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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不可逾越的此岸

2024-10-04 13:39:24 作者: 譚元亨

  人類的歷史,在其漫長的發展過程中,都閃耀著最奪目的字眼:追求自由!不斷地擴大人類活動的自由度——這從空間來說是如此,人類從原始森林中走出來,走向平原,走向整個大陸,走向世界,這才有了不同規模的人類文化的不斷融合,而今,已走向了太空——這可以說是人類的活動;另外,從心靈的角度而言,思想的解放、文化的升華、個性的自由發展——這,也都是不可抗拒的。人類從神權到君權,由君權到人權,就是一個不斷自我解放、不斷克服異化的過程,一個把人還原為人的歷史進程。

  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歷史的核心、也就是人的本質,便是自由。

  也只有在美學的社會裡,人,才可能獲得這種自由。「物化」了的世界,則是一個必然的王國,在必然王國里只有權柄、物慾,不可能有真正的審美活動——「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自由的王國就開始了」。「自由王國只是在由必須的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於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馬克思關於人類社會未來的論述,也就是未來歷史的論述,對比一下我們今天的某些實踐,不也可以看到某種超前意識的呈現麼?

  歷史是不可逾越的,此岸的物質生產的領域是不可逾越的,否則,就談不上未來或彼岸世界。歷史的不可逾越性正是唯物史觀所揭示出來的。

  現在,在全球文化大融合之際,孤立去講古代東方的專制主義或西方現代的自由主義,顯然已缺乏歷史精神了。尤其是以東方倫理色彩來津津樂道,來偷換更高層次的審美意識,對歷史更是一種反動。在這個意義上,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接受的唯物史觀,還沒有完全掙脫倫理史觀或實用理性史觀的陰影,唯物史觀遠沒走完自己的道路,還處於雛形狀態。

  

  「五七」指示,大慶、大寨的模式,在倡導者頭腦中是視作未來社會的先聲,但是,我們去比較一下中國古代已有的烏托邦空想,小而全的小生產社會,不就可以從這種「超前意識」中發現到歷史的古老印記麼?它與充分尊重人的白由發展的「未來的聯合體」,恰巧在根本上是對抗的——。一個曾移山倒海的歷史人物,也許更醉心於他詩意的歷史藝術,而不在意千百萬人所代表的歷史趨向,於是,才有了悲壯的歷史戲劇!

  真正的先驅,從來不會、也不可能會對未來的模式加以先驗的規定,更不會具體至門權窗戶的設計。他只有宏觀的把握、大氣魄的揮灑,而在現實中才運用他續密的推導與設計……但人世間又兒何有這種完人呢,所以不必為此而遺憾。歷史不會是完美的,未來也不會絕對完美,對於奴隸來說,我們的今天或許已在天堂里過日子了,可又有誰感到滿足了呢?我們並不反對幻想,也不反對誰對烏托邦的憧憬,只是要求在今天現實一點,更現實一點,腳踏實地走在歷史的大道上。夢,是會教人迷誤的,讓它永遠屬3i睡鄉吧!它並不屬於歷史對我們的呼喚。

  歷史的夢境與歷史真切的呼喚,正如同一株花樹上的兩種產物,前者是不結果的花,色彩絢麗,更引人注目;後者卻是無花的果,實實在在並淌著蜜汁。

  是從歷史的夢中甦醒過來,去追隨那個真切的、並不遙遠的呼喚吧!

  尤其對我們來說,更是這樣。

  我們已從夢中之夢醒過來了一次,而今,該有第二次了!

  一個沉睡的民族是談不上未來的。

  再沉睡,便只有當徹底的植物人了——並不見得會有無痛苦的死亡。

  我們面前,已有過古埃及悲壯的隕落、古巴比倫輝煌的沉沒……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莫非要揭過最後一頁,重蹈其覆轍麼?

  已經是人類的21世紀了!

  我想起了20世紀初,在民主傳統頗為悠久的法國所掀起的一次偉大的民主運動——德累斯福事件,為這一事件,偉大的自然主義作家左拉,還發表了著名的「我抗議」,為此,被迫流亡國外。

  可以說,這是以德累斯福命名的一次民主運動,它進一步增強了法國的民主。但是,在這一運動勝利之後,德累斯福獲釋,人們卻發現,這位推動了民主運動的人物,恰巧是一位專制意識極強的人。

  歷史開了一個絕大的玩笑麼?

  不,歷史本來就是這樣「名不副實」的。「文革」不就是以大民主的名義開展的運動麼?

  而且,它恐怕是最輝煌的「禮治」實踐, 自中國歷史始。

  一個以打倒孔子為宗旨的「有為」的政治運動,卻成為了孔子終生為之奔忙而未能實現「禮治」的嘗試。

  研究這一「文革」歷史,發掘『』禮治」的本質以及人類對美的追求,這恐怕是更高層次上的歷史哲學的任務。

  「文革」就是這樣一部中國歷史的全息攝影——一個美好的幻影及許諾,落到了歷史沉澱下的最殘酷、最可怕塵積之中。

  「文革」終於給中國人敲響了最後的警鐘——對於中國傳統文化有可能帶來的慘禍,同時也嚴肅地告訴了我們:

  在打著新文化幌子出現的許多「新生事物」,得其反恰巧是舊文化自身衍生出的菌種。

  這就是我們的當代史的一個側面。

  不錯,「五四」時期,很有一批猛將,將反傳統的大旗高高擎起,對舊文化進行了激烈的批判——當然,這是從19世紀開始的。

  獸迅在最早的一篇小說《狂人日記》中,便把過去的歷史看成「人相食」的歷史。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針針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狂人」,也就是非正常的人——他對於那個封建倫理秩序井然的吃人社會當然是反常的,但對於未來呢?所以,惟有成了狂人,才能真正把握住中國傳統文化的實質:吃人。

  但這種「深廣的憂憤」,已上升到了科學的、理性的以及唯物史觀上的批判了麼?文學的直覺,應該說還占有很大的比重。所以,歷史的批判,以文藝為先聲,也就是從直覺、感性出來,是合乎規律的。而文藝每梅在政治運動中首先催難,這又是勢在必然——當然,這種「有為」的「政治」總是代表逆潮流而動的復辟勢力,雖然它打著革命、激進的旗子。

  新時期文學曾引起廣泛的關注及強烈的反響,也是歷史的必然。但如今的相對冷落,正說明它已不足以完成歷史的批判的任務。

  顯然,從理論上,尤其是歷史哲學上的批判,出現了某種脫節,甚至新的、巨大的斷裂。這種冷落,給予了守舊者的可乘之機,也向當代的思想家們提出了至關緊要、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

  如果說,以反傳統面目出現的「文革」,得其反成了維護與再造傳統的歷史的逆轉,那麼,在針對「文革」進行批判的思想及歷史理論的新潮,從普列漢諾夫所說的反向流動來說,恰巧也出現了兩種對立的傾向。

  當然,應當看到對商品經濟的肯定,事實上進行的改革,也就是對真正的傳統文化進行了聲勢浩大的批判,人們的思想觀念也隨之更新,意識形態的禁錮也有所打破,至少,不會為一兩句話成為「反革命」——政治犯了。理論上研究的領域也廣闊多了,閉關鎖國的政治也在逐步為開放所代替。

  但是,我們從某些文學作品中卻不難看到,當然,這也是現實的曲折反射,那種對「文革」反傳統的表象進行反向流動的作品,恰巧在鼓吹傳統的道德觀念,在重新肯定「禮」——舊的等級制度,在變著法子大談「三從四德」,某些以「改革家」出現的典型人物,骨子裡卻是絕對的專制意識,「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秩序觀念;尤其是那種取道德批判角度的作品,更是全面地復活奴化政治、血緣宗法關係。「文革」不是「批孔」了麼?於是,打出尊孔旗幟似乎便有了契機,又得到「正名」了。從這個角度上,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對在中國近代已出現民主啟蒙思潮之後,仍作為歷史的慣性出現的、已失去歷次農民起義進步意義的後期暴民起義,進行了「史無前例」的謳歌與肯定,為何對人主中原、拒絕了民主啟蒙思潮反而把後儒社會業已腐朽的程朱理學當做先進的統治思想加以鞏固,從而造成中國歷史大倒退的帝王大加捧場,把其說成是聖明天子——這一切,已說明歷史意識的倒退已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

  現實就更足以說明問題,某些地方宗法關係的強化、血緣意識的勃起、裙帶風、後門風……凡此種種,均有目共睹,由於這些關係,造成的腐敗、墮落、貪污受賄成倍增長,達到了驚人的地步。由於「禮治」的遺患,不僅「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而且鬧到「刑不上大夫的五親六戚」了……在「傷痕」之後的「反思文學」,某些作品竟從道德的自我完善出發,去感謝那種把人不當做人,把人變做了鬼的所謂「生活」。更令人優慮的是,一個民主思想、人道主義觀念頗為清醒的人物,在把他打人十八層地獄,極端地剝奪了他的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之際,他竟可以把這當做是接受唯物主義觀念的良機,這恰巧是把唯物史觀完全降低到庸俗的、低下的機械唯物論,降低到自然史觀與倫理史觀的水平,把栓桔當做了自由,視禁錮為民主,這究竟是歷史意識的前進還是倒退,豈不一目了然麼?一個有民主、人道思想的人,只有對他進行徹底的剝奪,才可能接受馬克思主義,這對於某些自封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來說,豈非莫大的嘲弄?對馬克思主義本身,難道不也是某種裘讀麼?所以,人們將不難看到,寫作這樣作品的人,不僅很快要為專制極權思想所俘虜,為其大唱讚歌,而且本身也會成為其最後的殉葬品。

  我們都在秘密的祭台上流血,我們都被燒烤以祭祀古老的眾偶像。

  可怕的是,被祭祀者本人成了祭司,以引誘更多的同類成為祭品。

  表面上是控告那一段歷史,實質上是對那段歷史的感激、讚頌,甚至是熱愛——這,不僅僅是「義」——即對那段歷史充滿懷舊的道德觀念,而且已上升為宗教觀念了,認為自己經受九災八難是一種榮幸,是升上天國的必由之路。

  道德的批判,在歷史上是毫無出路的。繼後儒社會斷裂之後,有人在試圖建立「儒家第三期文化」,這些作品,也許可以算做其開路的先鋒——但這條路畢竟是走不下去的。

  所謂「紀實文學」的興起,正是人們對那種喋喋不休的道德批判感到厭惡,並覺察出其虛偽後的一種歷史的進步。所謂「紀實」,也就是歷史主義地或者客觀、現實地對待已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一切,不先驗地加上道德的評價,讓人們自己去認識與理解,也就是說,正在向歷史的批判邁開了最初的步子。當然,這仍難免留有舊的殘痕,尤其是作者的歷史觀問題沒有得到認真的解決之際。在這方面,甚至可以包括我自己在內,這也是我對自己過去作品的自我清算及自我批判。

  人們慨嘆如今作品中缺乏歷史意識以及哲學意識,這正代表了歷史本身的呼喚,人們的進一步覺醒。他們已經不滿足了,不能再被愚弄了。

  不能用任何美麗的詞藻去欺騙人民了。

  人們期待著能深刻認識「文革」實質,並且徹底地否定、批判這一「浩劫』的理性文學的出現。反過來,在混不下去之際,也便會有人索性撕下假面具,跳出來,把這樣的作品斥之為「醜化」什麼的,採取種種手段阻撓其問世——這也是歷史的必然。也只有在這不斷的較量之中,人們才能更深切地認識那段災難性的歷史的本質方面。如果沒有這樣的較量,正面的批判反而會深人不下去,變得浮淺並失去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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