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代史觀斷想
2024-10-04 13:39:07
作者: 譚元亨
5.1 反常中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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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在我們的腳下延伸。昨天已經成為了歷史,今天立即就會成為歷史,未來也將成為歷史——一切,都會是歷史!
這裡可否有某種傷感的情調?
莫非,這只是中國人的「歷史」這一詞語中包含了感情色彩?
然而,對於古老的埃及文明來說,而今屹立於魯克蘇附近曠野的古建築群,那宏偉的廟宇,那被稱之為萬古一世君王的石像,風雨剝蝕、歲月流逝,幾千年過去了,一切都變得冷漠與陌生。
還有,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瑪雅人留下的、獨自對著浩瀚大海的、面容沉鬱、悲槍的巨大的石像……
歷史仿佛在借它們之口說:
早在古羅馬誕生以前,那些古老的石頭就似乎在說:「切記你們只是塵土,世代生而又死,城市建而復廢, 國家興而再衰,而我們卻永遠屹立。」 當羅馬終於化為一片塵土時,金字塔仍在這樣說。
人類歷史上的文明,一個又一個地興起,一個又一個地走向寂滅,惟留下一塊塊石頭無語地對著寥廓的蒼天。這些石頭什麼也沒對我們說,可又永遠不倦地在告訴我們什麼。
也許,只有巍然聳立在叢山峻岭、戈壁大漠上的萬里長城,較之金字塔、空中花園要慶幸得多,它可以驕傲地說:建築它的那個古老的民族,迄今不曾從文明史上消失,仍在頑強地……生存著,維繫著自己的血統。
在一個史學最為發達的國度里,本該是為歷史而感到自豪的。
但在一個迄今仍未擺脫祖先崇拜的古老的民族,祟拜過去——歷史,卻又是一件極為可哀的事情。
也難怪在中國人的辭典里,「歷史」一語,竟包含有那麼多複雜的情感。
中國人只有通過中國人的歷史認識自己。
而這部歷史又怎麼刻畫了中國人的形象呢?
孔夫子或許是其一,喋喋不休的道德教化,明知不可而為之,嚴酷的宗法倫理綱常、行為規範、禮儀制度,以至於到「三年之喪」——「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喪也。」何止為「懷中三年」付出了「三年之喪」呢?我們這個民族——禮義之邦,早已服了這位老先生近三千年之喪了!把一切,無論是文學藝術、科學技術統統納人了其政教中心——政治掛帥、為政治服務等等。而今,我們仍處處看到他的存在。
當日,莊子便憤然陳詞,斥責其「仁義」了:
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 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莊子·驕拇》)
屈折禮樂, 句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莊子·驕拇》)
那時,莊子便活畫出了這一形象,兩三千年後對比一下,豈不依然故我?!
再調換個角度,19世紀的中國人又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恐怕最早是從馬克思的著作中讀到這麼個字眼「中國苦力」。也在同一個時代,一位英國駐南洋的專員亦斷言,「做19世紀的中國人是一個苦難。」
到了20世紀,「中國苦力」這一代名詞是否消失了呢?沒有。出現在異邦的中國人形象,雖然已有所變化,但仍舊是順從、能吃苦、能下大力氣等等。其實,「中國苦力」也正是從孔夫子的教化中出來的。兩者只是所處的歷史環境不同,表現的不同罷了。用不著再就這個名詞發掘了,但願它不會被繼續使用下去。
「理解人類的生命力乃是歷史知識的一般主題和最終目的。在歷史中,我們把人的一切工作、一切業績都看成是他的生命力的沉澱,並且想要把它們重組成這種原初的狀態——我們想要理解和感受產生它們的那種生命力。」卡西爾在《人論》中這麼說。
只是,「中國苦力」莫非也可視之為生命力頑強的表現?
這對於歷史來說,是頌揚還是諷嘲,豈不一目了然麼?
我們通過這種歷史來認識自己,來告訴「中國人是什麼」……
也許,筆端流瀉的情感大多了,學問則不成為其學問。但史學畢竟是一部關於激情世界——政治鬥爭、宗教狂熱、經濟競爭,社會發展——的重現,不可以不染上感情色彩——無論它多麼隱蔽,多麼顯得「客觀」,如同藝術一樣。
很不幸,筆者又恰巧正是一位文學藝術家,更逃不出激情的暴風雨。因此,這也構成了這部史著有別於他人的獨特風格。他只能這麼做,也只能做到這樣。
事實上,一切學問,尤其是抽象思維,都不可能不伴隨有激情。
人們不是正在呼喚哲學上的激情麼?
我們的無數史著、哲學著作等等,都似乎得了一種孔夫子病,老是板著一副面孔在喋喋不休地說教,不讓感情有絲毫的外泄。但是,沒有激情,便沒有思想火花的進發,就不可能有所發現,並感染人們一同前進。現在,是重新強調歷史是一門藝術的時候了,並以它來啟迪人們的心智,激發人們的熱情,恢復它最古老也是最重要的傳統——作為一門藝術的傳統。讓它屬於全體人民,而不是只屬於埋在故紙堆中的老夫子——他們是創造不了歷史的。
也許,對於我來說,一位已從事文學創作上十年,著述數百萬言的年齡匪輕的作家來說,突然冒出這麼一部歷史專著,人們會感到非常的吃驚。連我自己也一下子說不清是怎麼回事,是沉重的歷史如同夢魔一樣緊緊地壓在我的心坎,我想掙開,想解脫。
而這本不像樣的作品,就是這種掙脫的產物。
可我掙脫了麼?
我完成了它,可我卻被束縛得更緊了。
現在我似乎有點明白了,明白了……
某些數百萬言的著作中,流露出的是那麼淺薄、僵化的歷史意識,卻又偏偏沒有自知之明, 自詡比過去的名著什麼的還要高,殊不知道,某些名著表現出來的啟蒙主義意識,比兒百年後他們在數百萬言著作中的歷史意識,還要深刻得多、新得多、進步得多。
我們絲毫不想貶低歷史文學上已有的成就,但是,一位歷史觀問題得不到解決的作家,他能奉獻給讀者多少進步的東西呢?
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之後,「三突出」式的農民義軍領袖人物淡出,帝王將相卻又再度粉墨登場,他們紛紛成了「明君」、「大帝」、「清官」、「廉吏」,等等,不僅僅在多卷體長篇小說、連續劇中,包括文化散文、雜文乃至論文均如此。尤其是所謂的「康乾盛世」更被吹到了天上。
那果真是足以炫耀的盛世,而非中國封建王朝的迴光返照麼?
只要打開一部歷史,有起碼的歷史知識的人就不難知道,中國恰巧就在這一百多年間,遠遠被拋在先進國家的後面。
查一下編年史便一目了然。
康熙登基至乾隆退位, 當中加一個短命的雍正,是從17世紀中葉到18世紀結束,即1662年至1796年。正是這一個半世紀中,世界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盛世」相形之下,不僅僅是停滯不前,而且是在倒退速朽!
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正是17世紀中葉發生的,革命把查理一世送上了斷頭台(1649年),後又歷經王朝復辟。縱然這樣,復辟的王朝仍不得不制定了一部公民自由的最重要的(人身保護法》,並由於發生了1688年的「光榮革命」,即推翻王朝的政變,以確認國會權力。及至18世紀中葉,由於資產階級革命的勝利,掃除了束縛生產力發展的障礙,終於發生了有名的「工業革命」,從棉紡業(60年代發明了珍妮紡紗機)開始,逐漸發展到採掘、冶金、機械、』運輸部門,80年代因瓦特聯動蒸汽機的發明和採用推進到了高潮。至19世紀初,工業革命在英國基本完成。這既是生產技術的巨大革命,又是生產關係的深刻變革。
與此同時,美國也發生了獨立戰爭,發表了(獨立宣言)。法國更爆發了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監獄。法國將路易十六送上了斷頭台。美國的《人權法案》公布於1889年,法國的(人權宣言》則公布於1892年。
這一個半世紀中,出了牛頓、富蘭克林等一大批大科學家,也出了亞當·斯密、李嘉圖等大經濟學家,更有洛克、維科、貝克萊、孟德斯鴻、伏爾泰、盧梭、康德、黑格爾等一批大思想家……
可以說,西方在文藝復興之後,藉助工業革命,是以加速度發展的。康熙開始還願了解西方學者的科學技術,到了雍正、乾隆,則狂妄到耳目塞聽, 自以為大了。清初本已有了「紅衣大炮」(由「紅夷大炮」更名),可又曾幾何時,便被人家的炮艦打了個落花流水?
1793年,在中西交流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英國馬戛爾尼率一個浩大的使團來中國為乾隆祝壽。可他們得到的結論則是,這已經是一個腐朽了的泥足巨人,中央政府已對地方失去作用。也就是說,中國已不再具備國家的形態,只是一個需開拓的市場而已,是他們推行殖民主義的下一個目標——這便是康乾盛世的本來面目,人家已蔑視到不把你當做一個國家看待了。果然,不久,鴉片大批人侵,不到半個世紀,便爆發了鴉片戰爭。
其實,從「三突出」到今日的帝王將相熱,似乎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可事實上,還是萬變不離其宗。
他們的悲劇正在於,在研究斷代史中失去了宏觀的把握,對明中、末葉的民主啟蒙思潮一無所知,把歷史的慣性當做了歷史的動力,把倒退視若前進,把封建末世的迴光返照視為「盛世」——一句話,他們沒有來得及、也不可能在歷史觀上來個轉變,完全一讓故紙堆給淹沒、從中脫不了身。他們只是用一些馬克思主義詞藻,把骨子裡的封建史觀、倫理意識一一打扮起來。
極「左」與封建僵化觀念,從來就是不可分的,他們從「歷史」走來,走向極「左」,確實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們也是歷史那位老夫子的奴僕。
年輕的,走這條路的也不乏其人。縱觀我們的歷史文學創作,由於缺乏進步的歷史觀的指導,一墮人其中,便迷失了方向,不自覺地為「歷史」所束縛。
很多啟蒙先行者,最後走上復古主義,恐怕其根本原因就在此。
寫到這,我甚至害怕了起來,我也會這樣麼?
我們的歷史太有力量了,太無所不在了。許多偉大的造反者、革命家,他們到最後也沒擺脫得了「歷史」。或惟我獨尊,動不動就「矛頭是對準我的」——一個國家的命運,竟仍維繫於一兩個人的清醒或昏耽之上。
中國,你太古老了。
在你的腹地,深藏有怎樣一個生存了幾十萬年的古老民族的頑強的記憶,深藏有一種怎樣左右著今天的東方神秘主義的力量,又深藏有多少朝代興亡更替的秘密……太漫長的歷史,其擁有的無形的力量,與之也許是成正比,否則便只有切斷!
但切斷是不可能的。
我們摒棄了那種形而上的因果論、循環論,可我們也不能不深切地意識到,因果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雖說不像佛教那樣稍作變化再表現出來那麼簡單而又神秘,卻又似生物學中的遺傳基因一樣,總要通過複雜的途徑,呈現出其顯性與隱性的反應——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候,一下子來個集中的表現,讓歷史本身也目瞪口呆!
研究在反常背後隱藏的巨大的必然性,探索在表象之下沉隱的歷史的潛意識,這是我給這部也許還算得上較早的中國歷史哲學史的作品規定的自不量力的任務。
我遠未完成這一任務。
但我不能不去做——一個歷史的召喚,始終響徹在我的腦際,這不是田園牧歌,也不是小夜曲,它比進行曲更有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