山清水秀了。我進北川的地界是在災後的十多天的一個日子裡。這裡的空氣已經重度污染,必須戴上口罩,而且最好戴雙層口罩。

  從安縣的安昌鎮一路往裡走,便是北川縣。大震後的北川縣政府辦公地址就設在安縣,很像「臨時政府」的味道。安昌離北川還有幾十公里,屬於安縣原來的老縣城。這是個比較繁榮的山區小鎮,我們在街中心的一個地方看到了北川的「臨時政府」辦公地——其實只是一個非常小的鎮級賓館,所有北川震後的主要政府管理部門都擠在一樓的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裡,「安監局、檢察院、公安局、國土局……」一塊塊小牌子後面只坐著一至兩個工作人員。北川在地震中死亡的公務人員超過三分之一,大震後幹部嚴重緊缺是整個災區的突出問題,北川尤為嚴重。在這間北川「臨時政府」的辦公室里,有些工作人員還是從綿陽借調來臨時幫助工作的。「他們沒有人了,可工作還得開展,所以我們被抽調來幫忙。」一位綿陽來的女同志介紹說。

  到北川去!我和同行的幾位作家向綿陽作協的朋友請求,但他們很為難,因為前面的路據說早已封死,有抗震救災前線總指揮部的通行證才能進得去。

  「這個證搞不到。」綿陽作協的同志為難地說。

  那也得進去!我們幾個當過兵的人來了渾勁。因為我們確實太想去親眼看一看大震毀滅的北川城了。

  我們早已有所準備——我到前線採訪的第二天就重新穿上了迷彩服,是正式的文職官員的軍裝。特殊時期,只有軍人才被允許到各個地方。我已經有過幾次大事件的採訪經驗,加之與部隊有特殊關係和本人曾經是個十幾年軍齡的老兵。

  不想我們竟然真的直達北川城。但前面的去路,由一支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守著,而且醒目的「禁區」牌子橫在我們面前。

  「兄弟,讓我們進去一下可以嗎?」我們裝出是「上面」來的軍官。

  把守的戰士不動聲色地問:「有總指揮部的通行證嗎?」有還用得著向你區區一個小戰士點頭哈腰嗎?可就是因為沒有特別通行證,所以只能在小戰士面前裝孫子——同行的李鳴生人家是正經的總政治部作家,他的口氣硬,跑到管事的崗哨隊長那裡,先來了個下馬威:「哎隊長,你們參謀長給你來電話了沒有?」彪悍的武警隊長看著別有「總政治部」袖標的我們幾位「總部」來的「大官」,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於是我和李鳴生繼續施展「騙術」和誘惑手段:「你就讓我們進去吧。我們就在前面拍幾張照片,都是當兵的,來一趟不容易,我們還得回去向總部首長匯報這裡的情況呢!」如此一番連哄帶騙,搞得把守的官兵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瞬間,我們幾個「大領導」也不顧體面地「噌」地鑽進攔擋,直往裡面飛步而奔……只聽後面軍人在吆喝:「喂喂,你們不能進去了!」回頭一看,他們把我們同行的一個沒穿軍裝的高偉先生給攔住了。高偉一臉大鬍子,也不知他跟那幾個軍人說了什麼,竟然也混了進來。

  哈哈,我們終於到達了北川縣城!但這份得意很快被眼前那滿目瘡痍所震撼了——北川城真的已經死亡,只偶爾能看到幾處焚燒的煙火仍在風中晃動著,其餘的均是一片死了的廢墟…

  …我們趕緊猛拍了一些照片,便退出禁區,算做對北川城最後的告別。臨別的時候,我默默地向這個曾經很美麗的小縣城作了幾十秒的默哀……

  轉身的那一刻,我的嗓子眼一陣強烈的噁心,差一點吐出來!趕緊換個口罩,結果就在車內換口罩的那一分鐘時間裡,我幾乎憋不住氣,因為四周的空氣里瀰漫的味道太濃烈嗆人了——這便是死城的特殊之味。

  我一生難忘。

  親歷毀城那一刻「那一刻,真的是山崩地裂,天昏地暗,遍地屍體,滿目瘡痍……」這是一個北川生還者的描述。這樣的描述似乎太概念化了,但還沒有誰能用更確切的語言來描述得比這16個字更形象、更真實。

  這是瞬間的天災。這是瞬間的毀滅。這是瞬間的慘烈。這是瞬間的生與死……

  那一刻,大震到底是個什麼樣?一個城市的毀滅又是什麼樣?毀滅後的城市裡的人又怎麼樣了?中南海在揪心,全中國13億人在揪心,全世界多數人也在關心和關注……但與北川的所有聯繫全部斷絕,這是前所未有的。

  大震這一天,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郭志武上午在部里開會,一直到12點40分才結束。在機關食堂里剛吃完飯,聽說農民日報社和綿陽電視台的幾位新聞界朋友在北川,郭志武便趕到新城一家小飯店陪客人又上了桌。快要結帳那一刻,突然飯店內的桌椅搖晃起來……

  「地震了!」不知誰說道。

  「開啥子玩笑嘛!」同桌的人滿不在乎地嘀咕道。因為北川地處斷裂帶,平時搖搖晃晃的小地震經常有,所以包括郭志武在內的很多人並沒在意,而且以為有人又在開玩笑,所以小飯店裡誰也沒有站起身來。

  大約5秒鐘後,桌子再一次搖晃,這一次不再是一般的搖晃,而是有些天翻地覆的搖晃,頃刻間整個房屋內的所有豎立的東西全都傾倒在地。那一刻,沒有人能弄清是怎麼回事,機靈的郭志武一個箭步衝出飯店,雙腳踩到了街頭的馬路。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刻的雙腳根本站不住,整個兒身子好像被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浪折騰著,隨即掀倒在地……他企圖奮力地爬起來,但怎麼也站不起來,如同乘在一葉行駛在風口浪尖的小舟上……

  他只能伏在地上。於是清晰地聽到地底下發出「嗡嗡——」的悶雷聲,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四周看去,更是心驚肉跳:幾乎所有的房子,無一例外地像一具具紙糊的玩具,被來自地底深處的巨大衝擊波左一掀、右一掀,繼而轟然倒塌,變成一片廢墟……而與此同時,天空倏然騰起一二百米高的煙塵,轉眼間天地一片灰黑,什麼也看不見……這種情形維持了大約兩分鐘左右。

  「等天漸漸露出一些亮光時,我再一看馬路,全都拱了起來,像波浪似的,有的地方裂開了長長的口子,那水泥地就像被扯開了又想重新合上,但又沒能合到一起……」郭志武事後描述道。

  郭志武從地上爬起來的第一個反應是想看看剛才一起吃飯的幾位新聞界朋友怎麼樣了。可現場一切全變了,變得什麼也看不清。(事後知道,這幾位新聞界朋友除了一位受重傷外,其餘都倖免於難)。「乖兒子,你可別嚇唬老子!醒醒!你不能死嘛!」這時,他聽到有人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是個滿頭灰塵的小伙子拖著另一位血肉模糊的小伙子,躺在地上,一邊拍打著對方的臉,一邊不停地說著。顯然,那人已經永遠不可能再回話了。

  郭志武覺得自己的鼻子呼吸十分困難,他下意識地用手一抹,結果發現鼻孔里淨是稀泥,再掏一下耳朵,裡面同樣灌滿了濕糊糊、黏兮兮的東西。腳上的鞋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郭志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更不明白地球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說地震,我們北川這一帶過去大大小小地震也經常有,就是唐山那樣的大地震也聽說過,可我從地上爬起來的那一刻,不知道天地間發生了什麼,也不相信這是地震,就算是大地震也不會使大地變得像海浪一樣叫你站都站不穩,更不可能出現大山崩裂,房子一樣的大石頭像雨點似的把我們的縣城一下給砸爛,給埋在了地底下嘛!所以當時我的腦子裡閃出一個念頭:這回是地球要毀滅了!我們都活不成了!永遠活不成了!太恐怖了!腦子一片空白……」稍等頭腦清醒,郭志武便想起了單位和自己的家怎麼樣了。

  自己的家不就在離剛才吃飯的小飯店30多米的地方嘛!於是他轉過身看去——哪還有什麼家嘛!塌了!徹底地被埋在了完完全全的廢墟里!郭志武便轉過身子,開始朝縣委方向走去——縣委、縣政府和同事們,還有自己的妻子都在老縣城那邊,他們現在怎麼樣了?被埋了沒有?郭志武的心一下揪了起來,抬腿便往前走,可哪裡有路啊!一片廢墟之中,郭志武剛剛邁步,猛地被人死死抱住:「救命!快救救我呀——」郭志武低頭一看,是路邊的一個人昂著頭在聲嘶力竭地叫他。那人已經斷了雙腿,血流如注。郭志武一把將其拖到路中央,然後繼續往前跑。

  從北川縣城的新城到老城區,相隔大約500多米,中間是條緊挨著大山的公路。這短短的500米,郭志武看到了、聽到了令他今生不能忘卻的慘狀——道路已經面目全非,從山上滾下的石頭塞滿了通道,大的石塊有二三層樓高,小的不計其數,由於餘震不斷,山上滾下的石頭仍然不斷地在飛墜,不是砸在路面呈一個大坑,就是引來另一片石流滾動,其景叫人心驚膽戰!但此刻的郭志武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他一心想的是單位同事和自己的妻子是否安好,便不顧一切地穿梭在飛沙走石之中。此時他仍然心有餘悸地說:「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一路的情景。地震時,正值我們下午的上班時間,所以這條路上當時估計有幾百人在行走。這一震,多數人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死了,平均20多米就能見到一個死人。有的整個身子被石頭壓在底下,只露出雙腳;有的身子露在外面,頭卻被壓在巨石底下……在一塊大石頭邊,有一男一女靠在那裡,那女的膝蓋以下像被刀切了似的沒了,男的雖然一條腿被壓斷了,但還連在身上。我聽他們對話道:『你看看,我的腿全都沒了,你的腿都還在,比我好。』這是女的在說。

  那男的苦笑著回答道:『你掉了乾脆,不疼。我可疼得要命。』我想那女的肯定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死掉,因為她的雙腿無法止血,當時根本沒有醫務人員。一路上,不少壓在大石頭底下的人在呼救命,我想救他們也無能為力,後來我知道自己的肋骨其實也斷了。那麼多、那麼大的石頭壓在他們身上,就是大吊車來了也不一定搬得動……我只能跟他們說,你們堅持堅持,我馬上去叫人……可人在哪裡?我們的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們此時此刻又在哪裡?我不敢往下想,一心想著要趕緊找到縣領導,只有找到他們,找到組織,才有可能迅速組織力量,爭取使遇難的群眾獲救。」通往縣委、縣政府的路早已阻斷。原來的街道,現在已經被亂石和垮塌的房子堆成二三十米高的廢墟,想往前走一步都不可能。郭志武憑著感覺,沿河邊的一條小道迂迴繞過去。這時,又是一陣劇烈的餘震。躲過山石的郭志武從一間倒塌的房子邊撿了一雙鞋子穿在腳上,繼續往前跑。一路上,他見幾位被大震和餘震嚇壞了的婦女跪在地上祈禱:「觀音菩薩,求求你不要再震了,不要再震了……」幾分鐘後,郭志武終於找到了自己每天上班的那棟縣委辦公樓,可6層的大樓,現在不見了,一片廢墟上依稀可見的只剩下五六層的樓層歪倒在那裡…

  …

  「郭部長,你還活著啊!我們以為你……」郭志武的突然出現,讓幾位死裡逃生的宣傳部同事萬分欣喜。

  「活著!你們也還活著啊!」郭志武看著往日活蹦亂跳、愛說愛笑的同事,此時傷的傷,流血的流血,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大家別哭了!我們去找縣領導!趕快想辦法救人!」郭志武直起身子說。

  「經縣長已經在那邊開始組織人員了!我們一起過去吧!」有人說。

  「經縣長還好啊?他們在哪兒?」郭志武的心頭一陣驚喜。

  「郭部長,你先看看誰來了!」郭志武順著一位同事指的方向,見一位女同志哭哭啼啼地正繞過縣委大樓的廢墟驚慌失措地跑過來。

  妻子!是自己的妻子尹秀梅!「你還活著呀?你看看你的辦公室壓在了地底下……」妻子飛步跑過來,抱住自己的丈夫,悲喜交加。

  「秀梅!」「你……你們怎麼跑出來的?」郭志武知道搞新聞工作的妻子今天下午正在參加縣裡的一個五四表彰會,那裡有幾百人正在開會,縣裡不少領導也在那裡,他們的情況怎麼樣了?郭志武迫不及待要知道。

  「縣長帶我們逃了出來!大家都還好!」妻子邊哭邊說。

  「好,你自己先照顧好自己。」郭志武安慰一聲妻子後,朝幾位大難不死的同事們一揮手,「走,我們去找縣領導去!」妻子「哇」地大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先去吧!我……我喘口氣……」秀梅是嚇壞了,剛才她還以為丈夫肯定死了,因為丈夫的辦公室已經全部倒了,她以為郭志武必死無疑,哪知命大的丈夫在大震時被幾個新聞界朋友邀去吃飯了,她太想感謝那幾個記者了。

  「哎呀——」「怎麼啦?」郭志武剛走出兩步,尹秀梅驚叫一聲,讓丈夫嚇了一跳,忙問她怎麼了。

  「你、你看……」妻子指了指廢墟里的一個人頭。

  郭志武仔細一看,是他們的一位遇難的同事,其死狀很慘,頭被壓扁了,腦漿正在往外流…

  …而這種情形,郭志武從新縣城走過來的一路上見了不少,他似乎已經不怕了,可妻子受不了,普通人都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面對活脫脫的一個城市瞬間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死城,活著的那些北川人必須面對這極其殘酷的現實。

  遲開的表彰會倖存的領導們此次汶川8.0級大地震的持續時間,大約只有十幾秒。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北川縣城陷入了死亡。外界了解這個縣城的真實情況是在13、14日。有消息可查的是,當時從北川方向逃出來的人幾乎用同樣的話告訴人們:北川縣城已經夷為平地,人都差不多死光了!這並非在散布駭人聽聞的謠言。

  有一個現在不願透露姓名的倖存者告訴我:他是在北川打工的,那天飯店的老闆讓他上綿陽採購些物品,正好搭上一輛便車駛出縣城。突然大震來了,一陣炫目的地動山搖之後,他從車子裡爬了出來。回頭一看,嚇得他魂飛膽寒:車子被一塊山上滾下的石頭壓個正著,司機和另外兩個夥計的身子與腦袋全碎了!小伙子爬起來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竟然除了腳脖子扭傷外,其他的都沒事。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往回趕,向自己的老闆報告去不了綿陽了。可沒走出幾步,往縣城的方向瞅了一眼:天啊,怎麼全塌了?!再近看:路頭,死傷無數,樣子都很可怕。小伙子嚇昏了,拼命朝綿陽方向走,一路上的慘景和危險又讓他心驚肉跳。不知用了多長時間,他摸到了安縣的永安鎮,這時有一輛疾駛而過的拖拉機拉著幾個傷員正往綿陽方向走。車上的人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讓他上車。這小伙子就是不願上。「我再不敢乘車了!一直自己走,走了兩天才到了綿陽。」從他嘴裡,外面的人知道了北川受災的一些情況。也證實了「夷為平地」的某些根據。

  小伙子在綿陽九洲體育館當了一段時間志願者。他說他是有些良心上覺得過意不去。「如果不是因為我搭車,那輛車就不可能那麼巧正好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了……」原來他是為這自責而不願透露姓名。

  可以理解。在一路採訪中,我碰到過一些這樣的人。在大震那一刻,別人因他們而死,而他們現在一想起這事,就感到極其內疚。其實誰也不是先知,地震是個自然災害,運氣和命大屬於每個人自己的。

  但是在北川縣城裡工作和生活著的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們不曾想到滅頂之災在12號下午正值剛剛重新上班和上課的那個時間裡突然襲擊他們……

  這一天下午,縣裡有一個比較大的會議,是「五四青年創業表彰會」。這會本應在5月4日那天開的,因為各單位在向縣委組織部門報表彰名單時遲了,所以會議一直拖到12日下午才召開。

  會議安排在縣委辦公大樓旁的縣禮堂召開。這座禮堂能容納四五百人,所以安排這一天會議的參加時,各單位都派了一些人。縣常委會定了:凡在家的縣領導都要參加。各單位派出一些代表。其中還得有100多個學生組成的表演節目隊,當然縣廣播電視局和報社要派一些記者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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