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 末世濁流中的小小浪花
2024-10-04 13:38:07
作者: 譚元亨
在理學被捧為正宗時,孔夫子一再加冕晉爵,相繼為帝王封為「褒成尼宣公」、「先師尼父」、「至聖文宣王」、「聖人可享帝王之禮」、「大成至聖先師」……他本人是不信神的,子不語怪力神,可是他自己卻被後人抬到了神的位置,甚至比神更無所不在。在幾乎沒有人格神的中國里,孔子之所以成為「神」,實質上是代表了歷史的意志、觀念、傳統、習慣,他就成了歷史這位「老頭子」,成為一個民族積澱下的集體潛意識。信神者,只服從神的權威。然而,在我們這個國度里,連無神論者,也不自覺地在服從這位並非神的潛在意志——可以說,他不單純是孔子這麼一個人了,他成了一個象徵,一種無形的歷史的力量。
有這麼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有位古人與好友打賭,他獨自持劍,於黑夜來到孔林墳地。不知怎的,他只覺得一陣陣陰氣從墓家裡吹出,他欲拔劍,劍抽不出,他欲逃遁,腳卻提不動……翌日清晨,他的好友竟見他站在那兒斷了氣。
神耶?鬼耶?神是嚇不死人的,而鬼,則是亡靈,是過去——死人抓住了活人!
當孔子被抬得愈高,他那威懾人的鬼氣就愈盛。理學殺人,這是啟蒙主義者的吶喊。正是理學,才賦予了孔子亡靈以殺人的力量,在孔子來說,可謂冤哉枉也。不正是二程提出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麼?難怪儒學,後來也與有神論的佛教、道教,並稱為儒教了。
理學,是後儒社會的統治思想,其史觀也代表了整整一個時代。我們研究這一階段的史觀,當然是以它為代表。事實上,那個時代的其他流派,如新學,畢竟很微弱,轉眼即逝,並給扼殺了。略有異端思想,均潛伏起來,不比漢、唐,還可以理直氣壯。而且,它們從根本上來說,與理學的史觀,並沒有多大區別,無一不拜倒在孔門腳下,無不稱聖人之治、三代之治,無不為帝王統治提供實用的理性之策略。縱然他們主張「天道可變」,可也是在「執常」的老觀念上。所以,在這一小節里,我們只大略剖析一下這些流派的史觀,以避遺漏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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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曾把王安石的「新學」或變法思想歸結為三句話:「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七三)這只是舊黨對於王安石的看法,是認為這般給王安石定罪足可以置之於死地。可見當時是不可以觸動「天命」、「祖宗」的。
其實,他說的「尚變者,天道者」(《王臨川文集·河圖洛書義》),卻立足於「有本以保常而後可立也」。仍在於維護宗法社會專制統治,變與常是兩者兼顧、互相統一的。他反對老子的「無為」,卻還是孔子的「有為」,並同樣承認「畏天命」——認為有「非人力之所及」的「天之所命」(《文集·對難)),並且強調「靜為動之主」,動——世必有革只是「靜」——不變的補充。
所以,他更看重「禮樂刑政」的作用,認為聖人在上治理萬物,創造歷史,必須制定「四術」——四種統治百姓的方法:「四術者,禮樂刑政是也,所以成萬物者也。」((文集·老子注))人類的文明,是「聖人」「製作」的;要治理好國家,首先得立善法:「善君子之為政,立善法於天下,則天下治。」(《文集·周公》)而善法,便就是「禮樂刑政」了,仍是孔子那一套:「禮者,天下之中經,樂者,天下之中和。禮樂者,先王所以養人之神,正人氣而歸正性也。是故大禮之極,簡而無文;大樂之極,易而希聲。」(《文集·禮樂論》)所以,他認為,為政任德、任察、任刑不可偏廢:「任德則有不可化者,任察則有不可周者,任刑則有不可服者。」聖人要做到「仁足以使民不忍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敢欺」(《文集·三不欺》)。
他一般「尊王賤霸」,「仁義禮信,天下之達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與霸,其所以用者則同,其所以名者則異。」因為王者認為,「禮義仁信」是己所當為,不是以此邀名譽的,而霸者本心並不要「禮義仁信」,卻要掛羊頭賣狗肉,「霸者之心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文集·王霸))。
張載是道學中的一派,更沒有跳出理學的圈子,雖然有人說他創立了「氣學」與理學相對,但在歷史觀上,他不僅要恢復「封建制」還要復活「宗法制」,他認為:「瞥懾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世族與立宗子法。」((經學理窟·宗法))這完全回返到「周禮」上。他主張「天地之性」——「天理」,即「三綱五常」:「天之生物便有尊卑大小之象,人順之而己,此所以為禮也。學者有專以禮出於人,而不知禮木天之自然」(《經學理窟·禮樂))。他極力主張「反歸其天理」,「仁之難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蓋人人有利慾之心,與學正相背馳。故學者要寡慾」(《經學理窟·學大原》)。「古之學者便立天理」(《經學理窟·義理》)。
所以,張載死後,亦被送進了孔廟。
葉適在人性論上,也是個性善論者,他相信人的心靈深處有一個至善的「常心」、「道心」,得加以性善的說教,「以一人而覺一世之所迷」。人性是天賦的,「人性之至善未嘗不隱然見於搏噬繪奪之中」,如「天有常道」,「地有常事」一樣,人也有這樣的「常。」。
同樣,從古至今治理國家亦有一個「相承而不可廢」的常道。他說:「治天下有常道,下不過為民,上不過為君,君民不過欲交得其所願,人無異性,則占今無異時,其所以治之者一而已矣。」(《葉適集·進卷·蘇綽》)
陳亮則有「今不如古,世風日下」的哀嘆。他認為,「漢唐之君,本領本不洪大開廓,故能以其國與天地並立,而人物賴以生息」((甲辰答朱元晦))。但漢店卻不如三代,「三代做得盡者也,漢唐做不到盡者也」((與朱元晦·又書))。在天理、人慾問題上,他與朱熹不同,認為二者是不可分的,人慾適度,就是天理。不過,這「適度」與「節慾」、「寡慾」並沒多大區別。末了,他仍免不了陷入「天道六十年一變」(《上孝宗皇帝第一書》)的歷史循環論中。
之後的王廷相,也許要「離經叛道」一些,他主張人性有善有惡,善少惡多:「自世之人觀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道者常千百……故謂人心皆善者,非聖人大觀真實之論,而宋儒極力論贊以號召乎天下,惑矣!」(《雅述》上篇)他從氣質出發,論及,「性之善者莫有過於聖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氣質之中。但其氣之所察,清明淳粹,與眾人異,故其性之所成,純善而無惡耳,又何有所超出也哉?聖人之性既不離乎氣質,眾人可知矣。氣有清濁粹駁,則性安得無善惡之雜?」((答薛君采論性書))這與程朱理學中的「聖人」論,可謂異曲同工。
他承認歷史的演變:「道無定在,故聖人因時。堯舜以禪授,湯武以征伐,太甲成王以繼序。道無窮盡,故聖人有不能。堯舜之事,有羲軒未能行者,三代之事,有堯舜未能行者。」((慎言·作怪))
但從根本點上,他仍屬實用理性史觀者。他說:「仁義禮樂,維世之綱;風教君師,作人之本。君師植風教者也,風教達禮樂者也;禮樂敷仁義者也。」(《慎言·御民》)認為仁義禮樂、風欲教化,是支配歷史的力量,而君主與聖人,則是抓風俗教化的,所以,歷史也便是他們所創造的。他還說:「愚謬安足成亂,故亂天下者,才智之雄也。」(《慎言·御民》)把亂世的罪責加在了「才智之雄」的頭上。所以,他也有他的烏托邦思想:
物各得其所之謂不同。大同者,化之極也。百姓日用而不知,是謂安常。安常者,神之至也。((慎言·御民))
在自然觀上,上述有些人也不乏進步的思想,然而,到了歷史觀上,哪怕是認為歷史是演變的、漸進的,都免不了為舊的思想觀念所束縛,仍是「三綱五常」「三代之治」的一套,拿不出多少新的東西來。可見自宋之後,儒家的統治是何等登峰造極,「獨尊儒術」的董仲舒的主張,在此時才真正得到實現。不管孔子當時的初衷如何,他的道德教化思想已強行輸入了我們的民族意識之中,而今,我們尤其要清醒地看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