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劉知幾、柳宗元、劉禹錫:歷史研究中的反傳統精神
2024-10-04 13:37:52
作者: 譚元亨
從著名的史學家劉知幾到柳宗元、劉禹錫,這是認識激活中的唐代的文、中、哲三家歷史觀的一條重要脈絡。唐初八史——指紀傳體前代「正史」:(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以及《晉書》、《南史》、《北史》之餘,其史學家巫待有一個理論上的總結,這時,劉知幾的史學便應運而生了。劉知幾私撰《史通》,這己是一個大膽的行為,也反映了在佛、道兩家影響下的史學界當時的情景。所以,他的歷史觀點,尤有突出的意義,是對倫理史觀一次有力的、全面的批判。
劉知幾最為鮮明的是「疑古」、「惑經」的反傳統精神。
在倫理史觀指導下,儒家編了一大套堯舜禪讓、伯益讓君、伯讓國、文王事殷、湯武征誅、周公大義滅親的典故,用以美化、強化三綱五常的秩序,對此,劉知幾一概加以懷疑,加以批駁:「觀近有奸雄奮發, 自號勤王,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默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篡奪,求諸歷代,往往而有。」所以,「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挨,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傳虛語耳」((疑古))。
他直批孔子,說孔子講「湯放榮於南巢,惟有慚德」是虛,「孔父截剪浮詞,裁成雅語,去其鄙事,直雲慚德!」孔子篡改歷史可見矣。
這裡不一一列舉劉知幾「疑古」的內容,總之,他一針見血指出孔子修《春秋》,非但做不到「善惡必書」,而是處處「為賢者諱」、「為尊者諱」、「為親者諱」,並拿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鐵證。他毫不留情地撕開了倫理史觀下古代史所蒙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還其醜惡的本來嘴臉。
因此,在天人關係上,劉知幾是主張「天人相分」的,天象與人象無關,決無「天命」。他指出:
夫論成敗者, 固當以人事為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
推命而論興滅,委運而忘衰貶。以之垂誡,其不惑乎!((雜說)上)
班(固)氏著志,抵梧者多;在於五行。蕪累尤甚。((五行志錯誤))
每有敘一災,推一怪,董(仲舒)、京(房)之說,前後相反;(劉)向、(劉)欲之解,父子不同。逐乃雙載其文,兩存厥理、言無準的,事益煩費。((書志))
固然,他講的「人事」,還是指帝王將相個人的「智能」等。但比孔孟以來的「天命非人理所移」及董仲舒的「天人感應」,還是進步得多。
除「天人相分」外,他對倫理史觀的「是古非今」論,也旗幟鮮明地加以了鞭撻。
他認為歷史是在變化中的:「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異」,不應「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模擬》)。「三王各異禮,五帝不同樂」,歷史變了,史學也該變,「天地久長,風欲無恆」,否則,無異於「守株待兔」。其次,他認為由於時代更迭,社會發展必有新的特點,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言語》)。他也有「上古」(或「遠古」)、「中古」(或「中世」)、「近古」(或「近代」)之分,並提出「古今不同,勢使之然」((煩省》),認為歷史的前進,是一種客觀的、不以「天命」或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勢」在起作用。這觀點,前承魏徵的「相對通變」,後承杜佑的「古今既異,形勢亦殊」,直到柳宗元、劉禹錫的歷史進化思想,可謂一脈相承。
無論如何,他比倫理史觀表現出了很大的進步性,這不能不說是唐代整個文化走向的影響,是值得加以認真研究的。
到了柳宗元,他在《封建論》中,就人類歷史的發展,提出了著名「非聖人之意,勢也」的著名論斷。他依據這一觀點指出「封國土、建諸侯」的分封制的產生,是客觀形勢發展的必然: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棒棒,鹿樂狂狂,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荀抑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自天子至於里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
在這裡,柳宗元重」勢」的歷史觀,從歷史進化的角度上否定了董仲舒的「三統」、「三正」的循環論,也否定了聖人史觀(均作為倫理史觀的一部分),並進一步覺察到歷史發展的「勢」與個人意志之間的矛盾,這並不是以善得善、以私得私的:「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於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封建論))。
以「私」而促成了「公天下」之勢,或曰以惡為歷史發展的槓桿,這裡已多多少少觸及到了歷史發展的辯證法。他反對倫理秩序,指出《左傳》中把「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視為「逆」是不對的,應以賢愚為標準,不應以貴賤、遠近、新舊為標準:
嗚呼!是三者,擇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亂之大本也。為書者執斯言,著一定之論,以遺後代。上智之人固不惑於是矣, 自中人而降,守是為大,據而以至敗亂者, 固不乏焉。
這也是對所謂「聖經賢傳」禍國思想的駁斥。
與柳宗元相交甚厚的劉禹錫,在歷史觀上也是明「天人之分」的,並進一步提出「天與人交相勝」的重要觀點。他說:「人能勝乎天者,法也。」(《天論》上)他承認歷史政治的變革:
蓋豐荒異政, 系乎時也;夷夏殊法,牽乎俗也。因時在乎善相, 因俗在乎便安, 雖俗方享安,擾盪析也。((辯跡論))
則有以其弛張雄雌,惟變所適。古之賢而治者,稱謂各異,非至黨有二也,顧遭時不同爾。
他用藥作譬喻:「善哉醫乎!用毒以攻疹,用和以安神。易則兩跪,明矣!」(《鑒藥》)
他指出,為政得既有宣言又有實效:「民黯政頗,須理而後勸,斯實先聲後也。民離政亂,須感而後化,斯聲先實後也。立實以致聲,則難在經始;由聲以循實,則難在克終。操其柄者能審是理,稗先後終始之不失,斯誘民孔易也。」(《訓氓》)
他是頗為清醒、頗有頭腦的。他深深地知道,社會昌盛,百姓恩怨不在於天,惟有社會動亂,人們才怨天的:「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味,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天論)上)
正如前面已說到了的,當時進步的思想家,無一不與佛教有點關係,柳宗元、劉禹錫亦如此。倒是反佛者最甚的韓愈,卻是以「孔孟之道」的繼承者與捍衛者自居,大講「道統論」,要維護那個「尊尊」、「親親」的倫理秩序,鼓吹「聖人」史觀,大開歷史倒車。關於他,我們就擺到後面一章去說,因為那是宋明理學的先聲。我們也不細敘柳、劉二人與佛教的關係了,無非是兩點,一是借其否定儒教的權威,二是對現實不滿,採取消極的「樂山水而嗜閒安」。況且佛教對中國人的思辨水平有了很大的促進呢。
公正、客觀地看待佛教對中國歷史的「激活」作用,這絕不是妄言虛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