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 「天放」的時代:「越名教而任自然」與「無君論」
2024-10-04 13:37:46
作者: 譚元亨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化發展史上一個獨特的、閃爍有絢麗的光輝的時期,幾乎可以與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媲美。
那是一個動亂不安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自由解放的時代。
在文學上,它被一代巨匠魯迅稱之為「文學的自覺時代」。建安文學、正始文學,尤其以文學理論為盛,出現了《文心雕妙、(詩品)兩部巨著,詩歌和民歌的成就,更不讓位於先秦,為唐代的詩歌奇峰莫定了堅實的基礎,縱然有秘康等人被殺,但思想解放的大潮卻不可阻遏。
史學上,梁啓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過去中國之史界)中說:「西晉六朝,百家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可見,當時史籍盛極一時,風起雲湧。「才堪著述,學綜文史」者數不勝數。其原因,則是漢代嚴厲控制史家修史的局面被打破,又有著司馬遷等史家巨著的影響,加上動亂年代王朝迭起,「歷史」豐富,均需彰其開國的功德,鑒其亡國的教訓。但是,從根本上說,仍是思想解放的成果。
哲學上,這一時期也開了一代新風。漢武帝將儒學「定於一尊」的絕對統治地位業已崩波,並且遭到了嚴厲的批判,被神化的「名教」聲譽掃地,由神學而玄學,這是哲學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魏晉年輕的哲學家王弼,人木三分地指出名教的虛偽,說其「崇仁義,愈致斯偽」,「巧愈精思,偽愈多變,攻之彌甚,避之彌勒」((老子微旨略例》)。被「罷默」的百家又重新活躍起來,許多幾乎已泯滅或消沉下去的學派再度崛起,曹操、諸葛亮則宣稱崇尚法術,有「魏之初霸,術兼名法」之說。劉陶善論縱橫,王衍亦如是。連墨家也為人所善,管寧亦「韜謐孺墨」……
試想想在我們「五四」前後的短暫時期內,軍閥混戰中,思想界也是如此活躍,老百姓自己辦的報刊就上千種,縱然有李大釗等人被殺,但這仍給中國帶來了思想解放的先聲。混亂相對帶來了失控, 自然的法則便起作用了。順其自然,是中國古代哲人最有價值的遺訓,魏晉時期的混亂,給玄學提供了衍生的機會,人們厭惡了人為的爭鬥,求救於自然的清平和諧。漢末的思想家仲長統索性把歷史描繪為亂一小亂一大亂的過程,推倒了天命循環論,提出了歷史的悲劇論。在他的《理亂篇》末處,他揭示了「變而彌猜,下而加酷」的亂世面目:
昔春秋之時,周氏之亂世也。逮乎戰國,則又甚矣。秦政乘併兼之勢,放虎狠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漢用兵之苦,甚於戰國之時也。漢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亂,計其殘夷滅亡之數,又覆信乎秦項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絕而無民者,不可勝數,此則又甚於亡新之時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難三起, 中間之亂,尚不數焉,變而彌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於盡矣!暖夫,不知來世聖人救此道將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窮此之數欲何至那!無可奈何之際,人們惟有蛻化超俗了,所以他著詩云: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至人能變,達士拔俗。……六合之內、患心所欲,人事可過,何為侷促?大道雖夷,見幾者寡,任意無非,適物無可,古來繞繞,委曲如瑣,百慮何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教五經,滅棄風稚。百家雜碎,請用從火,抗志山西,游心海左。元氣為舟,微風為花,教翔太清,縱惠容治。(《後漢書·本傳》)
他就這般「飛鳥遺蹟,蟬蛻亡殼」,導向了魏晉玄學的境界——「古來繞繞,委曲如瑣,百慮何為,至要在我」,這已是內在的人格的覺醒了。到了魏晉,在「敵對王朝的心理的反對命題的作用」下,倫理史觀一撅不振,人格本體論便占了上風,由老莊而玄學,由玄學而佛教,中國文化史上出現了一次奇蹟的「激活」。
在漢末,倫理史觀被推向了極端,從而走到了反面,被神化的三綱五常的秩序,對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創傷,政治生活一團漆黑,士大夫們人仕無門,六十歲還在當太學生,漢末民謠,便對這種倫常秩序予以了有力的抨擊:
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三綱五常、名教之類的虛偽性、醜惡性,到漢末已統統暴露無遺。人們對一切的一切,即過去所信奉的倫理道德,隴緯宿命、繁瑣經術等標準、價值及規範,都產生了動搖與懷疑,儒家的人世精神成了空洞的說教及可笑的布道,從而夕陽西下。氣息奄奄,人們開始對其採取譏嘲的態度。這時,個人的命運,個人的生榮死哀,便顯得突出了,於是出現了一種個性的自覺,追求自我的解放,(世說新語)中桓溫問殷仲堪:「卿何如我?殷雲,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走向對人自身的肯定,對倫理史觀那種以群體淹沒個人、以共性取消個性的理論,進行了一次勇敢的、空前的反叛。
倫理史觀便就此壽終正寢了,它在漢武帝時期有過鼎盛的口子,卻不可避免地走向覆滅。 自然,作為歷史的遺傳因子,它只是一時作為隱性的成分,深深地潛伏在了我們的文化傳統之中,繼續影響著歷史的進程。而且,在由倫理史觀向本體論的歷史觀演化之際,後者開始仍深深留有前者的痕跡。所以,一開始講的便是「名教本於自然」。
《晉書·王衍傳》中便宣稱:
魏正始中,何姜、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者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
也就是說,就其社會發展而言,「無」是左右歷史變化的無形的本體,掌握了它便可以「成務」、「成德」。對此,何晏認為其「能道天下之志」,即古往今來的演化之本體乃是「無」,是自然,是道(「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夫唯無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列子注》),而「聖人」所立的「名教」,是「以自然用」,乃是「無」這一本體表現的功用。
所以,早期玄學仍不敢與「名教」決裂,王弼的歷史觀中,在闡述老子的「無為而治」時,仍主張:「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至寡者也。」「夫少者,多之所貴也;寡者,眾之所宗也。」(《周易略例·明象))
也就是說,得有一個至高無上的「聖人」來統治,來創造歷史,所以,他亦說:「賢愚有別,尊卑有序」——名教與自然便是這般統一了。聖人賦予秩序與條理:「譬猶以君御民,執一統眾之道也。」(《論語釋疑))「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聖人因其分散,故為之立長官。以善為師,不善為資,移風易俗,復使歸於一也。」(《老子》二十八章注)
王弼把「無」,比作「品物之宗主」,「品制萬變,宗主存焉」(《周易略例·明象》)。可見,他的本體「無」,仍與倫理綱常相吻合的,其歷史觀更是從「聖人體無」中引出來。
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世說新語·文學篇》)
故滅其私而無其身,則四海莫不瞻,遠近莫不至。
離其清淨,行其躁欲,棄其謙後,任其威權,則物擾而民僻,威不能複製民,民不堪其威,則上上大潰矣!天誅將至,故曰民不畏威則大威到。(《老子》七十二章注)
當然,他說的是「無為」的聖人之治,所以,在這個「無」的本體論上,則有可能導致順乎自然規律、順乎歷史發展規律的做法,雖然他們並不知這規律是什麼。
裴顧與郭象是同時代人,在論證名教與自然在理論上的一致上,可謂不遺餘力。裴顧以「當朝名士」的身份,大講「名教中自有樂地,何必乃爾」,認為自然不離名教,「眾理並而無害,故貴賤形焉;失得由乎所接,故吉凶兆焉。」把倫理秩序說成了自然秩序。他針對王弼等「貴無」論者說:「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制,遺制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則無以為政矣。」認為「貴無」者們放浪形骸,破壞禮教與法制,必定會把政治弄得一團糟,所以,他特寫了《崇有》、《貴無》二論來「矯虛誕之弊」,指出「老子」以無為辭,而旨在全「有」強調重視名法禮教,才能「綏理群眾」,「理既有之眾」。
郭象以(莊子注),把「貴無」與「崇有」、 自然與名教統一了起來,提出了他的「獨化」論,論證了「名教」即是「自然」,「物之自造」即是「天然無為」,所以,一切「尊卑上下之序」,本來就是合乎「天理自然」的:
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則失矣。故如君臣上下,手足內外,乃天理自然, 豈真人之所為哉?……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復皂隸,擾不顧毀譽而自安其業;故知與不知,皆自若也。((齊物論注))
千人聚,不以一人為主,不亂則散。故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人間世注》)
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齊物論注))
所以,倫常秩序是「天理自然」的,由君主創造歷史及順乎自然是一致的,「故聖人常游外以冥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大宗師注))為此,他煞費苦心,然而,這正是綱常倫理日益崩潰給予他的恐懼,所以才祈求:
賢愚襲情而貴踐履位,君臣上下,莫匪爾極,而天下無患矣。(《在餚注》)
然而,這在他只是一個虛幻的冥想罷了。歷史的發展,並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自然,總歸要衝破人為的「名教」,而本體論從根本上也是對倫理史觀的一個否定。它強調的是以「無」為本,理所當然地排斥一切權威與有為的統治。
我們不妨來看餚幾位魏晉的文學家——作為文學家,其對歷史的敏感、對現實的憤慈,也許比一般人要強一些。
先是阮籍,《晉書。阮籍傳》中說他:「容貌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終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老莊。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痴。」他是位詩人、文學家,個性怪誕,「禮法之士疾之若仇」……
他像老莊一樣,懷念那個人類尚未被異化的「太素之朴」未散的時代。在《大人先生傳》中,則鮮明地談到他的歷史觀:「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
好一個無君無臣!
他猛烈地抨擊名教禮法:「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損性忘軀」。「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誰拙,藏智自神。」
他的「無」便是「至人」之旨:「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這閃耀出個性解放的光彩!
他的好友,與他共被稱為「竹林七賢」之一的秘康,則更是「非湯武而薄周孔」,還「輕賤唐虞而笑大禹」,成了「名教罪人」,最後死於「名教」的刀下。他是位出色的詩人、散文家、也是位傑出的哲學家。
他不像王弼一樣,調和名教與自然的關係,而是尖銳地揭露了名教的虛偽,用辛辣的文筆,揭露了「名教之士」們狡詐奸滑的嘴臉:
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 臣路生心。渴智謀國,不吝灰沉。昔為天下,今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位其君喪亂弘多, 國乃隕顛。(《太師藏》)
歷史的進程,就是這般讓禮法名教給弄糟了。發表名教便就是束縛人性、違反自然的,是人類社會一切偽善、奸詐、陰狠的集大成,名教絕不合於自然,而是「自然之情」被破壞的結果,是「大道陵遲」的末世產物: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為名分,以檢其外。勸學講文,以神養教;故六經紛措,百家繁熾,開榮利之途,故奔鶩而不覺。((難自然好學論))
「名教之士」鼓吹「《六經》為太陽,不學為長夜」,其實是為的升官人仕,「服膺其言,以為榮華」,對此,秘康更毫不留情地加以鞭撻,罵得痛快淋漓,並進一步加以揭露:
《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難自然好學論》)
就人的本性而言,這是與名教格格不人的: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則其願得,不遙則其志從。
所以,以人的本性,就會:
以明堂為丙舍,以諷誦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樞,襲章服則轉筋,譚禮典則齒齲。(《難自然好學論》)
那麼,歷史的出路何在?人類該如何選擇自身前進的道路呢?
在此,秘康提出了一個千古仍發聾振碳的口號——「越名教而任自然」!
人們盡可以說它只是「空談」,缺乏積極的社會內容,但是,它畢竟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響亮的口號,是對業已視為「天經地義」的禮法名教的一個有力的挑戰,是中國古代追求自由解放的人的吶喊!
稍後一點的鮑敬言,在歷史觀上更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無君的思想,雖然他的著述《無君論》已湮沒散逸,但其思想光輝仍照耀千古。他是繼阮籍、裕康之後,又一次對宗法社會的偉大的反叛。
儒家的倫理史觀,把天尊地卑視為人的參照系統,為人吃人的宗法社會提供理論根據。鮑敬言則針鋒相對地指出:
夫天地之位,二氣范物, 樂陽則雲飛,好陰則川處,承柔剛以率性,隨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無尊卑。(《抱朴子》)
宗法社會的等級關係是人為而非天意:
夫強者凌弱,則弱者服之矣;智者作愚,則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則隸屬役御,由乎爭強弱且校愚智,彼蒼天果無事也。((抱朴子))
他在這裡否定了「民」生來則由「君」役使的論調,「穿本完之鼻,絆天放之腳,蓋非萬物並生之意」。
他充分地揭露了「人君」之害:
王赫斯怒,陳師鞠族,推無仇之民,攻無罪之國;殭屍則動以萬計,流血則漂棲丹野,無道之君,無世不有,肆其虐亂,天下無邦,忠良見害於內,黎民基骨於外, 豈徒小小爭奪之患邪。
所以,人君是禍,有人君必有禍害。猶如「辟滔天之源,激不測之流」,而「塞之以撮坯,障之以指掌」,亦無濟於事。惟有徹底否定人君的存在,人類的歷史才可發展。
在此,鮑敬言托之「囊古」,拿出了他歷史發展的模式,表達了一個「無君無臣」的思想。
身無在公之役,家無愉調之費,不競不營,無榮無辱……則不相兼併,如是,安得聚斂以奪民財。
也就是說,無君無臣,「不聚金」、「不斂民」,沒有搖役賦稅及兼併豪奪。
士眾不聚,則不相攻伐……勢利不萌,禍亂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設;家刑之教,民莫之犯,如是安得嚴刑以為坑階。
這就是一個沒有戰爭,「本無軍族」、「不戰不戎」的社會。
「純白在胸,機心不生,含脯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華,其行不飾。」其意即是不要禮法名教、三墳五典等束縛人個性的思想枷鎖。
安土樂業,順天分地,內足衣食之用,外無勢利之爭。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爾自得,……萬物玄同,相忘於道;疫扮不流,民獲者終。
這又是陶淵明的千古絕唱《桃花源記》的另一種寫法了。
陶淵明出生在鮑敬言之後,當然有可能讀到鮑敬言的《無君論》。他的《桃花源記》及詩歌,不少脫胎於老莊的著作,也有鮑敬言的思想:「相命肆農耕, 日入從所憩」。「春蠶收長絲,秋熟廉王稅」。均可從上文找到影子。
魏晉玄學中,有不少神秘主義的東西,但在歷史觀上,由於其以「無」為本的本體論,必然導致對傳統的一次全面的、大膽的反叛,它摧毀了倫理史觀的統治地位。「無君論」,有人說是玄學本體論之外的異端思想,其實並不盡然。我們從阮籍說的「無君無臣」、秘康的「輕賤唐虞而笑大禹」這一脈絡上看,鮑敬言也無非是玄學內部一個「思想新穎」的異端而已,是玄學內部不同於王弼——郭象路線的另一條路線的延伸與發展。
對玄學採取絕對否定或全盤肯定的態度均是不對的。它不過是中國思想發展史上一個必然的軌跡。本體論的歷史觀,對倫理史觀是一個否定,也是史觀上的一大進步。這裡說的,僅僅是這一歷史觀的起點。