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常委會交鋒
2024-10-08 17:43:44
作者: 唐達天
常委會只有兩個議題:一個是研究幹部任免,另一個是研究津津河污染治理問題。
高天俊平靜地坐在桌子的一端,開場白跟往常一樣,簡短而嚴肅,然後掃視一圈,說:「我們先討論幹部任免,先請中平部長說說任免方案。」
組織部部長王中平很快將考察情況及擬任免幹部人選做了說明。所有任免人員跟會前在高天俊那兒敲定的人選沒什麼異樣。吳國順任命為環保局局長,安紅英任命為吉源縣縣長,鄧存斌任命為吉源縣副縣長,江津潮任命為市委辦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龍永年任命為市委副秘書長兼農村工作辦公室主任。
宣布完畢,高天俊說:「下面,大家談談自己的意見。」說完看了何東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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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東陽輕咳一聲,說:「組織部門工作做得很細緻,也很到位,我完全同意上面的任免方案。」
「我很贊成何市長剛才說的,完全同意上面的任免方案。」謝明光看著何東陽笑笑,然後停了一會兒又說,「不過,我有一點意見,說出來僅供參考。大家都知道,環保工作現在越來越受到中央和省里的重視,工作任務重,涉及面又比較廣,吳國順同志剛到西州,我聽說以前是文體局局長,可能對業務也有一個上手的過程,所以我建議讓原環保局局長牛奮清同志任局黨委書記。書記空了也好幾年了,再說也可以幫助吳國順同志儘快熟悉工作,少走彎路。」
何東陽怔住了。這些天一直在思謀著等吳國順一上任,怎樣大刀闊斧地幹起來,可他卻把黨委書記這個位子給忽略了。謝明光用一個環保局長換了一個縣長,本來就占了先,現在卻又拋出另一張牌。明顯是要把牛奮清繼續留在環保局,以對吳國順形成制衡。誰都知道,牛奮清是老環保了,而吳國順初來乍到,雖然是行政一把手,可事事還得聽牛奮清的。這樣一來,吳國順不就成聾子的耳朵了嘛!這等於何東陽潛心運作了半天,只是在環保局安插了一個木偶,繩子還抓在他謝明光的手裡。何東陽只嘆自己考慮問題不周全,早知道他會出這招,他就應該提前將黨委書記的位子填起來。可謝明光說的一番話,實在讓何東陽拿不出更合理的理由反駁。黨委書記的位子長期空著勢必會影響常建工作的開展。當然,對這條理由何東陽完全可以提出讓吳國順一肩挑,可後面說到吳國順對業務和情況不熟,卻讓他難以提出反駁的理由。
何東陽看了一眼謝明光,兩人目光恰好碰到一起。何東陽定守著,謝明光朝何東陽淡然地笑笑,然後把目光移向高天俊。高天俊馬上說:「大家對明光同志剛才提出的情況有什麼意見?」
不出何東陽所料,跟上次的常委會一樣。常務副市長羅永輝率先支持謝明光的觀點,然後是宣傳部長楊大光,最後是紀委書記馬如冰,都重複著謝明光的意見。輪到張筱燕發言的時候,她說:「明光書記說得也沒錯,不過,我想可以讓吳國順同志書記局長一肩挑嘛!業務不熟,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大家都知道,白高新局長三年前任的是文物局長,一年後任農牧局長,去年才任的房管局局長,我看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
張筱燕說完,何東陽瞥了謝明光一眼。他聽張筱燕說過,白高新是謝明光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在西州傳得一股風,說白高新能力差,一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親戚住的都是保障房。老幹部座談會後,何東陽做了些了解,說白高新的親戚朋友有開寶馬的,也住進了廉租房和經濟適用房。他找白高新談過保障性住房科學分配的問題,白高新滿嘴打哈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何東陽要他把所有待分配的保障性住房分配方案拿過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消息。現在張筱燕拿白高新來反駁謝明光,的確是很妙的一招。謝明光早就聽到了社會上的一些傳言,還罵白高新不爭氣。現在又被張筱燕提到了常委會上,明顯是在打他的耳光。謝明光臉頰上的肌肉抖了幾下,斜視著張筱燕,一時間變得啞口無言。
何東陽心裡默默地感激張筱燕,並送過去短暫而平靜的眼神。這時,王中平說話了。他的大體意思是,無論書記局長一肩挑,還是分開,都可行,有利有弊。只要能推動工作又好又快的發展,其實也不在於一肩挑不一肩挑。」
何東陽一聽王中平說的都是扯蛋話,講了一大攤道理,涮過來涮過去,根本沒把自己的態度亮出來,最後和了一堆稀泥,往謝明光臉上抹一把,再往何東陽臉上抹一把。何東陽在心裡笑了笑,現在這社會能和一堆高水平的稀泥,而且能以最優美的方式抹到別人臉上,最後達到我好你好他也好的目的。在官場,這種人我們通稱為「官癖」。他們就是專門為當官而當官,至於當了官是否解決問題,完全不在他們考慮之列。王中平就屬這種人。
高天俊原本平靜的臉上因張筱燕的一句話陰了下去。等王中平說完,又浮起一絲笑意,說:「東陽,你看呢,大家都能暢所欲言,很好嘛!」
高天俊分明是把球踢過來,看何東陽是什麼反應。何東陽此時該怎麼說呢?大家雖然嘴裡不說,可誰都清楚吳國順是誰的人。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他如果站出來公開維護吳國順的利益,等於公開為自己的人爭取利益,這勢必會影響他以後的工作。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何東陽身上,眼睜睜地看他將怎樣反擊謝明光,從而維護自己的利益。何東陽如果提出反對謝明光的觀點,十一個常委里,支持何東陽的人估計只能占了一半,那最後起決定作用的人就只有高天俊了。這個時候,何東陽不想為眼前利益而失態,他也掃視了一圈,最後把視線落到謝明光那兒,說:「我認為明光書記是從工作大局來考慮的……我完全贊同。」
何東陽的話一落,所有人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失真了,都出乎意料地、待待地看著何東陽,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時,高天俊會心地看著何東陽說:「好,我完全同意大家的意見,將牛奮清任命為環保局黨委書記,政協環資委主任留下次再研究。」高天俊喝了口水,繼續說:「看大家再有沒有意見?」
會場裡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停了幾秒,高天俊說:「如果沒有,我們討論下一個議題。下面請東陽市長把津津河水污染治理方案給大家做以簡要說明。」
何東陽此時看到高天俊的神情越發平靜,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何東陽的心裡卻七上八下,難以平靜,感覺自己被謝明光狠狠地從背後踢了一腳,但又說不出來。他還是振了振神,很快理順了思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把津津河水污染的現狀、治理的意義及治理的方案很詳細地做了說明。特別是在工作步驟上,他提出了分三步走的辦法:先整頓提高,再驗收達標,最後關停並轉。
何東陽講完後,第一個發言的就是謝明光。高天俊本來端起水杯要喝水,看謝明光要發言了,又把水杯放回桌子,定定地看著謝明光,眼中多了一分期許的神色。何東陽也看了一眼謝明光,心裡明白謝明光將要說什麼,他已經做好了應變的準備。他剛才把津津河治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反覆強調的目的是想爭取其他常委的一票。對謝明光,他是沒抱任何希望的。
謝明光清了清嗓子,何東陽就把目光收回,看向面前的工作日誌。謝明光官腔十足地說:「剛才聽了何市長對津津河治理方案的說明,我深感憂慮!黨和政府就是要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現在人民的利益受到了傷害,我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何市長在這件事情上很有氣魄,很有遠見。像化肥廠、造紙廠這類污染很嚴重的企業,我看也沒什麼好商量的,直接關了就是……」
何東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謝明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第一感覺是謝明光這招反其道而行之,走得很有些出乎常人的意料。可從謝明光的神態和講話的口氣上看,分明不是打心底里在支持自己,而是在發泄某種不滿。一時間,何東陽沒摸清謝明光出的是一張什麼牌。
何東陽沒有摸清楚,高天俊也同樣沒有摸清楚謝明光的意圖是什麼。聽著謝明光的話,他幾次想接過來說,可在這個時候,即使心裡有再多的想法,他也不能失態。這段時間,謝明光與何東陽的爭鬥他是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在官場,一把手怕的是領導班子不和諧,而更可怕的是班子裡一團和氣。下面如果一團和氣,就會形成派系,定然會威脅到你的權力,不時地讓下面人斗一斗,然後你再從中適時斡旋,分別給他們一點甜頭,他們就始終處在你的股掌之間,服服帖帖跟你轉,這就是官場平衡術。今天,謝明光的表現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雖然高天俊從謝明光的話里聽出了另外的聲音,估計在這同意的背後可能會有別的目的,但他還是有些失望地看了謝明光一眼,抓起水杯猛喝幾口水。
謝明光最後扔下一句:「我完全同意這個方案!」也不看高天俊,低下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
接下來的情況就不用細說了。宣傳部長楊大光,紀委書記馬如冰都從不同方面表達了對這一方案的支持。津津河水污染治理方案得到了絕對多數人的支持。高天俊雖然心裡不舒服,但還是硬擠出一絲笑容,說:「看來大家對這個問題的認識都很一致,我也不多說什麼了。那就按今天的決議,由東陽同志全權負責這項工作,但我還是要強調幾點。第一點,這項工作涉及面廣,牽扯到的人多,要做好細緻的思想動員工作;第二點,在具體工作中,要注意方式方法和工作步驟,切忌盲從,引發不必要的社會矛盾;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要注意上下溝通,協調一致,堅決不能惹出亂子來。誰惹出的亂子誰負責。我就說這麼多,散會!」
常委們陸續離開會議室,何東陽卻還坐那兒一動不動地愣神。方案雖然通過了,儘管這是何東陽長久以來期盼的結果,可當方案突然很順利通過的時候,他突然又感到有點兒失落,覺得這順利來得有些出乎意料。尤其讓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總覺得謝明光不是真心支持他的,似乎隱隱地感覺到,這支持的背後好像另有內情,可是他又看不透這內情是什麼。反正他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張筱燕走到門口時,停下來轉頭看著何東陽笑了笑,何東陽也回了一個微笑,然後起身大步朝門口走去。
「怎麼?方案通過了,看起來倒沒精神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就空落落的,感覺特不實在。」何東陽一臉淒涼地說。
「因為他吧!」
「不知道。」
回到市政府,何東陽和張筱燕剛到大樓門口,就看見一老婦人跪在地上,幾個保安正拽著他們的胳膊,還聽見大聲哭泣的聲音。張筱燕說:「又是上訪的,要不朝這邊走吧!」
何東陽沒吭聲,徑直朝樓門口走去。老婦人看見何東陽過來,掙脫保安衝過來抱住了何東陽的腿,跪在地上失聲大哭起來,「領導啊,你給咱評評理行嗎?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啊……」老婦人邊說邊扯著嗓子哭著。
「老人家,你起來,你起來,慢慢說。」張筱燕馬上扶住老人的肩膀說,「這是我們何市長,有什麼話就直接對他說,他會給你做主的。」何東陽也趕忙蹲下身子雙手拉著老婦人的胳膊,拉她起來。
保安一看老婦人把市長的腿給抱住了,嚇得衝上來就要把老婦人扯開,老婦人緊緊地抱著,並不鬆開。不知什麼時候,宋銀河和丁雨澤也站在了旁邊,好言相勸老人家起來說話,可老人家死活不鬆手。保安一急,就要伸手用狠勁,這時何東陽說:「你們放開!」
保安鬆開手,立在邊上看著。
何東陽和張筱燕一邊一個,硬是把老人家扶了起來,攙扶著進了大門,向辦公室走去。宋銀河和丁雨澤也跟了上來。
老婦人連哭帶說地講述了兒子死去的經過。
老婦人的兒子叫刑海英,算是個西州的小混混,跟人打架,被抓到了派出所,後來不知為什麼派出所通知她說,刑海英突發性心肌梗塞死了。兒子從來沒有得過這種病,但公安局硬說是。老人也不知道。可老人在與兒子見最後一面的時候,卻發現兒子身上有多處傷痕,不像是病死,更像是被打死的。
何東陽問:「老人家,您兒子屍體現在在哪兒?」
老人頓時哭得一塌糊塗,說:「他們,他們……給火化了……我的兒啊!」
何東陽馬上讓跟進來的宋銀河把劉鐵軍叫來,詳細了解一下情況。宋銀河退出去。何東陽無奈地說:「老人家,你也別太傷心了,人已經沒了,節哀順便吧!你看,事情我都清楚了,等我查實後給你回話行嗎?」
老婦人痴痴地看著何東陽,停住哭聲,擦著眼淚鼻涕說:「你總不是在哄我吧?」
何東陽笑著說:「我怎麼會哄你呢?你先回去,有結果了我會派人去通知你的。」
好不容易將老人勸回去,卻讓何東陽心裡又系了一個結。人這一生,就是一個不斷被結系、又不斷去解結的過程,什麼時候不去解結了,可能生命也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