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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戊戌變法:康有為的「托古改制」與「大同世界」

2024-10-04 13:38:39 作者: 譚元亨

  在太平天國失敗之後僅三十年,由於民族危機的進一步加深,民族資本主義有了初步的發展,國內的有識之士,逐漸形成獨立的政治力量——資產階級維新派出現了。他們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要按西方先進的社會制度,變中國的封建君主專制為君主立憲,並且將這一主張付諸於實際的行為。

  這就是19世紀末有名的戊戌變法,它始於1895年5月的「公車上書」,而終於1898年6月至9月的「百日維新」。它給歷史真正打上了近代的標記,是中國資產階級開始登上歷史舞台的禮炮。

  作為戊戌變法的主要領袖的康有為、梁啓超及代表人物譚嗣同的歷史觀特徵,縱然有不少差距,各自最後歸宿也有所不同,但在維新的立場上,卻仍是大同小異的,所以,以他們三人及嚴復為近代思潮的正式開端,該說是比較合理及嚴謹的。他們憑藉「物競天擇」的進化論,反對「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封建統治者的歷史觀;他們介紹天賦人權,強調民權思想,與封建君權相對立;他們宣傳盧梭的《民約論》,用以否定君權神授之說……可是,他們只走至君主立憲這一步便站住了,並沒有得出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的結論。由於歷史的積澱,他們的新史觀里,仍包含有許多傳統的東西,而這些,只能證明,在近代史觀里,一切都沒來得及走向成熟與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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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是康有為,在極力鞭撻兩千年來歷代「工者禮樂制度之崇嚴,咸奉偽經為偽法」的同時,卻來了個「托古改制」,不僅為「罷黝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立傳,而且鼓吹儒家經典中的堯、舜、文王,此乃「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託」——可悲的是,他不是假孔子之名來行君主立憲之實,而是真誠地這麼認為;不是迫不得已披上古裝,而是從古代史觀中尋找他的寄託——句話,儒家的復古主義改造了他的資產階級歷史進化觀點,最後他才淪為了保皇黨。

  他把《春秋》公羊三世說,比附為君主制、君主立憲制和民主共和制:

  孔子撥亂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堯、舜以行民主之太平……(《孔子改制考》)

  於是,「據亂世一昇平世一太平世」的三世演進,便由「據亂一小康一大同」而比附為上述三種政治制度了。

  在康有為那裡,連西方的議會制也可以從儒家經典中發掘出來:「《春秋》、《詩》皆言君主,惟《堯典》特發民主」,將《堯典》中所載的虞舜「詢於四岳」,解釋為「四岳共和」,「辟四門」即開議院,認為這是「孔子之微言,素王之拒制」。

  他借用人權理論,以「民心向背」來衡量夠不夠為王者的資格,以抵制「君權神授」,論證變君主專制為君主立憲的必然性及合理性:

  天下歸往謂之王:天下不歸往,民皆散而去之,謂之匹夫;以勢力把持其民謂之霸;殘賊民者謂之民賊。

  夫王不王,專視民之聚散向背名之。((孔子改制考))

  總的來說,他還是主張「變易」的,為其變法所服務,三世也罷、民心向背也罷,在於肯定歷史的「變」,所以,他借用《周易》中關於「變易」的觀點,論證發展資本主義的變法主張:

  中國今日不變日新不可,稍變而不盡變不可,盡變而不興農工商礦之學不可。((日本書目志序))

  物新則壯,舊則老,新則鮮,舊則腐,新則活,舊則板,新則通,舊則滯,物之理也。((上清帝第六書))

  可是,他這個「變」,卻最後仍回到了歷史循環論上,竟說「百世之後,窮則變通,又有三統」((孔子改制考)),甚至把上述三世作了逐一的劃分,由一世分為三世,由三世分為九世,由九世分為八十一世,由八十一世分為千萬世,以至無量世((論語注)卷二)。又露出其舊史觀的長長尾巴來。

  在戊戌變法失敗後,他所寫的《大同書》又進一步闡明了他的歷史觀。

  他把人類發展的歷史,解釋為「去苦求樂」的過程。他追溯歷史,探索當代,針貶朝政,指陳時弊,以揭示出現實中人生、天災、人道、人治、人尊、人情所尚的「六苦」,從而「思有以救之」,要以「九去」、「九至」去達到大同境界。所謂「九去」,便是去國、去級、去種、去形、去家、去產、去亂、去類、去苦,即去掉一切在國家、家庭、財產制度上的一切等級、界限及區別。「九至」,就是要合大地、平民族、同人類、保獨立、為天樂、公生業、治太平、愛眾生、至極樂。

  這裡頗有佛教「普渡眾生」的氣息了。

  《大同書》托出了康有為的一個資產階級理性王國——縱然他也是不完備的。他宣稱:

  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

  雖有善道,無以加此矣。

  他的「第一大論題」,便是「均產」與「人群」,人與人之間「至平」和「至仁」。經濟上,消滅私有制,「不許有獨人之私業」;政治上,消滅等級制度,「即無帝王,君長,又無官爵、科第」;生活上,群居而治,無貧富、無男女之別,也沒有了家庭,社會財富空前豐盛,人們皆住上了「玉樓瑤殿」,「皆遊樂讀書」……他認為「大同之世」,「工最貴,人為之工者亦最多」,即是工人,又是「學人」。他為這個世界的衣、食、住、行的一切細微末節都作了盡詳的描繪,然而,「它愈是制定得詳盡周密,就愈是要陷人純粹的幻想」(恩格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當然,這裡面包含有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在內。

  這自然是烏托邦,理論上的烏托邦,「幻想是軟弱者的命運」(列寧:(兩種烏托邦)),他代表的正是沒有骨頭的,寄望於「得賢君,因而用之」、「實施政策,則注重君權」的不可自立的中國資產階級。

  於是,他把社會發展的動力歸之干「聖人」的「不忍之心」,認為歷史發展正是由少數聖人的精神力量所決定:

  聖人者,制器尚象,開物成務,利用前民,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竭其耳目心思焉,制為禮樂政教焉。(《大同書》)

  他甚至把自己也打扮成主宰歷史發展的聖人,是人間的救世主:

  二千五百年,至予小子,而鴻寶發現,辟新地以殖人民,揭明月以照修夜,以仁濟天下。((禮運注敘))

  吾既生亂世, 目擊苦道,而思有以救之,昧昧我思,其惟有行大同太平之道哉!(《大同書》)

  這一來,他與孟子的「五百年必有工者興」走到一起了。 自然,這與他人道博愛的人性論分不開。他雖對孟子的性善論有所修正,認為善惡皆是人為,「據亂世之民性惡,昇平世之民性善」(《讀孟子界說》),抨擊「存理滅欲」的封建正統觀念,但還是逃不脫唯心史觀及英雄史觀。他竟宣稱:

  近世論者,惡統一之靜而貴競爭之囂……此誠宜於亂世之說,而最姑害大同、太平之道也。(《大同書》)

  從而否定了矛盾與鬥爭,於是,他走向了當初「變法」的反面,成為逆歷史潮流的保皇派人物了。變法失敗後,他直言不諱:「然高談不迷信鬼神者,即摒棄一切,則愚民無所憚而縱惡,孔子又不欲為之,仍存神道之教以畏民心,但敬而遠之」(《論語注》)。

  對辛亥革命,他更為仇視,污衊革命造成「茫茫慘暗,天欲冥,地欲裂。日若晦,月若滅,俯仰環視,大昏迷霧。百憂沉沉陰陰,而來襲人」(《憂問))。乃至於組織「孔教會」,與軍閥串通一氣,參加張勳復辟。他甚至狂妄地要將辛亥革命的一切付之於火,而弘揚其「孔子之道」,由改良派轉而成為革命的反對派。

  「托古改制」往往為新思潮、新史觀開闢道路,文藝復興也可謂「托古改制」,可實質是一場偉大的革命運動。 刃體時,形式是次要的、是個幌子,內容才重要。但是,一旦內容本並不那麼徹底與深刻,形式本身也就會吞沒內容,真正地復古了。康有為的悲劇便是如此。但無淪如何。在近代史觀的里程碑上,他是重要的一塊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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