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以力借力的智慧

  津津河污染治理方案能否順利通過常委會，成了何東陽心中一個無法理清的死結，他琢磨了好長時間，終於想出了一個點子，他要把西州的退休老領導從後台請出來。這些退休老領導雖然已經從台前退到了幕後，但絕沒有退出西州的政治舞台，他們還在通過不同的方式影響著西州的政治局勢。而津津河的污染問題，直接關係到的是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這些老幹部退休生活淡定後，比起他們在位時更有平民情懷，更願意為老百姓說話。何東陽就是想抓住他們的心理，只要能爭取到他們的支持，無疑又爭取到了一股強有力的力量。

  宋銀河跟往常一樣，早早到何東陽辦公室。根據工作安排，早上十點鐘，何東陽要召開市政府老幹部座談會，下午要去實地察看津津河流域污染企業的生產情況。宋銀河請示何東陽對安排有沒有需要調整的。何東陽抬起頭看著宋銀河，突然發現他今天的臉色特別難看。這一段一直都很紅潤的臉上卻多了一些淒涼，於是疑惑地問道：「老宋，看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宋銀河擠出一絲笑來，說：「哦，沒有……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

  「老宋啊，工作固然重要，不過還是要注意身體，有些事務性的工作，你讓下面人多干點，政府這一攤子可離不開你。」何東陽說完心想，事必躬親，是宋銀河最大的優點，也是他最大的缺點。凡事只有自己親自去做了，他才會覺得心裡踏實、坦然，也許這就是他這麼多年還能把持在政府秘書長這一特殊崗位上的重要原因。中國人最怕認真二字，宋銀河就是這樣的人。也許市長們看上的就是他這股子認真勁兒，至少在很多事務的處理中，可以獲得第一手信息，總比讓下面人矇混過關強多了。可這樣的秘書長，在何東陽看來是稱職的，卻不是最優秀的。秘書長承擔著政府大管家的職責，政府能通暢運行，全靠這個角色。如果所有的事都由大管家大包大攬，親歷親為，這樣長期下去的最直接結果就是把自己的身體搞壞，還會養成政府辦一部分人等靠賴的習氣，反正有秘書長頂著，多干少干一回事，干與不干一回事。何東陽就發現政府辦的個別副主任、副秘書長，對工作的責任心以及處理緊急事務的能力比金州的幹部要差那麼一截子。有一次他無意經過服務羅永輝的副秘書長吳軍的辦公室，看門開著，就進去了。何東陽從他面前走到身旁，吳軍竟然都沒發現，眼睛鑲進電腦里，專心地看著大盤的漲跌趨勢。發現何東陽後，吳軍怔了一下，緊張地站起來，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何東陽只是笑笑，什麼也沒說就出來了。那一刻，何東陽在心裡記下了吳軍這個人。同時，另一個想法也冒了出來，那就是等有空了，必須要扎紮實實地整頓一次機關工作作風。當然，這些事情何東陽對誰也沒講過，只是記到了工作日誌當中。他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一步步去打破一個舊的格局，再一步步建立一個新的格局。其中，也包括秘書長這個特殊而又重要的角色。

  何東陽說完，從桌子後面走出來，甩了甩胳膊，然後又扭了扭腰：「我聽說，現在公務員身體都處於亞健康狀態。農辦李局長剛五十歲，說沒就沒了。你說，人是不是很脆弱啊？」

  「市長說得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不過，我身體狀況還行，只是……」宋銀河欲言又止，一臉的尷尬之色。

  何東陽本來扭得正歡，突然停下來了，盯住宋銀河問：「怎麼？老宋。」

  「沒什麼，沒什麼。」宋銀河很彆扭地笑笑，馬上又說，「我去看看會議室布置得怎麼樣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何東陽心想，就連布置會議室這樣的小事他都要親自去檢查，真是個勞碌命啊！然後無奈地搖搖頭，坐回椅子。不自覺地又想起宋銀河剛才進來時淒涼的神色和那句欲言又止的半截子話。難道宋銀河是遇上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了？何東陽正想著，突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夾著一聲「何市長」，門就被推開了。

  

  何東陽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退休老專員岳一水。看老人家進來了，何東陽馬上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笑著快步走過去，道：「喲，岳專員這麼早啊？把您今天的好幾條魚給驚走了，您不會怪罪我吧？」說著握住了岳一水的手。

  岳一水是原西州地區最後一任專員，撤地改市後，岳一水就從行署專員的位子上退了下來。地改市那年，省委根據年齡一刀切去了在任的一個正地級和三個副地級領導。那三個副地級領導突然大權旁落，心理落差讓自己難以接受，整天愁眉不展，鬱鬱寡歡。有兩個連退休工資還沒拿夠三年就因病去世了。岳一水退下來後，也有過這樣的失落，但他調整得快，沒多久就適應了新的恬靜自然的生活，夏天釣釣魚，冬天游游泳，得空在家裡看看電視報紙，帶帶小孫子什麼的。身體比當專員那會兒結實多了，日子過得也蠻自在的。這些事，都是何東陽親自登門拜訪老人家時聽他講的。其實，何東陽原本打算到西州後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拜訪當地退休老領導。一是從他們口中了解一些西州的過去，聽取他們對西州經濟發展的意見建議，為他快速打開工作局面提供一些參考。當然，何東陽也想從老領導那兒挖出一些西州官場的生態情況來；二是他初來乍到，在西州孤立無援，要想把工作做好，還得借力，借這些老領導的力。何東陽認為，任何時候，老領導都是官場中不可忽視的角色。他們可能對你的工作和升遷起不到決定性作用，但他們卻可以發揮強烈的反作用力。簡而言之，老領導可能提拔不了你，但老領導卻完全可以讓你得不到提拔！所以，何東陽把目光投向老領導，只有穩住他們，溫暖他們，別拿他們不當回事。只有這樣，你幹事他們才可能給你一個客觀的「口碑」。否則，老幹部的嘴一張，想讓你有多臭就有多臭。

  拜訪老領導的事，卻因為煤礦事故而一再擱淺。後來，何東陽還是讓丁雨澤搞了一個離退休地級領導的名單，利用閒暇時間，帶著丁雨澤，買了禮品，挨門挨戶走訪了一遍。臨出門，每家又留下了一千塊錢。過節時，何東陽又讓宋銀河安排送點米麵油等生活用品，把老幹部們樂得直夸何東陽是西州歷史上最能幹的市長。何東陽聽到丁雨澤這樣傳達，只是在心裡笑笑，覺得這針打得已經初見成效。岳一水是何東陽走得最近的人，得空何東陽就會去他家轉轉，去時總會拎點時令水果之類的。慢慢地，老人家對何東陽就沒有了陌生感，像一對忘年交一樣，什麼話都說。

  「哈哈哈，何市長哪裡話，魚驚了可以再來，如果把何市長的好心丟了，就一去不復返了。我前面不是給你說了，退休這七八年，就是想參個言，獻個策，也少有機會。現在好了，你不僅上門求諫，還把我們請到這兒來，後生可畏啊！」岳一水說著不停地點頭，還伸出了大拇指。

  何東陽熱情地讓座，丁雨澤適時地出來倒了茶水。

  「你們是西州的大功臣，西州未來的發展，離不開你們，能把你們請來為政府出謀劃策，是我這個市長求之不得的事。」何東陽坐在了岳一水身旁，陪著笑臉說。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老啦！也想為西州的發展發揮餘熱，可有些人覺得我們思想老化了，跟不上時代步伐了，有些話說了也白說。就你還拿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當回事。」岳一水呵呵地笑著，笑完了又接著說，「你前面說的津津河污染的事，我私下跟好些人交換過意見，大家早就有這個想法，你來之前我們也找過蘇市長。蘇市長當時也表態要徹底根治，誰知道到後頭就不了了之了。不說別的了，你打那條路上一過，都臭得你三天不想吃飯。這問題如果不解決，也影響我們西州的外部形象。」岳一水說著，就撅起嘴，臉上沒了笑意，橫七豎八的皺紋顯得越發深邃。

  「岳專員還得好好支持我們政府的工作。你說得對，我這次把老領導們請回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何東陽呵呵地笑著，又給岳一水茶杯里添了水。

  岳一水一聽，哈哈笑了起來：「現在退槽了，別的大事也辦不了，但敲敲邊鼓，震震聲還行。只要你何市長替老百姓說話，為西州的發展幹事，我們都會支持你的。」

  何東陽不住地點著頭，嘴裡說著是是是。

  這時，丁雨澤進來說：「何市長，老領導都到的差不多了……」

  何東陽輕輕摻住岳一水的胳膊，說：「岳專員，我們去會議室吧！」

  岳一水口裡答應著站起身子。雖然岳一水身子骨看起來很硬朗，但何東陽還是輕輕地扶著他走出了辦公室，朝會議室走去。

  座談會開得很熱烈，也很成功，完全出乎何東陽的預料。老領導對津津河的治理意見非常集中，強烈要求對津津河周邊企業進行整頓驗收，未達標企業堅決予以關閉。除此之外，老幹部還反映了一些關乎老百姓切身利益的焦點問題。如冬季供暖問題、保障住房分配問題、肉菜價居高不下的問題……有的老幹部說，取暖費沒漲之前，很多住戶室內溫度達不到十八度，甚至有些小區連十二度都達不到，現在漲起來了，溫度還是沒升。說到保障性住房分配問題上，老幹部反映裡面的貓膩太多。這些年，每年都要建設很多保障性住房，老百姓都說，保障性住房都讓那些不需要保障的人弄走了，真正很多低收入家庭卻得不到保障，保障性住房的分配上存在嚴重弊端，甚至腐敗。肉菜價漲得人都有些不敢買肉和菜了。想想連老幹部都覺得生活成本高了，那些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該怎麼承受。面對這些問題，何東陽一一做了說明，並細緻地記到了工作日誌中，也成了他今後工作的內容。

  會後，何東陽又招呼老領導吃了午飯，每人又發了份紀念品，老幹部們都點頭作揖地走了。

  下午，何東陽帶著發改委、財政局、中小企業局、環保局、工商局等部門一把手，在副市長張筱燕的陪同下去津津河流域周邊企業調研。因為此前辦公室發文通知了，所以調研活動進行得似乎也很圓滿。何東陽每到一家企業，先去車間看生產情況，詳細詢問了企業生產中所遇到的難題、產品主要銷售地區及工人們的生活待遇情況，然後再聽匯報，最後何東陽在如何做大做強產業鏈條方面講了幾點意見，隻字不提污染的事。但所有企業的負責人在匯報企業工作時，都不約而同地把企業在污染防治方面做的工作作為重中之重來匯報，而且匯報基本都一樣，如何在生產過程中做好廢水排放監管，建立了各種制度，保證了利益最大化與生態保護可持續發展相協調。何東陽知道，他們心裡都鬼得很，知道他此次調研，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是拿他們開刀之前的一個序幕。可他偏偏對污染問題隻字不提，就是讓他們鬧不明白他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其實，何東陽心裡明鏡似的，這五家企業足以讓津津河的水變得污濁不堪，如果不採取措施，危害是相當嚴重的。儘管調研這天沒有一家企業往外排污，可車子駛過公路時，還是能聞到刺鼻的臭味。因為長年排污，河兩岸已經鏽上了黑黑的淤泥，臭味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何東陽見到嚴國強的時候，他顯得有些尷尬，心裡一定還在為何東陽拒絕了他的送禮而不高興，但表面上還是很客氣地說：「市長親自來給我們鼓勁兒，對我們可是莫大的鼓舞啊！」

  「希望嚴總的企業做好、做大、做強，對整個西州工業經濟的發展起一個帶頭作用。」何東陽有意加重了「做好」兩個字的語氣，意在表達他的企業發展理念，那就是大和強，都必須是在好的基礎上。如果拿污染環境作為代價，無論企業做多大多強，都不能說是有貢獻。

  「市長說得對。我們這些年真是為西州作了一些貢獻的，優先吸納下崗失業人員就業，還有，光稅收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嚴國強嘿嘿地笑著。

  何東陽只是點頭，並不答話。

  見到紀均明的時候，何東陽發現，紀均明架子比嚴國強大多了。前段時間，幾家企業聽到風聲都紛紛找何東陽，想通過不同方式通融通融，可紀均明從未在何東陽那兒照過面。由此可知他根本就沒拿何東陽當回事。當然，對何東陽來說，照不照面不重要。企業是自主經營，只要合法經營，政府除了支持還是支持。今天見到何東陽，紀均明雖也客氣，但言談舉止中卻多了一分居高臨下的姿態，說：「前段時間光顧著忙，也沒親自給何市長匯報工作，沒想讓何市長親自下來，真是不好意思。」

  「政府就是為企業服務的，我們這次來，就是專門聽你們差遣的。紀總讓我們政府做什麼事？」何東陽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意。

  雖然紀均明在西州企業做得沒曹天舉大，但人脈關係卻遠遠超過了曹天舉。就憑著跟省委副書記陸宗武的這點兒親戚關係，各部門頭頭都瞅著空巴結他，不說別的，很多市委常委都會主動接觸他，想通過他能在陸宗武面前添點言，就連市委書記高天俊見了他都比別人多幾個笑容。今天，紀均明原本是想在何東陽面前故意擺擺譜，讓何東陽知道他不是等閒之輩。沒想到何東陽自嘲而低調的說話藝術，一下子搞亂了紀均明的方寸，譜再擺下去就顯得很無知了，於是有些措手不及地回道：「哪裡話，何市長這話說得……」

  何東陽哈哈笑了起來。紀均明怔怔地看著何東陽，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兒出了丑，讓何東陽看了笑話。紀均明說白了就是一隻小狐狸，借著老虎的威風裝大，沒想被何東陽的一個小小的低位動作，就搞得找不到了裝大的平台，一下子亂了方寸。何東陽笑完，向前指指，說：「紀總，去車間看看？」

  紀均明這才回過神來，忙說：「走走走，朝這邊。」

  張筱燕看了何東陽一眼，心裡為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