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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走向歷史的選擇

2024-10-04 13:39:27 作者: 譚元亨

  而這,才能真正算做「五四」以來新文化的繼續。

  有人把「文革」算做「反傳統主義」的繼續,這顯然是知其表而不知其里,為儒家文化的再度興盛而埋下了伏筆或留下隱患。這便是「五四」時期對傳統文化只停留在感性的批判而未來得及上升到理性的批判所造成的歷史的遺憾。

  不,不僅僅是遺憾,而是後患。

  所以,我們目前還只能在清除後患中前進,創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在今天也仍舊是一個開始,還談不上使其形成一個全新的整體,用以抗衡已反覆修補的傳統文化。歷史的重任,也許不是我們一代人所能肩負的。

  不需要許諾,不需要天花亂墜的描繪,什麼柏拉圖的「理想國」、什麼「紅彤彤(血色)的新世界」、什麼「天國」、「天堂」,都是災難的人日。

  烏托邦的實施,便是反烏托邦的開始。

  如同霍爾德林所說的:

  常常使一個國家變成地獄的,正好是人們試圖把國家變成天堂的東西。

  創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也應是如此。不可以所謂「參照物」來剝奪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及改變一個民族獨立發展的道路。但也不可以把自己民族過去已造成危害或變得僵化了的東西當做所謂「國粹」加以禮讚——從歷史上看,兩者都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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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仍是唯物史觀由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發展的過程,不可以逾越,歷史的超前意識如同烏托邦一樣,只會造成「似曾相識」的復辟與倒退。

  從史觀人手,我們可以從更新或更高的角度上去鳥瞰我們的民族文化,對現實有更清醒深刻的認識。同時,對我們文學的現狀,也有極為重要的批評意義。要使新時期文學能出現歷史性突破,不在歷史哲學上下功夫是辦不到的。

  作為一位作家,我之所以「半路出家」,寫這麼一部歷史著作,其用意就在這裡了。當然,我決不能以藝術家的羅曼蒂克,來進行這樣一種理性的創作;如同一位政治家,不能以藝術的詩情,把千百萬人投入一場血與火的實驗之中。歷史當然有實驗,可不能再把人類當做實驗品,視人命若草營,帝王時代這麼做,也許無人非議,今天,卻是不行了,歷史也變得自覺了,歷史的譴責不會推移很久,而會迅速發出的。

  誰想嘲弄歷史,歷史也將嘲弄誰!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當今中國的歷史,已處於激變的邊緣,世界並沒有遺忘中國,中國也不曾超然於世界。要使中華民族的新文化在世界史上灼灼閃光,我們不得不認真思索一下近代中國歷史的命運,去迎接一個又一個新浪潮的衝擊,我們堅信,中華民族不會沉淪,但這一信念並非建立在所謂儒家文化「鐵胃」的消化力上,而應當看到在中國歷史上延續數千年反傳統的偉大力量,在幾千年的沉滯中,我們將會有第二次奇蹟般的激活、一次空前未有的偉大的激活。

  反傳統的力量,正是我們歷史的生機,雖然它一度潛壓下來,成為隱性的因子,但它決不曾被消滅!一旦注入新的血液,它便會被激活,呈現出不可抵拒的活力。

  這裡,我不想說「歷史使命」這個詞了,因為我們的語彙中「歷史」太多而未來太少,該說,這是——未來的召喚!

  從反思走向對歷史的選擇!

  一部「二十四史」中,記載的無非是帝王將相的赫赫功績以及朝代的興衰、更迭,找不到人民的蹤跡。難怪黑格爾老頭會說,對東方世界而言,一個人是自由的;對希臘、羅馬世界而言,有些人是自由的;對近代世界而言,人人都是自由的……我們處於東方世界,所以歷史只記載著「一個人」的自由。

  人們不難想起珍妮紡紗機、瓦特蒸汽機等在西方歷史進步中所起的偉大作用,但是,在我們的歷史中,科技被視為「絕學」,微不足道,是不可以上正史的。人們潛心於為官之道,治國安邦平天下——所以,一部「二十四史」,便只有做官為王的歷史,而不會記載下勞動人民創造發明對歷史的推動作用。就這樣,由里及外,由上至下,從說到做,中國人的「歷史」只能是一部帝王們的興廢史、狹隘的功利史。中國人的路就這麼越走越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高在哪?「金榜掛名時」。

  史學的路,也同樣越治越狹小了。

  然而,歷史的進步,是必為史學擴大視野——因為歷史進步的因素,決不拘於儒家的「格物致知」、「修身齊家」的狹隘學問,而引人了諸方面的東西,如自然地理、科學發明、心理研究、語言文字等等。所謂人民創造歷史,此時才得以真正的確證。

  換一句話來說,史學視野的擴大,正是標誌著歷史的進步。

  我國歷史上北方遊牧民族的好兒次大規模的南移,除開南方民族的腐敗沒落外,顯然有著自然環境變遷的因素。生存意識壓倒了一切。同樣,南方民族的腐敗無能,恰巧又與程朱理學那一套束縛人、壓制人的理論不無關係……這裡,便引人了歷史地理學及歷史心理學的諸多因素。

  而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時,恰巧與我們當前面臨的生態平衡及對人的心理研究深化息息相關。所以: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但並非在這個詞的通常意義上,即當代史意味著為期較近的過去的歷史,而是在嚴格的意義上,即人們實際上完成某種活動時對自己活動的意識。因此,歷史就是活看的心靈的自我認識。

  科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中就是這麼說的。而且,他正是在這個觀點上,進而得出了「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結論。

  毫無疑義地,史學正面臨一個重大的突破——科林伍德在半個世紀前曾作過這樣的預言,作了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但我們說的「突破」也許不在這一層意義上。

  史學,是一門綜合學科——在視野擴大之後,要由此確定它的歸屬並非易事。過去,只是一般地把它劃入於社會科學之中——而實證主義者卻又說它是一門「不折不扣的科學」,事實上,諸如計量史學亦屬這一範圍。

  目前,我國科技界一些著名人士已建議國家成立專門的思維科學研究機構,介於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作為一門獨立的基礎學科,這不能不說是很有遠見卓識的。

  科學類屬的劃分決定於研究對象的類別與性質。史學的研究對象——人在歷史行動後面的思想史,而思想則是對客觀事物的主觀反映活動,也就是人的心理活動,人腦的高級功能——它包含先天的、原始的思維以及後天的社會文明的思維——雙重思維。因此,它有生物的生理機能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一面,可又不是生理性質的機能了;而另一面,它又表現為各種社會現象,卻又不直接構成、完全表現為純粹的、一般的政治、經濟課題。這樣,它兼有自然與社會各個領域的某些特徵,但並不臣服於誰——既不是甲,又不是乙。隨著史學視野的開拓,人類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並轉而進一步認識了自己。所以,史學的重要性——不是中國古代「以史為鏡」的重要性——就更為突出了,歷史的異化過程便會走向了自由選擇。

  為這種「自由選擇」做準備,我們必須給史學在整個科學類屬中確定其地位,以表明對這門學科的整體認識和理解,從而把握住它的發展方向及命運。

  這該不是題外的話吧。

  歷史不是屬於過去,而是屬於今天,歷史在我們的胸中,是我們依賴以認識自身的最重要的、或許是惟一的途徑。

  沒有比這更好的途徑了。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歷史並不屬於前人,它只屬於後來的登高者。

  前人或許只留下一頁,後人卻可以寫上千百頁。過去是已知數,未來才是無限的、沒有極值的!

  歷史在未來無限延伸……

  現實是橫看的,歷史是縱看的,由此,才有現實與歷史交錯的無數經緯,每個交錯點都是一部啟示錄!

  何況在文化上的交錯點呢。

  對於我來說,這部作品是一個醒了的夢。

  由於出身於古老的書香門第,祖上又在異邦創家立業過,各種文化的因素都在我身上交織,由于歸僑對祖國的眷戀,其身上保留的傳統文化的東西,甚至比國內人們還多。這樣,祖上的影響,使我從小就做著儒家文化「禮治」的美夢,乃至於幾度身陷圈圈,也難以覺悟。所以,我一直視「禮治」為人治、法治之上最高級、最美好的理想。

  但這個幻夢,終於在今天轟毀了。

  所以說,這部作品正是對我自己的清算和批判,它是一段內心極其痛苦的歷程——相信有多久了?那張事先早已設計好的、十全十美的理想社會的藍圖,一下子卻被撕了個粉碎,甚至還沒有別的什麼可取代它,這能不痛苦麼?但歷史是不會視這種情感而動搖的。相反,歷史的懷疑,本身便包含了真正的價值,為過去而痛苦則已沒有任何意義了。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地、勇敢地大步邁進。

  這是一部不成熟的、探索性的作品,就讓它保留剛剛誕生的自然形態吧。或許,我寫完這一部,也就不再涉足這個領域,仍回到我的心愛的文學中去。

  那麼,它將怎麼成熟、怎麼成長,我都不能再管什麼了。

  也許,它仍舊是被奉上祭壇的一份白白流出的血。

  但只要是血,總要在空曠的大漠上留下一縷腥味。

  在我也就夠了。

  所以說,這部理論專著只是一種激情的產物,是一種探索的努力,它不期待嚴謹的論證並形成一個獨立的體系——凡是體系,它就作了自我封閉,何況我們已從體系的時代進人了分析的時代呢。

  事實上,任何論著都可以分作兩種,一種是嚴謹的科學精神,冷靜的分析論述,是在「做學問」。而另一種,則是一種激情的進發,一種感悟,是振聾發耽的一聲吶喊。我們可以找出許多先例。而兩者均是不可偏廢的。

  那麼,就讓這部著作在歷史的前進中作出犧牲吧,也許它會因某些不曾深思熟慮的謬誤讓時光所淘汰,但是,筆者卻不無自信,它本身可以引出不少足以教學者們認真研究並作嚴密論證的課題,它所激發出的熱情也使其理論的魅力為之倍增,人們將會沿著它或者逆著它——總之,圍繞著它作出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思考。

  我們該認真思索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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