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太平天國:歷史的慣性和新的契機
2024-10-04 13:38:36
作者: 譚元亨
進人近代社會以來,在短短的兒十年間,中國爆發了三起顯著地標誌著歷史演繹的重大事件。一是太平天國運動,二是戊戌變法,三是辛亥革命。前者是農民起義,中者是維新改良,最後則是一個全新的革命運動。
因此,評價太平天國,不能從過去評價農民起義的觀點出發,況且它也包含有不同的因素,而應當從縱向的歷史發展的趨勢來看,它為何會歸於失敗,是否為歷史所要求?為什麼其動員群眾面之最廣反而又得不到成功?而辛亥革命其動員面不及它,卻又能推倒中國最後一個皇帝,而且從此之後拒絕了皇帝的復辟美夢?
同時,亦可以從歷史不同的背景看,佛教的和平傳人,「激活」了整個盛唐文明,造成了亞洲文化的大融合,使中國古代社會上升到峰巔。而太平天國試圖引人基督教神學知識,為何卻不能造成整個世界文化的相融合,只能加速了清朝的腐敗、沒落、喪權辱國?……這一切,我們又能從中領悟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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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義地,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朝代更迭,總是藉助於農民起義的力量,恰巧是這種所謂的「一質一文」及「一治一亂」的循環,充分說明其封建王朝與農民起義的「對立一互補」的作用,一種在震盪之中的超穩態平衡,農民與封建統治階級,總是處在同一的歷史水平線上。所以,農民起義不可能打破任何封建統治的「天條」。打倒皇帝做皇帝,則是一切農民起義的必然歸宿。所謂的「均貧富」、「等貴賤」的思想,從來是不切歷史實際的幻想,它只是在起義之際起鼓動作用,一旦成功便煙消雲散。農民起義的「平等」,與一人之下萬眾甸甸式的「平等」從來是相通的,惟一靠農民起義成了皇帝的朱明王朝,恰巧是中國古代史上最等級森嚴、最不平等的、大搞特務政治及文字獄的王朝。由此,不難解釋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後出現的封建迷狂、 自栽內江等種種可怕敗亡現象。它似乎是高度集中地表現了面臨末世、不可以再度重演的封建王朝(哪怕它就是靠農民起義而確立)的一切垂死的、因垂死而惡化的種種特徵。它預示著,再靠農民起義而改朝換代在中國已經是不可能了,是不再為歷史所要求了——這,才是太平天國給近代史作出的最鮮明、也是最有意義的啟示,是太平天國「革命」的實質所在,是太平天國真正的歷史功績!在太平天國之後,任何農民起義都只能是一場歷史的鬧劇,哪怕它在當今中國所能調動的人力最廣、涉及面再大,也不可能改變歷史的前程。
這正如黑格爾所預言的,任何重大歷史事件都有可能重演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便是鬧劇。
因此,參照戊戌變法、君主立憲以及辛亥革命、民主共和這一歷史前進的軌跡來看。太平天國已註定是一場悲劇了,它要在中國再立一個朝代、一個皇帝是根本不可能的。歷史已經前進到一個新的階段,作為這一運動領導人的史觀,本來就是陳舊的、該摒棄了的,直到洪仁殲人主朝事,天國敗亡已無可挽回,一點新思想的注人已不起作用了。
對比一下唐代,對佛學的吸收,其方式是和平的,並在中國玄學找到了契合點或載體,其思辨功能也比儒道兩家要強,代表了一種高的文化精神。而洪秀全所汲取的只是原始基督教的平等教義,與墨家的「兼愛」及天志、明鬼相混雜,最終又回到了濡家的倫理史觀及帝王思想上、所代表的並不是先進的文化精神。說到底,他無非是一位屢試不第的農民小知識分子,不能混跡仕途才自立為工,骨子裡仍是早年儒家的學問。他大批孔子,恐怕是因為孔子的學問沒學到家,沒助他升官之力才變的臉。所以,其批判的鋒芒,與其是理性的,不如說是感性的,不僅帶有宗教色彩,並宣布其為「閻羅妖」,以致要「斬盡殺絕」——「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准買賣讀也,否則問罪也」(《詔書蓋璽頒行論》)。可他定都之後,很快又頒布(幼學詩》,重新強調三綱五常的一套,大搞封建等級制,什麼:「生殺由天子」、「王獨操威權」、「女道總宜貞」、「妻道在三從」等等,因此,從社會歷史發展規律來看,這一切的本質便是落後的、倒退的,理論上更是反動。洪秀全末年裝神弄鬼、淫侈腐敗,整日沉溺於三宮六院,也說明他「造反」的最後歸宿。
回過頭來,我們再來看看現實中有過的批孔運動。「五四」固然不徹底,可那是真正的;後來,「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又如何呢?到頭來,不整個地暴露出其血緣政治、倫理史觀、宗法關係的實質麼?恰巧是批孔聲最高之際,「文革」政治卻走人了封建主義可悲的歷史倒退,「三忠於四無限」甚囂塵上,個人迷信登峰造極。關於這點,不必哆嗦了,皆是今人有目共睹的。
湯因比說過,佛教是一種和平的宗教,而基督教卻是一種流血的宗教。基督教能否像佛教流入一樣,同樣引入先進的西方文化,則是兩回事了。況且,當時西方列強,並不全是希望中國走資本主義道路,而是想把中國變為他們的殖民地,唐代中國與印度,其文明程度不分上下,均是開放的社會。而清末中國與西方,卻已有了很大的差距。而後儒社會造成的閉關鎖國心理,對外來文化更存在一種先天的排斥、低毀的效能,這也造成了外來文化與刀兵相伴的強行輸人。於是,中國社會便處於外患與內亂這種「壓迫效應」之中。因此,太平天國運動只是超穩態社會最後一次自身的振盪,並沒多少外來的色彩,在其之後的義和團運動,更帶有強烈的排外特徵了。它們,都不可能代表中國先進的思想力量,所以,其失敗可以說在歷史上己是決定了的。
我們不難從中集中看到農民起義中許多相似的特點,他們總是從最初的平等出發,以動員群眾,一呼百應,而最後回到絕對的等級上來。他們總是自始至終帶有濃烈的宗教迷信色彩,宣揚禁欲主義、兼愛思想,接近於幫會團體內部的極權統治:他們總是急於稱帝,擅長於排除異己、「清君側」以至內江自找;他們急功近利,缺乏遠見,而又有著不切實際的小生產者的烏托邦空想,重本抑末排斥經商,……而這些消極因素,均最後集中到太平天國而表現了出來。
因此,如果我們強調太平天國早期的《原道醒世訓》等三篇作品中關於男女平等、天下一家及「天人一氣理無二,何得君王私自專」的思想而不看到其後期的絕對君權加神權統治,如果我們光看到其把孔孟斥之為「偽道」、「邪道」,主張「為政之道,不用孔孟,不用鬼神」,到處搗毀孔丘牌位的一面,而又看不到後期重申三綱五常的一面,我們是難以對其作出客觀的歷史評價的。
當然,太平天國的(天朝田畝制度),畢竟給後世留下了有價值的思想資料,反映了近代農民對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革命要求,它要求「均田」已是「耕者有其田」的舊民主主義的思想;然而,其主張廢除商業貿易,則是一種往後倒退的、小農經濟的空想,結果卻造成市場蕭條,經濟停滯,是違反歷史規律的。
縱然如此,太平天國內仍不乏有識之士,雖然其主張已無法執行,但是,卻充分表現出了一位思想家的勇氣及宏偉的設想。
這就是太平天國後期人朝主政的洪仁殲,以及他那無法付諸實際的《資政新篇》。
可以說,洪仁環是滿懷一腔救國宏願而投身於太平天國的,其時,太平天國已面臨著無法挽回的敗局了,他可謂受命於危難之際。在投奔太平天國之前,他有較多時間在港、滬等資本主義工商業相對興盛之地活動,已感到再沿著原來農民起義的老路走下去,是沒有前途的;惟有改弦更張,另找出路才行。所以,在太平天國失敗的前幾年,他抵達天京,總理全國政務,拿出了新的施政大綱《資政新篇》,以西方的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文化作為參照體系,試圖對太平天國來一番全面的、民主啟蒙式的改造。但他未能挽狂斕於既倒,僅兩年便兵敗出師皖浙,後來則慷慨就義於南昌。而在他施政之際,則受到天國內部重重的阻攔,「欲實行改革而事事均受各王之牽制」,農民內部的舊傳統觀念的束縛,封建宗法及小生產思想的牴觸,使他「革之而民不願,興之而民不從」。最後飲恨終天。
洪仁殲的《資政新篇》開宗明義,如他自己說的:「治國必先立政,而為政必有取資。」所以他認為,要挽救太平天國,只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理在於審時度勢」,「視乎時勢之變通為律」,把目光放開於世界的發展潮流上,下面一段話,頗可代表他的歷史發展觀點:
事有常變,理有窮通,故事有今不可行而可豫定者,為後之福;有今可行而不可永定者,為後之禍,其理在於審時度勢與本末強弱耳。然本末之強弱適均,視乎時勢之變通為律。(《資政新篇》)
物必改而更新,理之自然者也。(《英傑歸真》)
所以,他在《資政新篇》中,提出了一些切實可行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建設措施:興車馬、舟揖之利、興銀行、興器皿技藝、興寶藏、興郵亭、興各省新聞官、興省郡縣錢穀庫、興市鎮公司、士民公會及醫院等,這分明是要搞資本主義了。
所以,他反對外國侵略,也反對中國傳統的夷夏——對外國人的不平等心理,主張平等基礎上的友好往來,吸收西方文化;「凡外國人技藝梢巧,國法宏深,宜先許其通商」。同時,他要更改天國已定的「重本抑末」、排斥經商的農民思想,認為工商業「大有利於民生國用」,要予以疏導與發展。這一來,傳統的「重義輕利」觀便由此打破,他高聲言利,鼓勵致富,要把專利法列入中國,「首創至巧者,賞以自專其利,限滿准他人仿做」,興銀行以「大利於商賈士民」。他主張進行商品的自由競爭,「如開店二間,我無租值,彼有租值;我工人少,彼工人多;我價平賣,彼價貴賣;是我受益而彼受虧,我可永盛,彼當即衰,彼將何以久居乎?」這是「與番人並雄之法」,亦要「奮為中地倡」。這一來,天國早期的平均主義觀念便由此打破了。
(資政新篇)中指出,理政關鍵在於一、設法;二、用人。二者都要「得其當」,否則,「用人不當,適足以壞法;設法不當,適足以害人」。這樣,他就從資產階級的法治角度出發,對傳統的「人治」進行了懷疑,進而得出「必於立法之中,得乎權濟」,把法治擺在人治之先。他的立法,是要從風、法、刑三方面人手。風,即教育;可以說是以資本主義文明來感化落後的民眾,「皆有奪造化之巧,足以廣見聞之精」。他尤為強調:
立法之人,必先經磨鍊,洞悉天下人性情,熟諳各國風教,大小上下,源委重輕,無不瞭然於胸中者,然後推而出之,乃能穩愜人情也。(《資政新篇》)
法之質在乎大綱,一定不易;法之文,在於小紀,每多變遷。((資政新篇))
這種對立法與司法的見解,反對刑訊通供、反對封建的酷刑等等,都有了一定的民主性的進步傾向。
洪仁殲猛烈地抨擊了封建專制,非偶像、反迷信,反對神權統治;對禮法名教、舊儀習俗,均一一予以揭露,從而引入了不少新的政治觀念,這都是他對中國歷史、對傳統文化進行深刻反思的結果。正如他自己說的:「此皆為邦大略。小弟於此類,凡涉時勢二字,極深思索。」
可惜,像他這樣對西方先進社會有較多、較深了解的人,卻未能得到施展其宏圖大略的機會,沒能衝破封建的羈摩,縱然「志頂江山心欲奮,胸羅宇宙氣潛吞」,可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終於「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廣大的農民,從來是寧可要一個「好皇帝」及一個「清官」,而不需要民主、共和。一個「天朝」帝國,比西方議會要實在得多、有號召力和吸引力得多——這便是太平天國最終的選擇,也是太平天國覆滅的必然因素。
作為向西方學習的有識之士,洪仁開的命運也是註定了的,沒有什麼「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只有金陵城內外自找及覆滅的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