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中國文化史觀> 4.10 梁啓超:「心力史觀」

4.10 梁啓超:「心力史觀」

2024-10-04 13:38:41 作者: 譚元亨

  梁啓超是與康有為齊名的戊戌變法的領袖人物,在近代中國思想史上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尤其在史學方面,造詣頗深。他作為康有為的弟子, 自然是比康有為走得更遠一些,不少思想史、哲學史由於康有為,而忽略他的存在,尤其忽略他在民主啟蒙方面往前更推進了一步,這是不公平的。

  他與譚嗣同一道組織南學會、辦《湘報》、《湘學新報》,宣傳變法,鼓吹「民權」,其影響極大,尤其是在上海任《時務報》主筆,更是當時的風雲人物。在近代三大運動中,這一運動是立下了不朽的功績的。

  

  他同樣以「公羊三世說」來宣傳進化論,並進一步論證民權政治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他把人類的社會制度說成有三個階段,一是多君為政之世,二是一君為政之世,三是民為政之世,三世相遞,循環前進,所以,「民為政」則成為當時世界的歷史潮流,各國的必由之路,所以應順應潮流,他說:

  地球既入文明之道。則蒸蒸相通,不得不變,不特中國民權之說即當大行,即各地「土番野搖」亦當不變,其不變者即漸滅以至千盡,此又不易之理也。((與嚴幼陵先生書))

  因此,民權政治,勢在必行,不可阻擋。

  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等文章中,較為系統地表達出自己的歷史觀——「心力」史觀。

  他認為,「歷史為人類心力所造成」,而人類「心理之發動,乃極自由而不可方物」,其之「心力」,頗可以與黑格爾的「精神」或「理念」相比較了:

  歷史純為個性發揮之製造品,而個性直可謂之無一從同。

  他進一步認為,歷史發展的動力是思想,即個性、學術等等:

  近世史與上世、中世特異者不一端,而學術之革新其最著也。有新學術,然後有新道德、新政治、新技藝、新器物,有是數者,然後有新國新世界。((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學說))

  由此可見,他認為歷史發展是有規律的,有因果關係的,這已接近黑格爾的觀點。可他在尋找這個因果律時,找到的卻是「人心」。

  正因為這樣,他說:

  史界因果之劈頭一大問題,則英雄造時勢耶?時勢造英雄耳?換言之,則所謂「歷史為少數偉大人物之產兒」、「英雄傳即歷史」者,其說然耳附否耶?羅素曾言:「一部世界史,試將其中十餘人抽出,恐局面或將全變」。此論吾僑不能不認為確含一部分真理。

  世界者何?豪傑而已矣,舍牽傑則無世界。((自由書·豪傑之公腦))

  其在古代,政治之污隆,繫於一帝王;教學之興廢,繫於一宗師。

  他似乎是主張英雄創造歷史了,但他又說:

  文化愈低度,則「歷史的人格者」之位置,愈為少數所壟斷;愈進化,則其數量愈擴大。

  所以,他又認為,「英雄固能造時勢」,可是,「時勢亦能造英雄」,「英雄與時勢,互相為因,互相為果」((自由書·英雄與時勢))。「豪傑者,服公理者也,達時勢者也」((自由書·豪傑之公腦))。但歸根結底,他還是認為:

  所謂大人物之言動,必與此社會心理發生因果聯繫者,始能成為史跡。((中國歷史研究法》)

  他對英雄史觀畢竟是偏袒的,這在當時亦無可厚非,得讓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走上歷史舞台,而且在「時勢造英雄」上,他還說上了幾句話,並沒絕對化。

  在「心力」、「人心」創造歷史這點上,他倒是可以稱為中國狹義的歷史哲學的真正代表人物了,而作為資產階級啟蒙時期的歷史觀,是不會承認帝王將相為歷史主體的封建史學的,它需要有自己的英雄人物。所以,他在(新史學)中指出:

  善為史者,以人物為歷史之材料,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附屬。

  在《中國史敘論》中說:

  前者史家不過記載事實,近世史學必說明其事實之關係與其原因結果;前者史家不過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興亡降替, 雖名為國史,不過一人一家之語諜,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相互之關係。

  他強調種族、地理、文化方面的因素,而並不著重於一姓的興衰、英雄的成敗。地理與文化傳統的關係,他也似黑格爾一般加以了描述,例如,他說北方立國,「為外界之現象所風動、所薰染,其規模常宏遠,其局勢常壯闊,其氣魄常磅礴、英鶩、有俊鵲盤雲,橫絕朔漠之概」。而南方立國,「為外界之現象所風動,所薰染,其規模常綺麗,其局勢常清隱,其氣魄常文弱,有月明畫舫,緩歌漫舞之規」((中國地理大勢論))。

  文化更是如此:「吾國學派至春秋戰國間而至盛。孔墨之在北,老莊之在南,商韓之在西,管鄒之在東,或重實行,或毗理想,或至峻刻,或崇虛無,其現象與地理一一相應。」(《中國地理大勢論》)

  民俗風情呢?「則北俊南靡,北肅南舒,北強南秀,北塞南華,其大較也。龔定庵詩云:黃河女直徙南東,我說神功勝禹功;安用迂儒談故道,犁然天地劃民風」((中國地理大勢論))。

  無可置疑,地理環境,即人類文明的「自然基礎」,對人類歷史是有其重大影響的,只是梁啓超僅憑藉表象看到這一點,沒能深入到歷史演變的內部規律之中,對地理環境的影響作出科學的、歷史的分析。

  所以,在種族問題上,他便走人歧途了。他把「社會達爾文主義」引進了他的史觀,分「歷史的人種」——優等民族和「非歷史人種」——劣等民族兩種,竟說什麼『他種人扭於和平,白種人不辭競爭;他種人保守,白種人進取;以故他種人只能發生文明,白種人則能傳播文明」(《就優勝劣敗之理以證新民之結果而論及取法之所宜》)。而中國「民性之缺點,不下十百,其可痛者,則未有若無毅力」,「此蠕蠕芸芸之四百兆人」……這固然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成分,對落後於世界文明的中國人的國民性之傷感,卻未免失之偏頗了。

  所以,中國又需要英雄,由於百姓未開化,只能搞「開明專制」,靠「一二豪傑之力」搞民主共和,比登天還難。他不遺餘力宣傳「英雄崇拜」,「舊日思英雄,夢英雄,禱祀求英雄」((過渡時代論》)。

  他在《文明與英雄之比例》中,闡明了他的這一似乎矛盾對立的觀點,說英雄與文明的發展成反比,古代人蒙昧、不開化,所以才有英雄專制,把英雄崇拜為「天神」;而今,人的智慧已發達了,人人皆是英雄,也就無所謂英雄及英雄祟拜了。但中國落後於人類文明好兒個世紀,所以得靠「英雄」來打天下,還得要「英雄崇拜」,甚至說,中國無英雄,終古如長夜。

  正如前面已指出的,他這些論點,都已具備近代歷史哲學的資格了。

  如果說,在近代的中國思想史、哲學史上不足以給梁啓超以重要的地位的話,那麼,在近代中國的歷史哲學或史學史上,梁啓超的重大建樹及影響是不可以低估的。

  他對舊史學的批判尤見功力,可以說,他是在史學方面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在進行民主啟蒙上功績卓著。他批判舊史學一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二十四史」記的只是「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二是「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把人民置於史外;三是「知有陳跡不知有今務」,不敢面對現實;四是「知有事實不知有理想」,也就是缺乏史觀的指導,「毫無生氣」,揭示不了歷史發展的因果律。

  因此,他否定「一治一亂,治亂相循」的舊史觀:「吾國所以數千年無良史者,以其於進化之現象,見之未明也。」並劃出了中國歷史進化的三個歷史階段:上世(至秦止)、中世(至清止)及近世;還劃出了學術史七個時期:胚胎時代(春秋之前)、全盛時代(先秦)、儒學統一時代(漢)、玄學時代(魏晉)、佛學時代(隋唐)、理學時代(宋元明)及近世學術時代——這,對「三代之治」的倒退論及循環論,均要進步得多。

  此外,他還要打破紀傳體的編史體裁,要求對歷史作出更深人的研究,講述廣泛的人民和文化的歷史——這些,都是他「新史學」的系列主張,標誌著一種全新的歷史觀的開始。

  在袁世凱稱帝及張勳復辟之際,他堅決站到了他的老師康有為的對立面,寫出了(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認為君主政體意味著穩定而共和政體意味著混亂的觀點是可笑的,並舉出了波蘭、土耳其、俄國君主政體就並非穩定。他斷然拒絕了袁世凱的賄賂,把這篇文章發了出去。而且給辛亥革命的元勛、他的學生蔡愕以支持,協助蔡愕南下,舉行雲南起義。

  作為一個歷史學者,他對歷史的見解不能不說是高當時一頭的,也就是說,他已認準了中國決不可以再搞君主專制了!

  對梁啓超的歷史地位,早已有人為之鳴不平了。我們這裡也就不多呼籲了。這裡只是就其貢獻及作用進一步肯定他的歷史地位。

  一個人的一生,由於種種原因,時而站在時代潮流之上,時而又是落伍者,這裡面可能有很多的偶然和意外。但是,作為其歷史觀或思想狀況,在某種意義上,它相對是穩定的、具有很大的必然性。所以,梁啓超似乎一度與辛亥革命相左,被視為保皇黨,可他對保皇並非終身不二,在關鍵時刻又站到了反對帝制復辟的鬥爭前列。他從維新開始,到組織護國軍討袁,可見其思想及史觀一直還是一致的、漸進的。

  歷史事件充滿了偶然性,而歷史觀念則處處有必然性。

  筆者在著此書前,曾寫一人物傳記,涉及到臭名昭著的「籌安會」六君子當中的一個人物,可以說,在那時鼓吹帝制是反動已極的。但正是這個人,促成了孫中山與黃興的聯合,被孫中山稱讚為「真可人也」,對辛亥革命作出過貢獻;而後,這個人轉而同情共產黨,李大釗被捕前是他報的訊,要他們撤離,事後,不惜當掉家產,設法營救,後來,終於加人了中國共產黨。只要仔細研究他的思想或史觀,從維新、鼓吹君主立憲到加人共產黨,其間還是有進步的脈絡的。他還同孫中山說過,你搞共和革命,我搞君主立憲,准成了服誰,其志均在救國。所以說,他認為「籌安會」無非是走君主立憲、和平道路,同樣可以促使中國走民主啟蒙之路,這僅是一時迷誤罷了。

  回過頭來再看梁啓超,這個中國近代歷史哲學的奠基人和創立者,他對歷史起到的積極作用可謂遠遠超過其消極作用。

  郭沫若在《少年時代》中的評價決不為過:

  平心而論,梁任公地位在當時確實不失為一個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國的封建制度被資本主義衝破了的時候,他負載著時代的使命,標榜自由思想而與封建的殘壘作戰……他是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有力的代言者,他的功績實不在章太炎輩之下。

  話說回來,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不也與筆者的歷史觀有關麼?我把他推崇為近代歷史哲學的奠基人,自然還需要作進一步的論證,但在此書中,恐不可辟再大的篇幅了。有這麼一個位置,便是恰當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